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彪再也想不到梨雅竟会把马四雄一口咬死了,这就连连顿脚,大叫:“反了,反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儿,竟谋害了父亲吗?”梨雅在下这一记辣手,也是逼于万不得已,所以当初还有些糊糊涂涂的,此刻被志彪一提醒,她方才明白爸爸确实是被自己杀死了,她一时心中也不知道是悲酸还是沉痛,口里叫着“我亲爱的祖国,马梨雅活了这十九年来,总算是对得起国家的了”。一面说,一面把头向壁上猛可撞去,紫霞待要拉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只听砰的一声,梨雅头上的脑浆直迸,早已直挺挺地跌倒地上,血肉模糊地死了。紫霞一阵惨痛,不禁伏尸大哭。尚武这时捆在地上,早已悠悠醒转,瞧了这一幕悲壮激烈的情形,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敬佩和悲痛,暗暗叫道:“梨雅,你的精神不死,永远和日月地球长存世界啊!”
沈志彪对于梨雅会有自杀的举动,那也是做梦想不到的事情,因此望着血肉模糊的梨雅,倒是怔怔地愕住了。紫霞在伏尸痛哭一阵之后,忽然站起身子,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小姐,我在这个黑暗的环境之下,我也不能活下去了,与其是死在敌人的手里,那我还不如跟着小姐一块儿去好吗?小姐,你等等我,你是有病之人,刚才你还说寸步难移走不动呢,我紫霞前来服侍小姐了……”
紫霞这丫头倒也有一股子忠义之气,她在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居然也看着梨雅的样子,一头撞到壁上,流血而死了。志彪“啊呀”了一声,伸手去拦,也早已来不及了,于是顿脚说道:
“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她们竟把性命在当作儿戏玩啊?那可不是笑话吗?那可不是奇怪吗?”
“笑话?奇怪?哼!她们死得有价值,死得有志气。她们虽然死了,但说她们不死,又何尝不可以呢?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活着还不是等于死了一样吗?”
尚武见紫霞也殉主自寻,同时听了她这最后两句话,心中在敬爱万分之余,忍不住也掉下几点英雄泪来,忽然听志彪又这么自言自语地说,一时便痛恨起来,冷笑了一声,向他怒气冲冲地责骂着说。志彪回头一见了尚武,立刻满面杀气地奔了上去,用脚向他身上狠命地乱踢,也恨声不绝地说道:
“你这小子,你这该死的畜生,为了你,害得我姑爸父女两人反目无情,到如今他们都双双地死了,这还不是你的罪孽吗?我不来跟你算账,你倒还来惹我发火吗?好!好!瞧你也活得不耐烦了,我就给姑爸报仇吧!”
志彪一面骂,一面拿了一把椅子,预备向他的头顶上猛击下去,忽然转念又想到了姑爸的话,我们还要利用他的身子来升官发财呢!志彪在这样思忖之下,便把高举的椅子又放了下来,瞪了他一眼,阴险地笑了笑,说道:
“暂时给你多活两天吧!他妈的,你这小子早晚总是死在我的手掌之中哩!阿根!阿根!他娘的,阿根难道逃走了吗?”
志彪握了拳头,骂到这里,忽然肚子饿起来,这就扬着脸,向厨房间里叫了两声厨司务的名字。因为不听见有人答应,他便自己匆匆地奔到厨房内去了,只见阿根躲在稻柴堆里,全身还在瑟瑟地发抖,这就伸手一把将他拖了出来,大喝着说道:
“他妈的!你这该死的老奴才,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啊!东洋老爷,救命啊!救命啊!我是个六十相近的老头子了,你就饶饶我再做两年人吧!”
原来阿根的年纪是相当老了,他在厨房里听到外面飞机声、炸弹声、屋倒声、墙坍声,知道日本兵已打进了县城,所以他的人吓得差不多快一半死了,躲在稻柴堆里,除了发抖之外,四肢都软绵绵冰凉起来。此刻被沈志彪一把拖起,以为日本兵闯进来了,他一半固然是吓糊涂了,一半是年纪老眼也花了,所以向志彪跪在地上,却连连地叩头,苦苦地哀求,呜呜咽咽地忍不住已哭出声音来了。
沈志彪听他这样说,又见了他这一副有趣的神情,因此倒忍不住好笑起来,这就喝了一声奴才,说道:
“阿根,谁是东洋老爷呀?你不要在发神经病了。你快把眼睛睁开来仔细地瞧瞧我吧!我到底是什么人呀?”
“啊!你……你……是沈少爷吗?喔哟!我的天哪!沈少爷,我听说你不是跟老爷被警察局里抓去了吗?怎么你又回来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是不是日本兵打进来了?把我这条老命真唬死了,您快向我告诉一个详细吧!”
阿根听志彪这么地说,于是伸手揉揉眼皮,向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方才两手连连地拱着,欢天喜地的样子,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向他急急地问。志彪忙道:
“你此刻且不要啰啰唆唆地多问,晚饭预备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你快把晚饭开到客厅里来吧!”
“沈少爷,那么日本兵打进来,我们老百姓会不会断头的呢?”
“不会,不会,你放心,有我沈少爷在着,保险太太平平,和过去一样安定。我在外面等着,你把夜饭快开出来,知道吗?”
“知道,知道。”
阿根听了,心中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多问什么,一面答应,一面便去开饭了。这是出乎阿根意料之外的事情,当他开了晚饭拿到客厅来的时候,忽然在油灯暗淡的光芒之下,瞥见地上倒着三个尸首,两女一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阿根心里这一吃惊,两手一抖,那盘子饭菜已乒乒乓乓地打碎一地板了。志彪见了,心中好生着恼,这就怒气冲冲地说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你莫非疯了吗?这是为了什么啊?你难道不预备给我吃饭吗?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沈少爷,你……你不要发怒,这……这……地板上倒着的是些什么人呀?”
“是我的姑爸和表妹,还有一个是紫霞。”
“啊!什么?是老爸和小姐吗?他们……被……被谁害死的呀?”
“是表妹一口把姑爸的喉咙咬破死了,表妹然后又一头碰在壁上自己撞死了,紫霞见小姐一死,她也疯疯癫癫地撞死了。他们把性命在开什么玩笑似的,我真也有些弄不懂他们存的什么意思呢。”
沈志彪一面告诉着说,一面还表示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阿根疑信参半地怔住了一会儿,又急急地问道:
“沈少爷,小姐在平日不是很有孝心肠吗?她也没有发了疯,如何会把老爷害死呢?那叫我真有些难以相信的了。”
“喏,你瞧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姓柳的小子吗?因为他和老爷作对,老爷要杀死他,小姐却偏偏要爱上他,所以父女两人就反目无情起来。我说表妹这小姑娘真也辣手,她竟有这样狠毒的心肠,实在是令人感到太可恶的了。”
阿根随着他手指的地方凝神细细地看去,果然见地下还捆绑一个青年男子,这就点点头有些相信了,他似乎感到十分惋惜,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志彪这时却又冒起火来,把脚一顿,恨恨地说道:
“阿根,你把饭菜都打翻了一地,你预备怎么样办啊?”
“沈少爷,你不要急呀,我厨房里还有着一份哩。”
阿根一面说,一面匆匆地走到厨房间里去。不多一会儿,他便又把一盘子饭菜端上来,放在桌子上,望了志彪一眼,说道:
“沈少爷,别的小菜倒都有两碗,就是只少了一碗肉,你假使一定要吃肉的话,那么我把打翻在地上的拾起来,洗洗干净,再到炉子上去红烧好了。”
“算了算了,我不吃肉也不要紧。”
沈志彪坐在桌子旁,匆匆地划着饭粒吃向口里去,一面伸了伸脖子,好像有些噎住了的样子。阿根回头又向地下的尚武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沈少爷,那么你把这个姓柳的捆绑住了,预备怎么样地办呢?”
“我预备把他送到日本司令部去,交给日本人去办他。”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因为他是柳县长的儿子,日本兵到了这里,他们便是地方上的父母官了,我当然应该把这个罪犯送给日本人去办的。那时候我们有了功劳,我说不定还可以做这儿的县长哩!”
“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沈少爷,那么我有一个请求,千万要你帮我一个忙的。”
阿根听他这样说,乐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向他低低地恳求。志彪吃完了一碗饭,又盛了一碗,一面大口地划着吃,一面把那双三角斜睨了他一眼,说道:
“阿根,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呢?”
“沈少爷,你把这个姓柳的送到日本人那儿去的时候,你要说是我帮着你一同把他捆绑住的,那么叫我在日本人面前也好得一些功劳,日本人心里欢喜我,我这条老命不但可以保牢了,而且我也可以得一些好处呢。沈少爷做了县长,我就给你做个师爷,总强如一辈子做一个烧饭司务了。沈少爷,我这一个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我吗?”
沈志彪听了,暗暗骂声:“他妈的,这个老甲鱼的噱头倒也不小啊!”遂趁此把他利用一下,望了他一眼,笑道:
“很好,很好,这一点小事情,我一定可以答应你的。那么我回头到日本司令部去的时候,这个姓柳的小子我就交付你好生地看管他,你千万要当心的,知道了没有?”
“知道,知道,沈少爷,你只管交给我,请你一百二十个地放心好了。”
阿根弯着腰肢,连声地称是,一面还显出殷勤的态度,向志彪大拍马屁。这时候天空已没有了轰炸的声音,外面似乎静寂了不少。志彪匆匆吃完了饭,心中暗想:日本兵一定已经开到本县了,外面一定在出榜安民了吧,我何不到外面去探视探视呢?志彪想定主意,遂向阿根吩咐了几句,他便悄悄地溜到大门外来了。只见远处还有火光触天地燃烧着,沿路的难民鸠形鹄面,景象至为凄惨。志彪慢慢地巡视过来,将到县政府门口的时候,前面突然走来一队敌人的巡逻兵。志彪呆想了一会儿,立刻鼓足了勇气,走了上去,向敌兵跪了下来。敌兵的队长小木山郎见此情景,知道定有缘故,遂连忙显出神气活现的态度,用了日本语喝问道:
“猪猡!跪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皇军老爷,阿拉报告你们一个消息,县长的儿子被阿拉捉住了。”
沈志彪因为听不懂日本话,所以心头急得什么似的,涨红了血喷猪头般的脸,急急地报告。小木山郎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话,一时倒愕住了一会儿,遂把他带到司令部里去了。司令部暂时地就做在县政府里,所以县政府里的大火早已扑灭,烧去的房屋只有一小部分。小木山郎带着志彪先到龟田太郎大队长的办公室,向他行了一礼,叽里咕噜说了一大篇日本话,一面把志彪身子向前一推。志彪这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只见龟田队长向旁边还有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说了几句日本话,那西服男子就走上来,向志彪问道:
“你叫什么名?”
“我叫沈志彪。”
沈志彪跪在地上,那颗心别别地乱跳,害怕得有些不敢仰视,此刻一听有中国话的声音来问自己,这就很惊奇地抬起头来,向前望了他一眼。见那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纪,人中上留了一小撮的胡须,又像日本人,但又像中国人,不过他既然会说中国话,大概是一个翻译官吧?志彪心里这样转着念头,但口中却小心翼翼地回答。那翻译又问着说道:
“你有什么事情报告吗?”
“有的,这儿县长柳自忠,他的儿子被我抓住了,要不要送给皇军老爷审问一下子吗?”
那翻译听了,遂向龟田太郎说了一阵。只见龟田队长面有喜色,遂连连点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那翻译遂又向志彪问道:
“很好,县长儿子现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家里,我马上就可以把他抓来的。”
沈志彪十分得意的样子,含笑回答。那翻译和龟田队长互相又通了几句日本话,然后对志彪说:“我跟你一同去抓吧。”志彪听了,连忙站起身子,向龟田队长连连鞠躬,跟着那翻译匆匆走出县政府去了。
约莫半个钟点之后,那翻译和志彪已押着柳尚武到来了。尚武这时两手已上了手铐,神情非常惨然。当下龟田太郎见了尚武,倒也十分和气,叫他在旁边坐下,向他问了一句,就有翻译的接上来说道:
“队长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尚武。”
翻译的向龟田报告了后,又听了龟田问了两句,然后再向尚武说道:
“你的爸爸是不是这儿县长吗?他叫什么名字?”
“是的,他叫柳自忠。”
“那么你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能把他找回来吗?我愿意仍旧叫他做这儿的县长,管理这地方上的事情,不知道你心中喜欢吗?”
那翻译的照着龟田太郎的意思,继续地低低地问他。柳尚武摇摇头,却没有回答。龟田太郎这会子似乎用不着翻译,他就大怒起来,冷笑了一声,把拳头在桌子上一击,大声地呵斥不止。那翻译的便忙说道:
“柳尚武,队长发怒了,问你难道不怕死吗?”
“哼!谁像你们贪生怕死,来做出卖灵魂的汉奸、走狗!告诉你们,姓柳的绝不附逆,你叫鬼子把我杀了吧!”
柳尚武听了翻译的话,不但毫无一点儿畏惧的样子,而且还显出怒目切齿的表情,铁青了两颊,恶狠狠地回答。那翻译听了,不觉满面羞惭,因为恼恨他言语得罪,便向龟田太郎加油加酱地又说了尚武许多坏话。龟田听了,把脚一顿,猛可走上前去,伸手在尚武颊上啪啪地一阵子乱打,而且还暴跳如雷地怒吼了一阵。只见门外立刻走入两个兵士来,将尚武一把抓起,拳打脚踢地押到第三科办公厅里去关起来了。
可怜尚武跌在地上,只觉浑身疼痛十分,一时悲痛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忍不住也流下泪来了,觉到眼前的受苦,这就想起悔不该不听从爸爸的话,早知梨雅还是一个死,我当初就不该到马家去了。现在我被拘押敌人铁爪之下,大约总是凶多吉少,可怜爸爸和妹妹的心中,他们真不知又要为我着急到怎么一份儿的程度呢。但一会儿又想,梨雅虽然死了,不过她到底是除了一个大害,而且她的灵魂和精神可说是永远不死的。假使一个人平平凡凡地在世界上活着,倒不如悲悲壮壮地死去来得比较光荣得多了吗?尚武这样想着,倒也视死如归,再没有留恋,再没有挂念的了。
尚武在这个房间内拘押了三天,这天下午一点光景,忽见沈志彪穿了敌方的军服,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他向尚武冷笑了一阵,说道:
“柳尚武,我劝你还是投降了吧。龟田太郎宽宏大量,在他手下做事情称心如意,保险你感到十二分舒服哩!”
“你这认贼作父的走狗!畜生!奴才!你没有资格来跟我说话,我觉得你除形状像一个人之外,别的就毫没有一点儿人的气味了!”
尚武咬牙切齿,咯咯作响,大有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样子。沈志彪被他骂得满面血红,倒是愕住了一会儿,但立刻又冷冷地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过迎合潮流,适应环境而已。柳尚武,我告诉你,一个人不要太傻,有性命可以活,难道你却一味地喜欢死吗?这几天听外面传说,你爸爸组织游击队,预备跟我们捣乱,昨天皇军一大队在牛头岭打死了许多土匪,恐怕你的爸爸也在里面吧!”
柳尚武听他说到末后这两句话,心头倒是像小鹿一般地乱撞起来了,暗想:他这个消息不知道可准确吗?假使果然如此的话,可怜我们这一班弟兄一定死伤很多人了。尚武一面想,一面却气得睁大了眼睛,顿脚骂道:
“沈志彪!你这个丧失心肝的卖国贼!你居然口称我们起来!我问你,什么时候入了日本籍的?你生长在中国的土地上,养在中国的父母腹部里,吃的是中国米饭,穿的是中国衣服!哪晓得你现在竟然干出卖国的勾当,而且还苦苦杀害自己的同胞,我瞧你将来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哩!”
“啊!啊!什么?什么?你……你……这个不中抬举的狗奴才,我是一番好心相劝你,谁知道你还出口伤人吗?真正把我气死了!”
沈志彪被他再度地骂得狗血喷头,一时也不免恼羞成怒,这就暴跳如雷,走到柳尚武身边,伸手在他颊上啪啪地打了两个耳光。打得尚武七窍生烟,火星直冒,但两手两足都已被绑,全身完全失了自由,因此怒目切齿,只有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卖国贼,你今日耀武扬威地欺侮我,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也当夺汝之魄!哼!哼!照你这等禽兽之行为,你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你家祖先呢?”
“好!好!你还敢骂我吗?我就请你吃点儿好味道,也叫你知道我沈大爷的厉害!”
沈志彪把心一横,随手取过一根皮鞭,他就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向尚武狠命地抽了一记。可怜尚武的面颊上顿时起了一条血痕,他痛彻心肺地几乎流下泪来。沈志彪还连连冷笑,得意地问道:
“你这狗小子,你到底要死要活?你若再敢看轻我,我马上要你的命。”
“士可杀而不可辱,你就爽爽快快地杀了我吧!”
“你倒要想死吗?哈哈!哈哈!我偏偏叫你死不得、活不能,问你倔强不倔强?柳尚武啊,我就把你当作一块大石头看待,试试我有多少力量。”
沈志彪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他就拉起皮鞭,真的把尚武当作了木石看待,恶狠狠地抽打起来,打得沈志彪连自己的手也酸了,额角上汗也冒了,方才停住了痛打。他还“喔哟”了一声,说道:
“打打人也有这样吃力,他妈的,这小子倒真像铁石一般,怎么连一声痛都不喊呢?”
沈志彪说着话,丢了皮鞭,向前一看,原来尚武被他打得满头满面的血汗,人儿早已昏厥过去了。志彪狼心狗肺地还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他妈的!看你狠天狠地,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不中用的东西!”
沈志彪说完了话,便死人不关地管自地走开去了。约莫十五分钟之后忽然窗门外跳进一个女子来,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尚武的妹妹智仙。智仙突然见到血肉模糊的哥哥,一时心碎肠断,猛可奔了上去,抱住了尚武的身子,要想哭又不敢哭,要想叫又不敢叫,只好推着他的身子,低低地唤道:
“哥哥!哥哥!你竟被他们打得这个样子吗?”
智仙一面说,一面眼泪已像雨点儿般地滚下来了。尚武悠悠地醒了回来,睁开眼睛,一见了智仙,便怔怔地愕住了,说道:
“妹妹!妹妹!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莫非在梦中相逢吗?”
“哥哥,你没有死,你还活着,我们不是做梦,我们真的遇在一处呀!”
尚武听了智仙的话,又见了她泪人儿似的粉颊,一时感到无限的惊异,这就急急地问道:
“妹妹,你是一个弱女子,怎么单身地能到这儿来探望我呀?那不是太以危险了吗?万一被他们捉住,你的性命恐怕也就完了。”
“哥哥,我知道你被捕的消息,我的心都碎了,早知道如此,我也悔不该赞成你到马家去救梨雅了。”
智仙说完了这些话,她哭得几乎又要抽抽噎噎起来了。尚武心中的沉痛像江潮般地澎湃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你知道梨雅结果还是一个死啊!”
“我知道,梨雅姊姊死得太有意义了。”
“你怎么晓得的?”
“我……听人家告诉的。”
“谁告诉你?”
“是马家一个厨司务说出来的,所以外面人都知道了。哥哥,我给你把绳索割断了,你快些跟我一同逃出去吧!”
智仙说着,伸手在袋内摸出一把剪刀,把捆绑着尚武四肢的绳索都剪断了。但尚武既恢复了自由,身子反而倒向地下去了。原来尚武四脚固然麻木得不能站立,而且遍体是伤,此刻实在寸步难移,所以支撑不住地倒向地上,不能动弹了。智仙急起来说道:
“哥哥,你怎么啦?”
“妹妹,我……被他们打伤了,恐怕我的性命也要完了。所以我也不想再逃出去,还是请妹妹快些离开此地,一来可以给我报仇,二来代我服侍爸爸,那么我虽然死了,也安慰九泉了。”
尚武自知伤重,就是逃出外面,恐怕也难活命,于是摇摇头,叫妹妹管自速走。智仙泪流满面,抱着尚武,哭着说道:
“哥哥,你还不知道,我老实地告诉你吧,可怜爸爸他……也死了。”
“什么?爸爸也死了吗?”
这消息听到尚武的耳朵里,那颗心仿佛有人在摘一样地痛苦,因此他的全身更加软绵颓伤起来。智仙低低啜泣道:
“是的,爸爸昨天率领弟兄们前来攻击敌兵,他老人家身先士卒,可怜中弹死了。”
“唉!爸爸,你到底也为祖国流了光荣的血了。杀身成仁,死又何惧呢?”
“哥哥,所以你是应该跟我逃走的,因为你是年轻之人,国家固然正需要你去出力,就是爸爸也需要你接传他老人家的后代呀!常言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哥哥,你千万不要固执,快些跟我逃走吧,假使你走不动,妹妹来负着你好了。”
“不,妹妹,在这国破家亡之环境下,我还有什么意思做人呢?国土沦陷了,爸爸流血了,我做儿子的若贪生怕死,那我岂非成个不忠不孝的人了吗?何况我身子已受重伤,逃出之后也不能活命,我又何必累妹妹冒绝大的危险,为我而吃苦呢?妹妹,虽然留下你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身世太可怜了,但是……我觉得潘仁霖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我相信他一定会照顾你、安慰你的。妹妹,这儿不能久待,我劝你还是仍旧跳窗逃出外面去吧。不过我最后告诉你,沈志彪是我的大仇人,请妹妹千万要给我报仇才好。”
尚武滔滔地说,神情是无限的悲壮激昂,他连连地挥手,是叫智仙快些走的意思。智仙哪里肯独自而走,于是又流泪说道:
“哥哥,你说这话不是太愚忠、太愚孝了吗?假使你要做个忠孝的人,你应该跟我逃走,重振旗鼓,和敌兵决一死战才是。否则,我觉得你是死得太没有价值了。哥哥,你就听从我的话吧!”
“妹妹,为国而死,为父而亡,大丈夫死得其时,死得其所,我还有什么遗憾呢?妹妹,你还是快些逃走吧!”
“哥哥既然这样说,妹妹也绝不走了,要死大家一块儿地死吧!”
“啊呀!妹妹,你这话不是疯了吗?你为我无缘无故而死,难道倒有价值了吗?”
“哥哥,为臣尽忠而死,为子尽孝而死,那么为妻的岂能不尽节而死吗?我的主意已定,我也决定跟随哥哥死吧!”
智仙满面含泪地说,表示无限沉痛的神气,但听在尚武的耳朵里,真是奇怪得目瞪口呆,望着智仙倒是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