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天下有如此容易的吗?”多尔衮不断在心中自问;越近北京,这个疑问越强烈,成了他自己方寸之间的一大患,既患得,更患失。一路追随在他左右,始终不离的是三个人,第一个当然是范文程,他的官衔是内秘书院大学士;第二个是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此人深通汉文,所以跟汉人一样,起个号叫公茂,他姓瓜尔佳氏,隶属正蓝旗,由於深得太宗的信任,改隶太宗亲将的正黄旗。太宗既崩,他的亲信分成两派,一派推父死子继之义,效忠於豪格;一派则拥护多尔衮,刚林便属於这一派。
另一个叫何洛会,只知道他是满洲人,不知道他的姓氏。此人很有才干,因而被授为正黄旗都统;先为豪格所重用,但不久便为多尔衮所笼络;当李自成破京,多尔衮定策“南征”时,为消除後顾之忧,要有个人出头来诬告正黄、镶黄两旗的大臣,与豪格谋反,以便夺他的兵权,这个人便是何洛会。
从山海关大败李自成开始,多尔衮一直跟这三个人在谈如何紧紧抓住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大富贵。但刚林、何洛会,跟范文程不同,刚、何二人劝多尔衮自立为帝,因为豪格既已废为庶人,他手下得力的几员大将,被杀的被杀,被贬的被贬,已无能为力。而且入关的大功,为多尔衮一手所建;亦就是说,明朝的天下是多尔衮一手拿下来的,称帝为理所当然之事。至於前一年才接位的小皇帝,改封为王,尽领关外之地;这也就不负太宗了。
支持这个建议的人很不少,最有力的是阿济格与多铎。多尔衮确曾动过心,但他不敢,也不忍;不敢是怕天下未定,先生内乱;不忍是为了由永福宫庄妃而成为皇太后的“阿庄”。
因此,到後来多尔衮只有找范文程来筹画了。首先策定的一个宗旨是“恩威并用”;不论官绅军民,只要投顺,便当优待;如抗拒,立即断然处置。可是,如何才能显出关内的汉人是真心归顺呢?最明确的证验是薙发。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汉人几千年来不敢违反的金科玉律,因此,男子的头发,都是向上束起,在头顶中心打个髻,套上一个中空的“网巾”,再加上能表别各种身份的冠帽。但满洲人处理头发的方式不同,他们是将前面薙光,露出的部分称之为“月亮门”,後面的头发,梳成辫子,垂在脑後。汉人如果亦从满俗,便是愿受满洲统治的证明。
多尔衮同意了这个办法,於是命刚林拟了一道招降的檄文“大清国摄政王令旨,谕南朝官绅军民知道:曩者,我国欲与尔明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天启、崇祯两朝悔悟耳!岂意坚执不从,今被流寇所灭,事属既往,不必论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所过州县地方,有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即与爵禄,世守富贵,如有抗拒不遵,一到玉石不分,尽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功名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服天下乎?特谕。”
首先响应这道檄文的是顺天巡抚宋权,他是河南商邱人,字元平,明朝天启五年的进士。到任三天,李自成便破了京城,但宋权坚守他的驻地密云。投降以後,仍居原官;多尔衮召见时,他举荐了好些“贤才”。
其中一个是他的前辈,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金之俊,字岂凡,江苏吴江人,官拜兵部侍郎;投降以前,先提条件,多尔衮如果能许他十件事,归顺清朝,否则宁死不降。
多尔衮便将他找了来,问是那十件事?他说:“我这十件事,於满洲无损,但汉人看得很重。你如果允许了,江南不难平服。”
这是多尔衮最关心的一件事,急忙答说:“金先生,请你细说。”
“我这十件事,谓之‘十从、十不从’,不从是个诱饵;吞了这个饵,自然就从了。”
多尔衮知道,凡是失节,一定要找个理由,心里才会宽解;如果找不到这个理由,不死亦会发疯。此刻听金之俊说得深有意味,更要催促他细道其详。
“这十从十不从,第一是男从女不从……。”
“何谓男从女不从?”
“男子薙发,妇女的装束如旧。”
多尔衮想了一下说:“这倒也无所谓。第二呢?”
“第二,生从死不从;第三,阳从阴不从。”
“慢点,金先生,”这回是范文程插嘴:“生死、阴阳不就是一回事吗?”
“不然。生从死不从者,譬如说,我如果投顺了,自然是清朝的子民;但已去世的父祖,仍旧是明朝人。倘或有人的先世,曾与清朝为敌,不能追究其事,祸及子孙。”
“那当然。”多尔衮说:“既往尚且不咎,何况已经死了呢!请你再说,甚麽叫阳从阴不从。”
“阳是阳世,阴是阴间。”金之俊说:“阳世的一切,照大清朝的制度;阴间的种种一仍旧惯。”
“请你举个例看。”
“譬如说,过年供祖先神像,都是明朝的衣冠……。”
“这是生从死不从。”多尔衮指出他的疏漏,“与阳从阴不从无关。”
金之俊想了一下说:“好!我再举个例,譬如说,做佛事都有‘疏头’,上面要写明超度亡魂的籍贯及生前住址,都不能改;一改,阴间就弄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多尔衮笑道:“好!行。还有呢?”
“第四是官从隶不从。官员用大清朝服色;隶役仍旧用以前的装束。”
“这一层,我要想一想。”
“王爷,”范文程建议,“请金先生一起说了出来,通盘考虑吧!”
“对!”
於是金之俊一口气说了第五到第十,是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倡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从是从清朝的规定,不从是保持明朝的规制习惯。
多尔衮想了一会,问道:“甚麽叫仕宦从而婚姻不从?”
“居官,当然着大清朝的服色;婚姻,新郎着襴衫,新娘凤冠霞帔,同以前一样。”
“这我可以许你。其余也都无所谓,只有一件不许,一件要看情形而定。”
“请明示。”
“国号从官号不从,不行!设官分职是国家的制度,不能不从。语言文字不从,现在亦还言之过早。”多尔衮说:“金先生,你仍旧当兵部侍郎吧!”
“这是说,殿下许了我了?”
“可以这麽说。”多尔衮又加了一句:“决不食言。”
於是金之俊薙了发,做他的“国号改而官号不改”的清朝兵部侍郎。但不薙发的亦还多的是,下朝时满汉分班,汉官仍旧是长袖大服,头戴进贤冠;头发藏在冠中,曾薙未薙,亦不容易分辨得出来。同时民间不愿薙发的亦很多,纠纷迭起,不胜其烦。
“索性解禁吧!”多尔衮说:“号令不行,反损威信,倒不如不下命令。且等南方大定,再作道理。”
原来多尔衮自派河洛会至盛京,奉迎顺治皇帝进京,於十月初一即位,祭告天地,遣官告祭太庙、社稷,并颁发顺治二年的时宪历以後,皇朝的架子是树起来了,但西北有李自成;四川有张献忠;江南则福王朱由崧即位於江宁,改元“弘光”,以史可法为大学士,驻扬州督师,而“江淮四镇”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高杰,又各拥重兵,决不是凭一道檄文可使天下大定的。
於是多尔衮派出三名大将,一是阿济格,帅师西讨李自成;二是多铎领兵下江南;三是复封为肃亲王的豪格,入川去剿灭张献忠。
最先平定的是江南,顺治二年五月,多铎师入江宁,福王遁走,在芜湖被擒;“南明”既亡,声势大振,正在研究如何重申薙发的禁令时,恰好在朝堂上出了一桩笑话。
有个山东淄川人叫孙之獬,明朝天启年间的翰林,由於依附魏忠贤而成为“阉党”,崇祯初年革职回乡。入清後,做了礼部侍郎,为了献媚,不但薙发,而且改着满人的官服……多尔衮刚进京时因为“军事方殷,衣冠礼乐,未遑制定,近简各官,姑依明式”,所以地方官依旧纱帽圆领,高坐堂皇;但满员的服饰,却已有了定制,那是皇太后与麻喇姑就满洲原来的式样,参照明朝的蟒袍,拼拼凑凑弄出来的,袍外有袍,称为“褂子”;袖子上加两个遮盖手背的套子,称为“马蹄袖”;腰横玉带变成项上挂一串佛珠,名曰“朝珠”;头上是农夫戴的斗笠,加上一粒颜色不同的“顶戴”来区分官秩高下,尤其是脑後拖一条孔雀翎,不明其义何在?这样一副不伦不类的装束,着在满人身上,已觉可笑;而孙之獬居然学样,那就不但可笑,而且可鄙。
因此,朝堂上汉班拒而不纳,说服色不同,未可混杂;归入满班,将他推了出来,说:“汉官到那面去。”搞的孙之獬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竟无立足之地了。
恼羞成怒的孙之獬,心一狠,上了一个奏摺,说“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犹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
多尔衮一看此奏,大为欣赏;立刻重下薙发之令,京城内外十天;外省自旨到之日,亦限十天。一律薙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而且叫出两句口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薙头担上都树有“旗杆”,不愿薙发的即时砍下脑袋,悬在“旗杆”上示众。
山东出了孙之獬,但也出了孔夫子,世袭“衍圣公”,那一代的衍圣公叫孔元植,率领全族,祭庙以後,遵旨薙发,但心里存着敷衍过功令,仍可复原的想法,便叫一个当过知府的族人孔文謤出面具奏,奏章中强调历朝服色不同,“独臣家服制,三千年未之有改,今一旦变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所未备。”接着请示“应否蓄发,以复先世衣冠,统惟圣裁”。
结果碰了个大钉子,上谕上八个字:“薙发严旨,违者无赦”。姑念他是圣裔免死;而且斥责孔文謤忘记孔子是圣之时者,予以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
连尊王攘夷的孔子,他的子孙都不能不屈从於胡地衣冠,这是山东人最痛心的一件事,怨毒结在孙之獬身上,所受的报复,极其惨毒,有个布衣,与弘治年间贤相同名的谢迁,起义兵入淄川,孙之獬全家惨死,女眷无分老幼皆被辱,犹有人以为不足蔽其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