徐局长带领尚武等到了警察局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已发现了轧轧的飞机声音,同时轰然一声,接着便是哗啦啦倒屋坍墙的声响不绝于耳,这是很显明的,敌人已开始用飞机来投掷炸弹了。尚武是在前线打过仗的人,他知道凭这个小小警察局的力量是万难和这虎狼一般的顽敌相抵抗的,与其是在炸弹下面作了无谓的牺牲,倒不如留着有用之身,将来再和敌人游击战好。尚武想定主意,遂和徐局长说道:

“徐局长,大敌已降临到头上,我们若以区区之数前去抵抗,等于以卵击石,徒然牺牲无益。为今之计,我们率领众弟兄快快退避到戚子溪的牛头岭去,就此组织了一支救国军,随时随地可以和敌人作战,不知道局长的意思,亦以吾言为然否?”

“柳少爷这话对极,我就马上发令吧!”

徐局长点头赞成,一面说话,一面已传下命令。不多一会儿,一百十六名的警士各执枪械,已排齐了队伍,听上司发落。徐局长一面述大敌来临,玉石俱焚,一面把退避牛头岭的意见发表给他们听。不料正在这时,轰然一声,警察局后面的房屋已倒坍下来,顿时飞沙走石,浓烟四起,在浓烟之中还卷着猛烈的火光。大家知道事情危急,这就纷纷奔出警察局外,躲避到牛头岭上去了。

尚武在心急慌忙之中,匆匆地随了众人向前走,抬头见黑漆漆的天空中已被炮火烧得一片血红,那只敌机似入无人之境,东冲西撞,任意肆虐,真是惨无人道。尚武见了,非常地悲痛。忽然轰隆地又狂响了一阵,见东北角上的火光触天,猛可想到这正是县政府的房子,一时心痛若割,暗想:爸爸、妈妈、妹妹三人还未走出呢!难道这一下子竟牺牲在敌机的炸弹之下了吗?这样一想,他就停步不走,拉住了仁霖,说道:

“二弟,你们跟徐局长先走一步吧,我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的父母和妹妹,我还要回县政府里去一次哩!”

“好的,好的。大哥,那么你们随后也赶到牛头岭上来吧。”

仁霖听了,十分赞成地回答。尚武和他手一握,便一溜烟似的奔回到县政府内去了。这时,一路之上奔逃着无数的老百姓,有的扶老携幼,有的拿了大包小包,好像是惊弓之鸟,又仿佛迷途羔羊。一家伤子死女,一家死父丧母,有的失散了,有的中流弹了,哭声震天,真是惨不忍睹。

尚武奔到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忽然见父亲和妹妹伏在那个石阶上,不知在做些什么事情。大门内的房屋已经是火光融融,燃烧得十分猛烈,于是急急地叫道:

“爸爸,爸爸!你们还不快些走吗?站在这儿做什么呀?”

“哦!大哥!妈……中流弹了!”

智仙回头过来,一见了尚武,便哭出声音来告诉他说。尚武听了这话,好像有一块大石击中了胸口一样地疼痛,“啊呀”了一声,身子早已扑奔上去。果然见母亲躺在地上,胸口还有鲜红的血水汩汩地流了出来,这就哭叫道:

“妈!妈!你……受伤了?”

“尚武,我……想不到还能见着你……”

冷洁人微开了眼睛,在尚武脸上淡淡地逗了那么一瞥,惨白的脸上含了一丝悲痛的苦笑,颤抖地说。尚武泪如泉涌地说道:

“妈!我负着你走吧!”

“不,我……我……是不中了,你们别管我,你们自己快些走吧!”

冷洁人摇摇头,低低地说,她挥了挥手,是叫他们快走的意思。智仙已是哭得抽抽噎噎的样儿,抱住了洁人的头,哭道:

“在这虎狼遍地的国土上,我们还走到什么地方去?妈,我们不走了,要死大家一块儿地死吧!”

“洁人,尚武负着你,我们先找个安静些地方息息吧!”

柳自忠觉得洁人一口气没有断,怎么能忍心抛弃她呢?所以他含了眼泪,也向她低低地劝告。洁人听了,冷笑了一阵,愤然地说道:

“在这国破家残、虎狼入室的时代,哪一块土地是安静的呢?自忠,你再不要来顾虑我一个垂死之人了,你还有重大的责任,我希望你留着有用之身,为我报仇,为我们牺牲在敌人炮火之下的千千万万同胞报仇,那我就安慰九泉了……”

“妈!妈!你……竟丢着我们死了……”

冷洁人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两句话,她的眼皮已经慢慢地合上了,好像是咽气了的样子。尚武和智仙这就摇撼着她的身子,哭叫着说。洁人被他们这一阵子摇撼,似乎一口气还不肯断掉,她又微开明眸,挣扎似的口吻,直声地说道:

“不要伤心,不要悲痛!你们瞧,在敌人炮火下惨死的又岂是我一个人呢?……自忠、尚武、智仙……”

“妈,妈……”

“洁人,凭你英魂不远,来保佑我们达到杀敌诛仇的目的吧!”

尚武、智仙见母亲向他们叫了声名字,这回真的合上眼皮死了,一时悲痛欲绝,放声大哭。自忠站在旁边,也挥泪不已。因为见天空中的飞机又盘旋到头顶上来了,恐怕听了下面哭声,敌人要用机关枪扫射,所以只好忍泪说道:

“尚武,你不是跟着徐局长去抵抗敌兵了吗?怎么匆匆地又回来了呢?”

“爸爸,敌兵势如破竹,我们一定寡不敌众,所以我征得徐局长的同意,带领众警员已退避到牛头岭上去了,预备组织救国军,捣乱敌人的后方。因为我见县政府烧了大火,心里记挂着爸爸,遂叫仁霖弟等先跟徐局长到牛头岭,我就回家探视来了。唉!万不料母亲却中流弹死了……”

自忠听尚武说完,见他又长叹了一声,流泪如雨,一时觉得尚武胸中颇有韬略,当下十分赞成,遂点头说道:

“如此甚好,我们也快到牛头岭上去吧。你母亲尸身,我的意思,不必叫她抛头露面地死在街上,还是抛入火堆之中化了比较干净。”

“爸爸这话不错,事到如此,也只好这样地办了。”

尚武点头称是,遂和智仙抬了母亲的尸体,只好一面哭泣,一面抛向县政府里正在燃烧的火堆里去了。自忠摇摇头,一面挥泪,一面也伤心地叹气不止。尚武此刻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微红了脸,对自忠说道:

“爸爸,你和妹妹赶快地先上牛头岭去吧,我还要再去救一个人呢。”

“你去救什么人呀?”

“我去救三妹出来,因为早晨我们开成立大会,她没有到来。我心中很觉奇怪,下午曾经去望过她,方知她在家里生着病。可怜她此刻孤零零睡在病床之上,也不知道她生死如何呢。因为她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干的姑娘,所以我心里觉得非把她救出来不可,至少在我们也可以多增一份力量。爸爸,您允许我这样地做吗?”

尚武在说出这一篇道理来之后,但还恐怕爸爸不答应,所以在后面又这样小心地要求。在自忠心里的意思,确实有阻止他不要再去冒这个危险了,但智仙是个心细的姑娘,而且生成就是那么慈悲而多情,她知道哥哥是完全爱上了梨雅,假使梨雅遭到了不幸,这使哥哥恐怕会感到人生的乏味,连他精神都会衰颓起来。我既然知道底细,应该成人之美才是。智仙心中这样地想着,她就先代为说道:

“好的,那么我和爸爸就先上牛头岭去吧。但你们赶快地随后就来,免得叫我们心中挂念。”

“妹妹,我知道了,你陪爸爸一路上小心才好。”

尚武巴望不得妹妹有这一句话,他便一骨碌转身,匆匆地向前奔了。自忠待欲叫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叹了一口气,好像心中有无限隐情说不出口的样子。但智仙拉着爸爸的手,急匆匆地向着牛头岭上奔去了。

这里尚武一心一意奔到马家去救梨雅,忽然半途上被人抱住了脚,因为在黑夜之中,尚武当然没有注意到这许多,一个不留心,身子就直接地跌了下去,忽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叫道:

“柳少爷救我,柳少爷救我啊!”

柳尚武听了,好生奇怪,遂连忙回头看去,见地上还倒躺着一个人,神情十分狼狈,而且满面抹着烟灰,像个鬼王的样子,这就急急地问道:

“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不好好儿地招呼我,却来狠命地抱住我的脚?倒叫我也跌了一跤哩!”

“柳少爷,你……不要怨恨我,我实在因为是急糊涂了的缘故,所以不管一切地来抱住你,请你千万原谅我吧!”

柳尚武听他低低地赔不是,而且还悲痛十分地哭泣着,一时暗想:这人到底是谁?我又认不清楚他那张鬼脸。遂忙又问着说道:

“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你为何不向我告诉呢?”

“唉,柳少爷,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得了?我是潘连三呀!今天早晨我们不是在街上还碰过头了吗?”

“哦,原来你是潘老先生。谁叫你抹上了这么一副鬼脸,我怎么还认得清楚是谁呢?潘老先生,你难道不见敌人飞机满天空地在大甩炸弹吗?为何不好好儿地躲到家里去,却躺在大街上又是做什么呢?莫非你愿意死在日本人的炮弹下吗?”

柳尚武一听是潘连三,心中这就暗暗地骂了一声他妈的,这该死的奴才,倒也有今天这么一个日子了吗?但表面上却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不明白似的问。潘连三听他这样说,更加哭泣着说道:

“柳少爷,我又不是发了神经病,我如何会喜欢死在街上呢?唉,你瞧啊,我家房子被炸弹甩了,烧得满屋子都是大火。可怜我身上中了弹片,没有办法才要死要活地逃奔出来,我奔到街上,我再也奔不动了,因此我……我只好倒在地上了。”

“啊呀!潘老先生,你家里不是还有许多贵重的东西吗?你怎么不拿一些逃出来呢?难道愿意眼瞧着这些东西在火堆里面化灰尘吗?”

潘连三已经是痛到心头,悲入骨髓了。他此刻又听到尚武这两句问话,这好像他那颗心被人片片地在剖割一样,遂边泣边说道:

“柳少爷,你这是什么话?我疯了我才愿意把我的家产化灰尘呢!唉,你哪里知道,一个炸弹下来,连我的性命都没有了,还来得及拿什么东西吗?我虽然舍不得离开这个屋子,但火烧到我的脚后跟了,我若再不逃出来,那火势简直一些交情都不讲地把我身子也快要烧得焦头烂额了。唉,你想,你想,我辛辛苦苦地不舍得吃,不舍得用,好容易节省下来的这一份家产,谁知被这一个断命炸弹完全丢送了,那叫我还做什么人好呢?”

柳尚武听他说完了这些话,又悲痛欲绝地哭泣起来。照理说,尚武心中应该会激动着同情的悲哀,但是这遭遇因为是在连三的身上,所以尚武却相反地感到痛快而且好笑,遂俏皮地问道:

“潘老先生,我现在问你,你还要囤积居奇吗?你还要投机操纵吗?你还要高抬物价吗?你还要欺压贫民吗?现在你……你……觉得一个人民是不是应该爱护祖国呢?”

“哦,柳少爷,够了,够了,我……我……后悔莫及了。想不到敌人一进门,什么东西,连我的性命都不是我所有的了。啊!天哪!我几千包的米呢,我几百箱的油呢……”

潘连三真有些疯狂起来的样子,睁大了眼睛,高声地叫着,也不知在问哪一个人。柳尚武觉得这种人没有和他多缠绕的价值,遂爬起身子,预备匆匆地走了。但被潘连三却紧紧地拖住了脚,说道:

“柳少爷,你怎么走了啊?难道看着我死吗?唉!我身上中了流弹哪!你快些负我到安全的地方去息息啊!否则我的性命恐怕是要完的了。”

“哈哈!你要我救性命,那么我叫谁去救救我啊?潘老先生,你的年纪也不轻了,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告诉你,你反正还有一个很勇敢、很有思想的儿子给你传后代哩,我瞧你还是闭着眼睛太太平平地死吧!因为你死了,和死一只狗又有什么分别呢?”

尚武大笑了一阵,他一面说,一面表示毫无怜悯的意思,就举起脚来,狠命地把他踢开,头也不回地管自匆匆地奔到马家去了。当紫霞开门给尚武入内的时候,她的神色是惨白得可怕,一面发着抖,一面口吃着语气问道:

“柳……柳……少爷,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啦?这……这不是飞机投下来的炸弹声音吗?”

“怎么?你还不知道?日本兵打进这儿来了。”

“啊!真的吗?那……那可如何是好呢?”

紫霞叫了声“啊”字,她吃惊得几乎跌到地上去了。尚武也不及说话,三脚两步地奔到梨雅的房中,只见梨雅靠坐在床栏旁,身子也在瑟瑟地发抖。当她发现尚武的时候,芳心好像得到一种说不出安慰的样子,急急叫道:

“大哥!大哥!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啊?”

“三妹,我告诉你,日本兵打到这儿来了,你不要害怕,你此刻身子怎么了?我预备带你一同逃到牛头岭上去。”

尚武一面回答,一面已走到了床边,这会子他再也不避什么嫌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觉得热度是已经没有了,于是不等她开口,自己先迫不及待地说下去道:

“你的热度倒退尽了,我想你快快整理些细软什物,跟着我逃走吧!”

“大哥,我的热度虽然退了,但我的身子还软绵无力,我……我实在是寸步难移啊!大哥,你不要这样性急,日本兵到了这里,难道他会把我们老百姓统统杀干净吗?”

“这也难说。瞧鬼子兵陆军还没有到这里之前,他们先用空军来毁坏摧残了一阵子。可怜大街上也不知道炸毁了多少房子,潘连三的住宅也已烧成了焦土,他自己还中了流弹,倒在街上叫救命。还有我们县政府也被炸了,三妹,我的妈……已经被炸……死了。”

尚武见梨雅好像还不大情愿逃奔的样子,这就把外面已经紊乱得这一种程度的情形向她急急地告诉。当他说到母亲死了的时候,他的眼泪又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梨雅大叫了一声“啊呀”,她已是呜呜咽咽地哭泣不停了。尚武被她一哭,倒反而含泪劝慰道:

“三妹,现在不是伤心哭泣的时候,我怕炸弹也会降临到这儿来,所以我急急来带你一同逃走,你到底预备走不走呢?”

“大哥,那么爸爸和四妹呢?”

“他们已先到牛头岭上去了,我老实地告诉你,还有警察局里全体的警员也由徐局长带领上牛头岭去了,我们预备组织救国军,以牛头岭作为根据地,和鬼子兵决一死战。你觉得我们的意思好不好呢?”

“大哥,你们的意思好极了,我马梨雅只要还有一口气存在,我也一定尽我的力量替国家效劳。”

梨雅在听到尚武这两句话之后,她全身的热血顿时像开水般地兴奋起来,猛可从床上跳下,鼓着红红的小腮子,激烈地回答。尚武听了,十分欢喜,遂连忙说道:

“三妹,那么你快穿了鞋子,我们可以走了。”

“小姐,你们上哪儿去?千万也带我一块儿走才好啊!”

尚武说的话齐巧被走进房中来的紫霞听见了,她显出害怕的神情,慌慌张张地要求着说。尚武点头说道:

“你放心,我一定带着你一同走,那么你快来服侍你小姐穿好鞋子,我们可以立刻就走了。”

紫霞听了这话,方才定了定心,遂蹲下身子,忙着给梨雅穿好了皮鞋。尚武催我们好走了,梨雅于是扶着紫霞的肩胛,走了两步,却又两脚停了下来。尚武回望了她一眼,忙问三妹你怎么了,梨雅叹了一口气,粉颊上沾了无数的泪水,凄切地说道:

“大哥,承蒙你这样地关切我、爱护我,你冒了绝大的危险来叫我一同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心中的感激真是到死不忘。但我是病体刚愈的人,此刻虽然勉强地支撑着,但回头在路上若走不动的时候,那不是更加地感觉麻烦吗?所以我思考再三,我觉得还是留在家里吧,就是遭了不测,也只好归之于命运的了。”

“不,三妹,你别那么地说,你走不动,我有办法,我可以负着你走。事情既然决定这样了,你为什么又要变卦了呢?”

“大哥,在这炸弹像雨点儿的环境之下,要逃一条性命已经是多么困难,何况背上再负着一个人呢?所以我不愿这样地连累你,请你不要顾全我一个无用的弱女子,你还是快些自己走吧!”

“三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走,叫我怎么地放心呢?你走不动,我负着你。三妹,你千万别拗执了。”

“小姐,柳少爷既然这么地说,你也不应该辜负他这一番深厚的情意了,否则,叫柳少爷心中倒反觉得难受呢!”

紫霞见小姐一定不肯走,而柳少爷却一味地苦苦相劝,一时觉得柳少爷这人倒很多情,遂在旁边也怂恿着说。梨雅没有办法,也只好把身子驮到尚武的背上去。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听院子门外砰砰砰砰地大敲起门来了。这突如其来急促的敲门声音听到他们三个人的耳朵里,心中自然大吃了一惊。紫霞发着抖,口吃着话声,急急地说道:

“这……这……是什么人来敲门呢?莫非敌人打进我家来了吗?”

“也许是的吧……那可怎么办?大哥,为了我,不是累害了你吗?”

这句话把梨雅提醒了,她也不免着急起来,心惊肉跳的神情,慌慌张张地说。尚武暗想:若果然敌兵来了,那我难免要吃些亏,只恨自己刚才没有携带枪械,否则一个换一个,我怕什么呢?正在呆想,忽然咣当的一声,那扇大门被外面敲门的人已经推地到了。尚武怒目切齿,摩拳擦掌,正预备拼命的样子,忽然见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马四雄和沈志彪,大概警察局被炸之后,两人趁机会逃出来的。当时四雄见了尚武背上负着梨雅,也不知他们在闹的什么把戏,况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就勃然大怒,冷笑道:

“他妈的,你这个姓柳的小子,竟敢调戏我的女儿吗?志彪,快与我把他打死了,方消我心头之恨。”

“爸爸!你……不要误会呀!柳先生是特地来相救我的呀!”

梨雅见进来的是爸爸和表哥,芳心才始稍定。但此刻又听爸爸这么地吩咐,一时方才又急了起来,遂涨红了两颊,一面从尚武背上跳下身子,一面慌忙地解释。但沈志彪却早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扑尚武,挥拳就打。尚武退后一步,两拳拔开,迎着志彪,两人拳来脚去,这就大打起来了。紫霞还代为急急地声辩道:

“老爷,你不知道,柳少爷实在是个好人呀!可怜小姐还生着病哩!因为外面甩着炸弹,所以柳少爷预备来带小姐逃走的!”

“哼!哼!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原来你们两人有了无耻的行为,怪不得把我养育之恩都忘记了。你这向外跑的贱货,你爸爸险些被他们害了性命,你可知道吗?”

马四雄却向梨雅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他像一只凶险的豺狼,猛可伸手打了梨雅一记耳光,恨声不绝地痛骂着说。梨雅想不到进来的父亲却和敌人一样毒辣,她心中一阵子悲痛和气愤,因为是有病之身,所以哇的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昏厥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志彪大叫救命,四雄回头去看,原来尚武骑在志彪身上,一拳一拳结结实实地痛打着。一时情急智生,便在茶几上取过一只花瓶,走了上去,举瓶在尚武头上猛可击了下去。尚武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身子就倒向地上去了。沈志彪方才一骨碌翻身爬起,握了拳头,向尚武痛殴了一阵,表示报仇的意思。马四雄遂阻止他说道:

“志彪,不要把他打死,我们还要利用他作为进见之礼呢。快拿条绳子把他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吧。”

志彪听了,认为不错,遂找了一根绳子,给尚武全身四肢都捆绑起来,好像捆成了一个被铺的样子。这时,紫霞伏在梨雅的身上,哭叫着“小姐,你快醒来呀”。等梨雅醒转的时候,早见尚武被绑在地上,连动一动的能力都消失了。可怜梨雅瞧到这个情形,她心中是多么惨痛,忽然她倒竖了柳眉,圆睁了凤目,鼓足了勇气,向四雄说道:

“爸爸,敌人已经打了进来,我们性命恐怕连鸡犬都不及了,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我们中国的同胞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求民族的生存才好啊,谁知爸爸却互相残杀起来。我问爸爸,你把柳先生捆绑着,到底是存着什么意思呢?”

“我预备报仇!”

马四雄满面杀气地回答,他的神情凶险得好像是一条疯狂的狗。梨雅忍不住惨痛地笑了起来,铁青了两颊,愤然说道:

“报仇?敌人毁灭了我们的家乡,敌人杀害了我们无数的同胞,你身为中华民国的国民,你不预备给我们祖国报仇,你倒和自己人报起仇来了吗?我……我问你们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啊?”

“放你臭屁!你这贱人,你胆敢骂我吗?我问你,要死要活?”

马四雄被骂得暴跳如雷,两眼凶巴巴地瞪着她,似乎欲加害她的样子。不料梨雅并无一点儿畏惧的意思,反而挺身上去,大声问道:

“要死怎么样?要活怎么样?我原不预备做什么人了,你就先杀了我吧!”

“什么?你……真的要死吗?”

梨雅这样强硬的态度,瞧在马四雄的眼睛里,他反而吃惊地倒退了一步,向她怔怔地问,但接着又缓和了语气,说道:

“孩子,你不要傻了,我们到底是父女,不要为了外面人伤了我们骨肉的感情。你以为日本人进来就会把我们杀光吗?不会,不会,你放心,我全靠着日本人打进来,我才能恢复我的自由呢。否则,我不是活活要被姓柳的父子害死了吗?现在我绑了这个小子,回头带到司令部去见日本人,我们就有功劳,我说不定就可以做这儿的县长,你就是县长小姐,从此和日本人要好,他们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还会保护我们呢。所以你千万听从爸爸的话,切不要没有礼貌地反对我,爸爸一定会饶恕你过去的不孝。否则,你就莫怪我做爸爸的心肠毒辣了!”

“哈哈!哈哈!原来爸爸预备在日本人手里升官发财吗?你这心肝全无的亡国奴,我与你拼了命吧!”

梨雅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哭不出,她只有发狂似的大笑起来。她觉得这种人留在世上,与其是祸国殃民,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得多了吗!所以在她心里就开始起了杀的动机,不过自己手中并无寸铁,又怎么能来杀死他呢?她在情急智生之下,一面怒叱着说,一面猛可地蹿奔上去,两手抱住四雄的脖子,用她的银齿狠命地一口咬住了四雄的喉管。四雄猝不及防,“喔哟”一声,“哟”字还没有叫出,身子已仰天跌倒。梨雅牙关一紧,只听哧的一响,见那血花四溅,沾了梨雅的满面。原来四雄喉管被梨雅咬破,竟是呜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