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筹全局,多尔衮策定了澄清宇内、剿抚兼施,进取次第的方略。大清朝欲求政权稳定,长治久安,有三方面的障碍,必须扫除。首先是李自成,非彻底剿灭不可;其次是明朝的福王朱由崧即位於江南,改元“弘光”,以史可法为大学士,驻扬州督师;南明虽有“江淮四镇”,尚拥重兵,但福王毫无心肝,南都奸佞满朝,将帅唯知残民以逞,史可法纵有忠肝义胆,无奈独木难支,多尔衮决定先致书劝降,劝降不成,用兵未晚,而且预料将如摧枯拉朽,指日可以告捷。这分大功劳,他决定送给他的同母弟豫亲王多铎。
此外就是张献忠了。此人是陕西延安人,黄面长身虎颔,外号“黄虎”,狡谲异常;崇祯三年陕西流寇大起,张献忠聚寇作乱,流窜於大河南北,江淮湖广。当李自成破京时,张献忠亦自夔州入川,进陷成都,效李自成的窃号自娱,自称“大西国王”,用李自成的“国号”“大顺”,作为他的“年号”以蜀王府为“王宫”,分设“左右丞相”、“六部”、“五军都督府”,分众大掠诸府州县,据有全蜀。从古以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四川别成天地,不妨慢慢收拾。当务之急是分道追剿李自成。
李自成称“王”於西安,自京师西遁後,由山西复归西安“就国”。多尔衮以西征重任赋予靖远大将军阿济格,而以吴三桂所部为主力,策略是由边外入长城南下,占领米脂、绥德,断李自成的归路;同时派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师征江南以前,先由河南西攻潼关。南北夹攻,逼得李自成复又流窜,自西安走西南,由蓝田出龙驹寨,遁入湖北襄阳,复至武昌。阿济格分兵两路穷追;其时南明镇守武昌的大将左良玉,领兵东下去“清君侧”,打算诛奸臣马士英,因而武昌空虚,李自成得以盘踞五十余日,及至阿济格、吴三桂的精兵,连破李自成的八座老营,所部或降或走,李自成在武昌立不住脚,南窜延宁、蒲圻,遁入与河西接壤的通城九宫山中,清军包围,粮尽援绝。有一天李自成带了二十多人,下山掠食,其时流寇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声号召,纷纷聚集,李自成带着人突围而走,那知人马都陷入泥淖之中,有人朝他当头一钉耙,脑破而死,上前剥开衣服,里面穿的是绣龙的黄缎夹袄,随身带着一颗金印,细看面貌,一只眼是瞎的,断定就是李自成。报到阿济格那里,派遣认识李自成的吴三桂的部下去检验,由於屍首腐烂,无法验明正身,但李自成的妻妾、两个叔叔,以及他的“大将”刘宗敏,相继被俘,却是事实。
这是顺治二年九月里的事。二月间,多铎移师江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五月中入南京,六月初俘福王於芜湖,南明覆灭。多尔衮开始讨伐张献忠。
这个任务落在豪格身上……顺治元年九月,七岁的皇帝由原为豪格的心腹而改投多尔衮的何洛会奉迎至北京,十月初一祭告天地宗庙,即皇帝位,十月初十颁大赦诏;第二天大封皇族,豪格复爵,仍为肃亲王,派到山东、河南去扫荡流寇余孽。顺治三年正月,派为靖远大将军,率领礼亲王代善的长孙,衍禧郡王罗洛;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贝勒尼堪等征四川。在此以前,何洛会奉命驻防西安,并以定西大将军的名义,防堵张献忠逸出四川;至三月间豪格抵达西安,何洛会回京。这样走马换将,是多尔衮预定的策略,第一,保护何洛会,始终不让他跟豪格在一起,以防遭受暗算;其次将心腹留在身边备顾问,让冤家身蹈危地。
豪格这一回的出征,是最艰苦的任务,因为两年多的工夫,四川人几乎让张献忠杀光了。崇祯十六年春天,张献忠自广济、蕲水入黄州,经麻城西陷汉阳,攻破武昌,生擒楚王华奎,装入竹笼,沉入长江,楚王全族被屠;男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录用为兵,其余一律屠杀,芳草萋萋的鹦鹉洲以下,浮屍蔽江,“人脂”积蔽水面一寸多厚,有名的“武昌鱼”竟不可食。但较之屠川,犹是小巫见大巫。
张献忠天性好杀,一日不杀人就会闷闷不乐,杀人愈多则愈乐;杀人先从成都开始,先杀读书人,假称“开科取士”,将士子集中在青羊宫,杀得一个不留,笔墨成丘成塚。其次是杀明太祖自诩为“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文钱”的卫所兵……实际上大部分是农民,不过有军籍而已,总计九十八万余。最後是杀成都的百姓,掘大坑活埋。同时遣派“四将军”分屠各府州县,名为“草杀”,意思是像锄草一样,根本不分良莠。“四将军”名叫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李定国,都是张献忠的养子,赐姓为张。
不但杀百姓,张献忠连他自己封的“官”都杀,当“朝会”时,唤出来几十条狗,谁让狗闻一下,随即拉出来砍头,名为“天杀”。此外还有各种残暴的杀人方法,最惨酷的是“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其人已死,行刑的刽子手抵命,因而必须讲究生剥人皮的方法,才能保命。部下录功,亦以杀人多寡为断;尚有人性的贼将不忍多杀,但不多杀必为张献忠所杀。
张献忠不但杀他自己的“官”,而且还杀他的妻儿。有一天夜静无事,忽然自语:“这时候杀甚麽人?”想一想,交代卫士杀他的妻妾,有一个儿子,同样亦在被杀之列。因此,在他左右的人,无不自危;有一天他跟他的部下汪兆麟说:“我当初起事的时候,跟我的只有五百人,所向无敌。现在人太多了,前年出汉中,让小毛贼贺珍打败了我;我就想,人一富贵了,就不肯拼命了,即使人多,并无用处。这回出川,我想只要像起事那样,有五百人就行了。”
“那麽,大王,”汪兆麟问:“其余的几十万人怎麽办?”
“都杀掉!”
汪兆麟大吃一惊,“几十万兵怎麽杀?消息一传,大王还没有杀他,他先造反了。”他想了一下,献上一计:“不如先立法,命将军、都督,多派侦探,查访各营,有私下说不中听的话,或者其他小过失,立即抓出来,按军法从事,而且要连坐。这样杀之有名,就没有人知道大王的用心了。”
“此计大妙!好,照办。”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时能杀得完的,於是想重施故技,用活埋的方式,一次可以杀数千数万。首先看中的一个目标是都督刘进忠,他的部下原来都是四川人,被裹胁成贼;刘进忠倒是早就想反正了,得此机密消息,更加强了他的决心,拉了他的队伍往北走,打算出川入陕西。
其时豪格的大军驻紮南郑,苦於蜀道崎岖,无人带路;一见刘进忠投诚,喜不可言,当下命麾下大将鳌拜,在刘进忠向导之下,由羊圈山入川,兼程南下,经巴州至保宁府南部县,与张献忠很接近了。
张献忠是十一月夷平了成都府,率众东行,打算流窜到湖北。其时鳌拜已由刘进忠带领自南部向西,直奔成都,但张献忠不知道,过了三台县,行至南部与三台中途的盐亭驿,大雾晓行,突然在一个名为凤凰坡的地方,与鳌拜所部遭遇,清军万矢齐发,流寇呼啸溃散,张献忠仓皇下马,躲在一个柴垛下面,那知一枝流矢从孔隙中穿入,张献忠中箭呻吟,为清军发觉,被擒立斩。伐蜀的战局,就此大定。
大捷的战报传至以抵达南部的豪格,既惊且喜,不道成功如此之速而易。诸将纷纷入贺,有人说了一个最新的故事,据说张献忠初入成都时,毁弃一座古塔,塔下掘来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修塔于一龙,毁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当时大家不知所谓,如今才知道是符谶,“吹箫不用竹”,萧字去竹头,是个“肃”字,正应着肃亲王;“一箭贯当胸”就更明白了,张献忠要死在肃亲王手里,早就命中注定了。
这个故事使得豪格深感兴趣;待诸将告退时,特为将一个护军统领希尔根留了下来有话说。
这希尔根世居长白山,太宗居藩时,选拔他充任护卫,也是年龄相仿的豪格的玩伴,因而成为心腹。豪格留他下来,自然是谈他心里的话。
“张献忠剿灭了,你看我是自请班师呢?还是在四川肃清了再回京?”
八旗亲贵重臣,领兵出征,向来有轮番瓜代的制度,为的是劳逸平均,也各有立功的机会。豪格受命将及一年,巨寇既平,自然可以自请班师;但希尔跟听出他有言外之意,当即反问一句:“王爷的意思怎麽样呢?”
“我的意思……”毫格想了一下才开口,毫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叔父的名字:“多尔衮在山海关大破李自成,完全是靠那一阵突如其来的东风帮忙,不比咱们平张献忠,真正吃了不知多少苦?”
“是!这比起睿亲王的运气来,王爷才真是力战经营。”
“多尔衮贪天之功,我实在不服气。他让我讨伐张献忠,你知道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着好心。”
“我知道。王爷不提起来,我也不敢说,都是何洛会那小子在捣鬼。”
“喔!”豪格很注意地问:“他怎麽捣鬼?”
“王爷不知道?”
“不知道。”豪格催促着:“你快说,是怎麽回事?”
“睿亲王派何洛会到西安来驻防,是要监视张献忠。去年这个时候,他挂了‘平西大将军’的印,怕真的要催他入川,给睿亲王去了一封信,献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他说四川的百姓都让张献忠杀光了,遍地屍首,狗吃死人,都凶得像老虎一样,见人就咬;如果派肃亲王入川,且不说张献忠还有几十万人马,光是野狗,就能把肃亲王咬死。四川成了活地狱,他不相信肃亲王能够逃出鬼门关,重回阳间。睿亲王一听不错,就派了王爷来了。”
“气死我也!何洛会这个狗X王八旦才真该让野狗咬死!”豪格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非回去当皇上不可。”
希尔根心里一跳,“王爷,”他很小心地问:“王爷怎样才能当得上皇上?”
“想大清的天下,”豪格答说:“是太祖、太宗创下来的。且不说我居长,该我继位;就说功劳好了,平江南手到擒来;剿李自成,是个穷寇,走投无路,胜负也看得见,料得到的;只有咱们到四川来,天时、地利、人和,种种不利,居然成功了!这不是靠运气,是天命有定,那块碑上的诗,可不是我造出来的。古语说:‘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现在是天下者八族之天下,唯有力者居之。我出的力最多,立的功最大,如今自请班师,功劳拱手让人,我要肃清整个四川才班师回京,那时候多尔衮假仁假义,拿福临这孩子当傀儡,你看我,连福临他娘跟多尔衮那段丑事,都给他抖露出来。至於何洛会这个叛贼,我要亲手把他凌迟处死,才解我的恨。”
豪格一向暴戾,此时本性尽露,希尔根听到最後一段话,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跪了下来说道:“王爷拿的主意,我不敢多说一个字。不过,我当着王爷起誓,王爷的话我藏在心里,决不敢透露一言半语。至於王爷要怎麽差遣我,我万死不敢辞。”
“好!只要我当上了皇上,自然少不了你一个王爵。”豪格说道:“遵义这一路有鳌拜追下去了,你往涪州这一路打吧!”
“是。”希尔根问说:“王爷呢?”
“我自然到成都;看张献忠还剩下一点甚麽来?”
“没有了!”
“怎麽呢?”
“我听刘进忠说,张献忠掳来金银财宝,都‘水藏’了。”
“‘水藏’?”豪格不解地问:
“是怎麽一回事?”
“是……。”
希尔根转述刘进忠的话说:张献忠预备流窜以前,顾虑到为辎重所累,行军不速;更怕部下为争财而内哄。因此想了一个很绝的办法,下令在锦江筑堤断流,掘一个数丈深的大坑,将财宝埋藏在内,然後决堤放水,这就是‘水藏’。
豪格听完,大为懊丧,八旗出征,向来以掳掠的财物分赐将士,作为鼓励士气的手段。原以为张献忠横行二十年,积聚必多,只要一打了胜仗,将士个个可以发财。不道到头来是一场空,这样一个“活地狱”,只怕不班师会使得军心涣散。
想来想去只有找他的两个副手来商议。豪格的副手原有三人,都是皇室,以爵位为序,第一个是衍禧郡王罗洛浑,已在这年病殁军中;第二个是多罗贝勒尼堪;第三个是代善的第七子贝子满达海。当然,他是想好了一套说词的。
“我心里很难过,这趟差使太苦了,对不起袍泽。”豪格说道:“本来可以奏请班师,但如果那样做,更对不起弟兄。为甚麽呢?”
豪格剖析利弊得失,由於去京山遥水远,奏请班师即令如愿以偿,但等瓜代的将帅到达四川接防,至少也是半年以後的事了。
“流寇是乌合之众,蛇无头而不行;张献忠已经阵斩,大军到处,余孽都会望风而逃,有这半年的工夫,大功已经告成。莫非,我们把这一场入关以来最大的功劳,也是最大的苦劳,拱手让人?”豪格平静地说:“我个人毫无成见,看两位怎麽说?”
“王爷的意思呢?”尼堪问。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很明白了。王爷是为大家设想,奏请班师,没了弟兄们的功劳,更对不起大家了。”满达海又说:“而且川南很富庶,遭的祸也不如成都附近来得深,弟兄们一定愿意往南打。”
“是了。”尼堪说道:“不必再提班师不班师,请王爷下令好了。”
於是豪格下令,兵分三路,一路遵义;一路涪州;一路叙州。除涪州以外,尼堪及满达海各领一路。同时拜表奏捷,铺张战功以外,特别声明上下一心,俟克奏肤功,再请班师。
顺治四年正月底,四川大捷的军报到京,举朝惊异。没有去过四川,总也读过李白的诗篇:“蜀道难,难於上青天”,豪格自上年三月抵达西安,征剿陕西的流寇,就花了半年工夫;十月间驻汉中,十一月入川,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日子之中,击溃张献忠的数十万人马,而且阵斩巨寇,这样的战绩,似乎太不可思议了。
多尔衮亦有些将信将疑。他想起阿济格征剿李自成时,曾经奏报,流寇尽灭,李自成已死,而随後又说:“战败贼兵凡十三次。”先前的歼敌,竟是谎报。豪格或者亦是如此,小有斩获便铺张战功,称之为“大捷”?
“王爷不妨叫报捷的人来问一问。”多尔衮的一个侄子额克亲建议。
“也好!”
传到报捷的人,先问他姓名职衔,说叫固尔图,是镶蓝旗的梅勒额真。这就先引起多尔衮的怀疑了。镶蓝旗先属於二贝勒阿敏,太宗朝因为阿敏一直想割据一地,自成局面为太宗所忌而幽禁至死;同时提拔阿敏的胞弟,便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继承阿敏而为镶蓝旗旗主。豪格受命为靖远大将军,除了太宗嫡系的两旗以外,另从各旗调兵随征,镶蓝旗特派固山额真屯齐领兵助剿。
豪格大胜报捷的专差,不出於两黄旗的军官,而出於镶蓝旗,是何缘故?
不过,此时还无暇去追究原因,多尔衮只开门见山地问:“张献忠死了?”
“是。”
“你亲眼得见?”
“没有。”固尔图答说:“我奉命护粮,不在凤凰坡。”
“张献忠死在凤凰坡?”
“是。”
“前年夏天,说李自成死在九宫山,去验明正身时,面目馍糊,不知是真是假。我怕说张献忠死了,也没有确实证据。”
“回王爷的话,确实不假。”固尔图答说:“如果张献忠不死,大家不会说;他要死在肃亲王手里,早就注定的了。”
“噢!”多尔衮眨两眨眼问:“这话从何而来?”
於是固尔图说了“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的故事;还加了一句:“都说肃亲王命大福大,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麽一场大功劳。”
他的话没有完,额克亲便即叱斥:“别废话!”
“不!”多尔衮拦住他说:“你让固尔图说下去。”
额克亲马上改变了态度,和颜悦色地问:“还有甚麽有关肃亲王的话?你慢慢儿地都说吧!”
固尔图已经省悟,刚才的话已经犯了忌讳,自然不肯再说,托辞奉命报捷,星夜赶路,没有工夫去打听。
“路上呢?”多尔衮问:“你这一亮红旗,从陕西过来,一路上大家都知道了。”
原来报捷专差,照例背负“红旗”一面,沿路关卡,优先放行;老百姓也就知道了打了一个极大的胜仗。多尔衮要问的是,平服了四川,一路上的舆论如何?
“我这趟差使虽苦,面子可足,实在过瘾!”固尔图兴奋得情不自禁:“沿路老百姓都跟我翘大拇指,说张献忠横行了十几年,没有人制伏得了他;大军一来,马到成功,大清朝可比明朝高明得了。尤其是从四川逃出来的人,又哭又笑;笑完了又哭,像疯了似地。”
这就够了,多尔衮慰劳着说:“你辛苦了,好好下去歇着。我交代兵部,赏银五百两。”
“是!谢谢王爷!”
等固尔图一退了出去,多尔衮随即吩咐额克亲,掌握固尔图在京的行踪;尤其要侦查明白,豪格有没有私函致济尔哈朗?
到得第二天,额克亲来覆命,固尔图为人捎来的家信很多,但豪格并无私函致济尔哈朗;不过屯齐却有一封。
这似乎不足为奇的,论私,屯齐是济尔哈朗的胞侄;论公,济尔哈朗是镶蓝旗的旗主,而屯齐是镶蓝旗的固山额真,也就是汉语中的都统,掌管全旗的行政,与济尔哈朗分同君臣,出征经过,当然该有报告。
“报捷的专差怎麽会派镶蓝旗的人?一定是豪格想联络郑亲王,派屯齐的副手来,是为了说话方便。”多尔衮又说“‘吹箫不用竹’那几句话,是不是豪格叫人编出来的,大成疑问,不过豪格的野心已经明显了,‘命大福大’天命所归,百姓归心。你想,他是想干甚麽?尤其是要肃清全蜀,再请班师,可见志不在小。”
“莫非,”额克亲说道:“莫非他还敢废立。”
多尔衮想了一会说:“眼前还不会,也不敢。不过,他平了张献忠,不能不承认,这是入国以来最大的武功。那时有人提议让他来辅政,似乎没有办法不让他上来。”
一上来,额克亲心想,如果与同为辅政王的济尔哈朗有了勾结,便是二对一,多尔衮众寡不敌,显落下风,这就是身败名裂的开端。
於是他说:“他家老大,久已想给王爷效劳了;是不是我引他来见一见?”
所谓“他家老大”是指屯齐的大哥,此人的名字比屯齐多一个字,叫做屯齐喀,受封贝子。其父名唤图伦,行四;也就是阿敏的胞弟,济尔哈朗的胞兄。屯齐喀既是济尔哈朗的胞侄,又是贝子,当然常会到郑亲王府去走动,托他去打听豪格是否曾托嘱固尔图传话,应该是能达成任务的。
但多尔衮却有顾忌,因为他们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而且屯齐又受济尔哈朗的重用,倘或有心告密或者言语不慎,为济尔哈朗窥破底蕴,变成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多尔衮善於弄权,他的想法是:找机会打击济尔哈朗;屯齐喀兄弟一看胞叔失势,为保持他们在镶蓝旗的地位,自然会靠拢来。
於是传谕召见工部的参政济席哈,是询问在西城新建的郑亲王府的情形,从面积的大小高低问到内部的陈设,济席哈几於词穷,但多尔衮终於问出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
“现在江南还疮痍满目;四川简直是人间地狱;浙东、福建还没有平定;湖广亦在用兵,不论是军费,还是赈济,都要大把银子花下去,如果亲贵大臣,不能共体时艰,大局怎麽撑下去?”
对於摄政王多尔衮这番义正词严的议论,内三院的大学士面面相觑,无从答话;因为知道他必有所指,但不知所指的是谁,不便贸然答话,所以都保持沉默。
“拿大内来说,也只修了三大殿;乾清宫刚动工。观瞻所系的午门跟五凤楼工款还没有着落。可是,居然有亲藩大兴土木,试问应该不应该?”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指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一向依附多尔衮的内国史院大学士便即说道:“大不应该。以王爷勳业之隆,拿玛噶拉庙作府邸,真正是盛德。”
旗人将前明幽禁英宗的崇质宫,称为玛噶拉庙;“崇质”二字顾名思义,可知简陋,刚林的乘机恭维,就显得多尔衮的话更有力量了。
“各位有空,不妨到西城二龙坑,看看新盖的郑亲王府是多麽漂亮。”多尔衮又说:“再者,盖得讲究是一回事,踰制又是一回事,郑亲王府的陈设,有铜狮、铜龟、铜鹤,这该怎麽说?”
“铜龟、铜鹤,是大内的陈设。”仍旧是刚林发言,“王府虽可用狮子看门,不过只是石狮;最多也不过像铁狮子胡同,前明皇亲田宏遇的铁狮。用铜狮自然是踰制。”
“主少国疑。郑亲王府的陈设,骇人听闻,关系甚重,大家看,该怎麽办?”说完,多尔衮便离开了内阁大堂。
很明白的,多尔衮要将郑亲王济尔哈朗,安上一个“谋为不轨”的罪名。此事非同小可,没有多数人的支持,谁也不敢贸然兴此大狱;於是,在范文程的主持之下,召集六部承政公议处分:郑亲王造第踰制,罚银五千两,罢辅政。
奏上讨取摄政王多尔衮的“令旨”,多尔衮提笔将“五”字改为“二”字,随又说道:“郑亲王退出辅政,我不便一个人擅专。论功勋应该奏请以肃亲王豪格辅政,可是他人在四川,军务亦正在紧要关头,这个职务未便久悬,请大家公议。”
议及此事,并不为难,而且意见相当接近;既论“功勋”则亲王、郡王之中,功勋最高的便是英亲王阿济格与豫亲王多铎。
“咱们也不必再议,应该是英亲王还是豫亲王,恭候钦定吧!”
主持会议的范文程的办法,也就是大家心里的想法,所以都点头默许,只有心直口快的内宏文院大学士宁完我说了一句:“反正是摄政王的一兄一弟,他们一家子的事,摄政王自己去选最好。”
摄政王表示公私两难,要请示两位皇太后……皇帝的嫡母与生母。
※※※
大内两多:房子多;门多。房子名称不同,规制相似,黄瓦红墙,一律朝南;但门的方向不同,朝南,朝东、朝西,还有正门朝北的,像帝后所居的乾坤两宫,乾清门在乾清宫之前,朝南;坤宁门在坤宁宫之後,朝北。
因为如此,乾,坤两宫左右的“东六宫”、“西六宫”所遭的灾祸较轻,李自成所盘踞的那一个多月,视後宫为畏途,因为一进去了,便是身入迷宫,晕头转向,好半天出不来。“皇上”如此,部下也就收敛得多;偶尔闯进几个人来,一看那种太监、宫女无所不在的气派,不免情怯心虚,不敢放肆,纵或骚扰,为害不大。
因此,东六宫以及西六宫之西的慈宁宫、寿康宫,足可安置太祖以来的宫眷。不过,两位太后并未住在颐养天年之地的慈宁宫与寿康宫;选中了东六宫的永和宫与承乾宫。六宫都是自北而南,分两行排列,东六宫靠东的一面,为景阳宫、永和宫、延禧宫;靠西的一面为锺粹宫、承乾宫、景仁宫。永和宫与承乾宫左右相邻;承乾宫西首有一道门,名为永祥门,门外便是慈宁宫的东暖阁。
母后皇太后住永和宫,那是前朝崇祯田贵妃的寝宫,装饰特别讲究;圣母皇太后……太宗的永福宫庄妃,带着这年十岁的皇帝住在承乾宫;那是多尔衮来得最多的一处地方。
但这天下午,他却是到永和宫求见母后皇太后。在後宫,如果只是他们叔嫂二人,彼此的称呼照旧,多尔衮称母后皇太后是“四嫂”;而“四嫂”叫他“十四弟。”
“今天有两件事来跟四嫂回;还要请示。”多尔衮自大妃殉葬以後,有三、四年的工夫,视“四嫂”如母,所以在她面前说话,循规蹈矩,不敢轻慢。
“你是说,有要拿主意的事?”
“是!”
※※※
“来人!”母后皇太后吩咐:“请那面的太后来。”
那面便是指承乾宫;等圣母皇太后一到,多尔衮只是站了起来,表示礼貌,先开口招呼的总是圣母皇太后。
当然,这时候的称呼又不同了,多尔衮只称“太后”是指母后;加“圣母”二字,自知区分。圣母皇太后对多尔衮则是在任何场合都叫他“十四爷”。
先向母后皇太后请了安,圣母皇太后方向多尔衮问道:“十四爷,改建坤宁宫的图样画出来了没有?”
“画出来了,今天就是来跟两位太后请示的。另外还有件事要回,郑亲王不辅政了;将有个人补他的位子。”
“呃,”母后皇太后沉着地问:“郑亲王出了甚麽纰漏?”
“其实也没有甚麽太了不得的罪过,不过大家都说他盖王府用铜狮、铜鹤这些在大内才能用的摆饰,太不像话了;他再辅政,人心不安,不如换了为是。”
“换谁呢?”
“他们拟了一张名单,一共两个人,要我圈一个;我可没法儿圈,请两位太后商量,说是谁,就是谁。”
“那两个?”圣母皇太后问道:“十二爷跟十五爷?”
“一点不错。”多尔衮将名单取了出来,交由圣母皇太后呈上母后皇太后,顺便将一盒印色取了过来。
母后皇太后先将拴在衣钮上的一方上镌“中宫”二字的小玉印解了下来,交给圣母皇太后,然後问说:“十四弟,你看谁好?”
“我不便说。”
“你看呢?”母后皇太后问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从小抚养大的人不用,用谁?”
母后皇太后点点头说:“你盖图章吧!”
於是圣母皇太后在“和硕豫亲王多铎”的名字上,钤上“中官”玉印,随手把名单交了给多尔衮。
接着,多尔衮将坤宁宫改建的图样展了开来,道是特为派人到盛京看了“清宁中宫”建制以後,参酌坤宁宫目前的规模,所画的草图。
原来隔着一座交泰殿与乾清宫南北相对的坤宁宫,在前明是皇后的寝宫,但满洲的风俗是“祭於寝”,神龛设在卧室之中,移入皇居,便应在皇后的寝宫,所以太宗在盛京建宫时,东西四宫是一般宫殿的规制,唯独中宫建得像屠户家似地;因为每日破晓时分,便须祭神,祭品是黑毛猪两头,现宰现煮,便须有杀猪煮肉的设备。
图样上显示,广九楹的坤宁宫,中四间打通,为祭天跳神之处,须设三口埋入地下,与地面相平的大铁锅三口,东面有一张上包铁皮的长桌,为宰猪之处;西边壁上有一方上画木偶的布,盖住所祭的神,另挂一个布袋,满洲人称为“子孙袋”,幼年男女所挂的“长命锁”到长大了,都储此袋。此外杂置跳神所用的布幔、乐器,诸如铜铃、拍板等物,南面是一溜炕床,就称为南炕,是皇帝食胙肉时所坐。
东面便又不同了,确是一个寝室,但称之为“东暖阁”,有两样用处,一样是备皇后率领妃嫔合食胙肉时的坐处;一样是作为皇帝大婚的洞房。
於是,叔嫂三人围着一张大方桌,细看图样,两位太后都提出了在细节上修正的意见,多尔衮拿笔在图上用满文记了下来。其时已届午膳时分,母后皇太后吩咐:“替十四爷备饭。”
“谢谢四嫂。”多尔衮说:“我想去瞧瞧皇帝;回头陪皇帝吃吧!”
多尔衮与圣母皇太后,自青梅竹马时培养起来的感情,为母后皇太后所深知;她从来没有干预过他们的交往,所以此时很自然地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谈,十四弟,你们就上那面去吧。”
“是!”多尔衮卷好了图,向母后皇太后屈一膝“跪安”;起身以後说道:“圣母皇太后请。”
说是看皇帝,根本就是多尔衮的托词。十岁的小皇帝一早入书房,午初进膳,要到未正才回来。母后皇太后只以为他是到书房去看皇帝,没有想到他是假此因由,与圣母皇太后同回承乾宫。
只要多尔衮一来,麻喇姑便坐守宫门,禁止他宫的太监、宫女出入;当然,在殿内伺候的亦只是圣母皇太后的极少数的心腹侍女。因此多尔衮在这里,就像回到自己府邸一样地随意坐卧,无所顾虑。
在承乾宫,除了麻喇姑,就只有福子能在任何时候,进入任何屋子;包括寝宫在内。当“椒寝梦回云雨散”时,她捧来一碗蔘汤,同时请示:“是不是这会儿就传膳?”
“你们这儿今天有甚麽好吃的东西?”多尔衮问。
“有鹿尾。”
“太腻了。”多尔衮皱起眉说:“我记得前几天青海的‘台吉’进贡黄羊,没有送到这里来吗?”
“还有。不过不多了。”
“炒够一盘,够十四爷吃就行了。”圣母皇太后又说:“你告诉‘塔塔’,菜都要清淡。”
各宫所设的小厨房,满洲话叫做“塔塔”;当即为多尔衮预备了炒黄羊及少用油的清淡肴馔,连同药酒,一起送入承乾宫东暖阁……多尔衮多病、胃弱所以用清淡菜;药酒有两种,一种是用来治疗他的风湿;另一种出自前明宫中的秘方,是比较王道的壮阳剂;这时候喝的是用虎骨、木瓜浸泡用来治风湿的药酒。
多尔衮一面喝药酒;一面由福子找来一名孔武有力,善於推拿的蒙古宫女,为他按摩酸疼的左臂。病痛一去,酒兴亦来;他有精神想跟圣母皇太后谈心里的话了。
由於他的暗示,圣母皇太后吩咐:“福子,你们到外面去;不叫你们别进来。”
这又进入了一无顾忌的情况,因为多尔衮知道暖阁的四周,只有福子一个人,而且她亦站在远处,“阿庄,”他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儿子要由皇帝变成太子了?”
圣母皇太后暗暗心惊;而且她也误会了,“你别这样!”她用幽怨的声音说:“儿子很懂事了,有一天他问我:‘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指谁啊?你真要那麽办,怎麽对得起你四哥?”
一提到张苍水的诗,多尔衮就火冒三千丈“是谁告诉他的?”他咬一咬牙说:“非宰不可!”
“谁?是你自己。那年你抄了那两首诗来给我看,随後自己不知道塞在那儿了;我也不曾留意。那知道有一天让他从抽斗里翻了出来,幸而只有这两句十四个字汉字,他全认得;如果问我‘椒寝’、‘云雨’甚麽的,你说我怎麽跟他解说?”
听这一说,多尔衮的怒气全消;看着三十四岁的“阿庄”,由天命年间回想到刚才销魂的滋味,心里有着说不出惓恋,但一想到另外一个人,顿时酸味怒气,一齐勃发,脸色很难看了。
“怎麽啦?你是生我的气?”
“不是。”多尔衮停了一下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豪格跟何洛会、杨善说的话?”
三年前便是顺治元年,多尔衮所指的是,何洛会出首告肃亲王豪格大逆那一案;圣母皇太后只知道杨善在此案中为豪格而牺牲,记不得杨善说过甚麽话,但却知道何洛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何洛会这个人靠不住;他说豪格跟杨善说了甚麽话,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
“那末,谭泰呢?你信不信他的话?”
谭泰是太宗的亲信,曾任正黄旗的固山额真……都统;太宗崩後,不附豪格,因而为多尔衮所重用。此人很跋扈,但还不至於说假话,否则不能为太宗所倚任。
“他怎麽说?”
“他告诉我,太宗驾崩的那一夜,有八个人去见豪格,要扶他当皇帝;豪格表示,他当了皇帝,要立你的儿子为太子。”多尔衮问道:“阿庄,你知不知道,这是甚麽意思?”
“这不就是汉人说的‘兄终弟及’吗?”
“哼!你到现在还睡在鼓里?他的意思是要搂着你睡!”
话很粗鲁,因此震撼的力量格外大;圣母皇太后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楞在那里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要立你为皇后,你的儿子不就成了太子了吗?”
“他敢!”圣母皇太后厉声说道:“他敢这样子,我就一头撞死在永福宫;跟太祖、太宗去哭诉,做鬼也要来活捉这个畜生。”
原来清朝皇室出於女真族六部之中,最优秀的建州女真,但毕竟是夷狄之人,风俗与中土有异,尤其是伦理婚姻,不讲甚麽昭穆之序,如互为翁婿,在汉人认为不可思议,而建州女真,无足为奇。同时,清太祖起兵创业,不断有骨肉伦常之祸,兄弟叔侄,一旦成敌被杀,妻、子即成为罪拏,可纳以为妾。圣母皇太后在天聪九年年底,亲见太宗如何处置同父一兄一弟的遗孀,所以对多尔衮的话,深信不疑。
太宗行八,行五的莽古尔泰与行十的德格类同母,莽古尔泰是掌兵权的“四大贝勒”之一,天聪六年,殁於军中;後三年德格类亦在从征途中病殁,太宗皆亲自临丧痛哭。
就在德格类故世的一个多月以後,莽古尔泰的同母妹妹莽古济格格的属人冷僧机出首告她跟莽古尔泰、德格类谋反大逆,审问属实,并在莽古尔泰家中搜出十六面木牌;牌上有‘金国皇帝之印’的字样,更为确证。於是追夺莽古尔泰及德格类的爵位、削除宗籍,成为庶人;莽古济格格处死。
莽古济有两个女儿,嫁的都是表兄,长女是代善长子岳托之妻;次女嫁的就是豪格,他说:“格格既然要谋害我父亲;我岂能跟她的女儿同居?”因而亲手杀了妻子;岳托亦要如法办理,为太宗所阻。同时,太宗以莽古尔泰的两个福晋,分赐豪格及岳托;德格类的福晋,则赐给刚丧妻的英亲王阿济格。
圣母皇太后在想,豪格能手刃其妻,自然也能子烝父妾,以弟为子,这是她绝不能容忍的事,因而忧形於色地说:“他这趟回京,有那麽一场功劳在;而且他从前说过:‘睿亲王不是多福之人,是多病之人。’现在你的身子并不比以前好,他要辅政,就更有话好说了。”
多尔衮沉吟了好一会说:“我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封你为皇后……。”
“你又来了!”圣母皇太后很快地打断他的话,“我儿子会吵翻天。”
“为甚麽?”
“从古以来,只有太子变皇帝;那有皇帝变太子的。他肯答应吗?”
“不!不!你错了。”多尔衮说:“皇帝还是他,我当太上皇训政;到他成年亲政,我才撒手不管。”
“我呢,算太后?还是算皇后?”
“算皇后,不过叫做‘太上皇后。’”
“太后降为皇后,我不干。”圣母皇太后故意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
多尔衮当然知道,她是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个难题应付过去;但这件事太重要了,岂可这样轻率地处理,所以他用平静而严肃的语气说:“你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再想了。”圣母皇太后同样也是正色答言:“我想过不止一次。那一来,我将来更没有脸见你四哥了。”
多尔衮默然;好一会才说了一句:“反正我总归是陈平了。”
“甚麽叫陈平?”
“陈平是汉高祖的智囊……。”他将“陈平盗嫂”的典故讲了一遍。
“那不同的。”圣母皇太后说:“当初我跟你有嫁娶之约;所以太宗要我的时候,姑姑劝过他,他不听。这是他先夺爱,你现在跟我好,就算盗嫂,也是他先不对,而况你又照应我们母子,我将来在地下见太祖、太宗,总还有一句话说。你要立我为皇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而况,又有张甚麽的那两首歪诗在那里;人家原来要扣你一个尿盆子,你不躲,反而自己凑上去戴,後世会笑你!”
“姑姑”是指母后皇太后。这段故事,他还是第一回听说,觉得“阿庄”多少占住了脚步,但最打动他心的,还是张苍水的那两首诗,如今虽说大局粗定,但浙东的鲁王、云南的永历帝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他不能授人以隙,让张苍水、瞿式耜等人,能用“建夷”的丑闻来号召反清复明的遗民志士。而且多尔衮天性不愿让人猜中他的心事,果然让张苍水料中了,也是件於心不甘的事。
“既然这样,我就只有用第二个办法了。”他自语似地说,仰望着空中,拿右手捏着自己的左臂,彷佛风湿又犯了。
由於正谈到紧要的地方,圣母皇太后不能召福子来为他按摩;站起身来,亲自握起松松的拳,为他捶肩捶臂,等待他往下说未完的话。
多尔衮却始终不作声,她忍不住问说:“你那第二个办法是甚麽?”
“对那个想搂着你睡的人。我……。”
一语未终,圣母皇太后使劲一拳,将多衮打得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怒容,“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儿?”她说:“亏你还是摄政王!”
“我是说实话。好了,你不喜欢这个人,我就宰了他。”
圣母皇太后的怒容变为惊惶,“你要杀他?”她问:“难道我听错了?”
“不错!我要杀他。”多尔衮嘴角微撇着:“就凭他能起这种脏心思,早就该杀了。”
“你别胡来!”圣母皇太后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让他正视着她,好好儿听她说话:“他是太宗的长子,又刚立了入关以来第一场大功,你能杀得掉他。”
“一定能。”
“你有把握?把握在那里?”
“他对你起的脏心思,是一项剐罪。”
“可是没有证据。”
“谭泰不是?”
“就他一个人吗?”
“不。”多尔衮答说:“有八个;谭泰以外还应有七个。”
“都是些谁?”
“你别打听。我不能告诉你。”多尔衮又说:“这七个人有的已经在我这面;有的在四川打仗。我要一告诉了你,麻喇姑也就知道了;尽管她很靠得住,不过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圣母皇太后实在很不愿见到这种自相残杀的局面;虽然深知多尔衮的性情,一旦作了决定,很难改变心意,但仍忍不住用央求的语气说:“十四爷,你能不能不杀他?”
“我不杀他,他要杀我。再说,他能把皇位传给不是他生的太子吗?阿庄,你别傻了;除非你……。”多尔衮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他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我在想,”圣母皇太后仍不死心,“我在想,总还有第三个办法。”
“没有。”多尔衮说:“你去想,你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要行得通,我听你的。”
“好!不过,在我没有告诉你甚麽办法之前,你可不能先动手。”
多尔衮笑了,“人家人在四川,我的手没有那麽长;想伸过去也够不着。”他脸色一正,“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能泄漏,不然,你会害了你的儿子。”
※※※
为了这件事,圣母皇太后好几夜在枕上辗转翻侧,始终想不出一个能够化解阋墙之祸的好办法。
万般苦闷之下,她顾不得多尔衮的告诫,悄悄跟麻喇姑谈论;她说豪格是太宗的长子,皇位本来应该是他的;如果“皇上当不上,把命都送掉了。我将来没有脸见太宗,无论如何得想法子保全。”
“很难。”麻喇麻姑大为摇头,“十四爷跟肃王结怨不止一天。这个扣儿解不开。”
“结怨无非为了皇位。我想跟皇帝说,为了保全他大哥,把皇位让给摄政王。皇帝天性敦厚,他肯让给。”
“让了又怎麽样?”
“他肯让了,我再跟十四爷去谈,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不杀肃王;第二、别说立我为皇后的话;第三、他没有儿子,三十多岁没有,不会有了,将来皇位仍旧要传给皇帝。”
“第一个就行不通。”麻喇姑说:“他当了皇上,会不杀肃王?我不信。”
“我跟他说明白。”
“说明白有甚麽用?他要是翻悔,谁能去问他。”麻喇姑又说:“说把皇位再传回来,也不见得肯;我听说十四爷跟十五爷要一个儿子,他们是一个娘肚里出来的,会把皇位送给外人?我也不信。”
圣母皇太后爽然若失,“看来这个办法也不行。”她自问似地说:“莫非我就见死不救?”
“也不一定会死。”麻喇姑建议:“求一求十四爷,把肃王圈在高墙里面,让他造不得反,也就是了。”
新近修成的“大清会典”,载明皇族犯法,由宗人府会同户部及刑部定罪,轻则罚银;重则“圈禁高墙”……为皇族特设的监狱,除了四面围墙特高以外,墙内的起居生活是自由的。
这似乎是比较好的一个办法,圣母皇太后决定接纳。但多尔衮却认为行不通。
“圈禁高墙是犯不重的处罚,谋反大逆,审问属实,首先是革爵,废为庶民,根本不适用这个规定。”
“你不能破一破例?”
“不能!一破例就是我不守法;又怎麽能教人守法?”多尔衮断然拒绝,“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有人争,说谋反大逆能不死,尽管去造反好了,充其量也不过监禁。那一来岂不天下大乱?”
这话驳不倒,形禁势格,竟保不住豪格的命。圣母皇太后越发忧心忡忡;麻喇姑看在眼里,不能不劝她了。
“格格,”不管圣母皇太后的身分如何变化,麻喇姑对她的称呼一直不改,“你要把眼光放远来!皇上还小,你是太后,要保住太祖、太宗打下来的这片天下;保住了,你不管做了甚麽,将来去见太祖、太宗都有面子。保不住大清天下,光保住肃王的性命,有啥用?”
这番话就像密云不雨的天气,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散了乌云,重见天日;圣母皇太后心头如彤云密布的焦忧烦闷,亦随之一扫而空。
很明白地,要保住大清天下,只有信任多尔衮;皇位如果落在豪格手里,後果如何,只要看太宗留给他的两黄旗大臣就好了!他连他们的心都留不住,能收服天下民心,保住大清天下吗?
“好吧,”她说:“让十四爷放手去干。如果他说要除掉肃王,我会问他,是不是为了太祖、太宗留下来的这片基业,非这麽办不可?只要他说是的;我就随他去。”
※※※
七月初一,摄政王多尔衮在武英殿西庑焕章殿召集内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宣谕:“内大臣跟礼部,都以为和硕德豫亲王,有三大功劳,一是剿灭流寇,平定陕西;二是平江南灭了明朝的福王;三是击败蒙古喀尔喀部落的硕雷汗,应该进封为辅政叔王。我原来亦曾想到,不过因为豫亲王是我的弟弟,所以犹豫不决。经过这几个月的考虑,觉得我恭摄大政,进贤才、远不肖,是我应尽的职责,不能以私害公;而且自郑亲王罢辅政以後,我亦需要有个帮手,豫亲王到底应不应该进封辅政叔王,你们跟礼亲王以下诸王会议定规了,来告诉我。”
其时礼亲王代善等人,已在武英殿後面浴德堂等候;彼此见了面,由大学士范文程宣了摄政王的令旨,包括郑亲王济尔哈朗在内,皆无异议。
於是七月初二上午,摄政王多尔衮奉小皇帝临御太和殿,举行大朝仪,册封和硕德豫亲王多铎为辅政叔德豫亲王,赐黄金一千两、白金一万两、鞍马一匹、定马九匹;内翰林院所拟进封的册文中,根据摄政王的意思,另外加了两句:“定鼎中原以来,所建功勳,卓越等伦。”等伦就是同辈,完全是针对“叔”而来;“卓越等伦”犹如社甫的诗句:“尊荣迈等伦”,意谓定鼎中原以後,多铎所建的功勋,在老一辈中最为卓越。推广而言,在诸王之中,他的武功亦数第一,这完全是为豪格而发。
礼毕大宴群臣;宴罢,摄政王召见大学士、六部及都察院、理藩院的堂官宣谕:“各部院的事务,那些要由我亲裁;那些可以由豫亲王代理的,你们会商以後,开单具奏。”
第二天内阁开单覆奏,豫亲王可以代理的部院事务中,与郑亲王以前所管的,几乎完全相同,唯一新增的一项,是刑部事务。
进封豫亲王多铎为辅政叔王,是多尔衮为了对付豪格所作部署的第一步;第二部是特召洪承畴来京。
洪承畴是顺治二年七月出京的。其时南明新亡,但江南反清复明的势力犹在,多尔衮深明“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起用一直受优礼而并未赋予实职的洪承畴,以大学士出任江南总督;陛辞时,特赐“招抚南方敕书”,授权的范围极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凡“文官五品以下,武官副将以下”,如有“稽迟粮运、违误军机,或临阵退缩,杀良冒功,及借军兴以剥民,侵民饷以肥己”等情,准洪承畴“以军法从事”。倘为“镇道等官”,则“飞章参劾”。
不独江南,而且“江西、湖广及将来归附各省”,亦“悉听节制”。至於敕书中开载未尽事宜,准予“便宜举行”。最後勉励:“卿以辅弼忠贞,膺兹重寄,开诚布公,集思广益,慎持大体,曲尽群情;期於德威遐布,南服永清。朕方崇带砺,用答肤功;毋得因循轻率,偏执乖方,有负倚托至意。”
洪承畴未负倚托,两年工夫,使得大江以南渐渐步入安居乐业的境地。而京中则因范文程衰病侵寻,凡事已有力不从心之苦;豪格已经奏报四川全部平服,即将班师。他一回京,随时可以爆发一场极大的风暴,必须有个足智多谋,而且沉着稳健的人备顾问,才能化险为夷。
他是十一月间到京的,摄政王多尔衮,慰劳备至;一连数日召见,垂询各省应兴应革的政事,所有建议,无不采纳,宠信之隆,羡煞了多少满汉大臣。
像洪承畴这样的情况,自然会遭妒,因而便有人在摄政王面前进谗,掀起一桩旧案,告他庇护“奸僧”函可。
所谓“奸僧”实际上是前明志士,秘密从事反清的工作,当他带四个徒弟,从江宁回广东时,出城盘查,在他的行李中搜出一封福王致阮大铖的信稿;另外又有一部稿本,题名“变记”,记的是清军下江南,福王出亡的情形。但是,他有洪承畴所发的“印牌”;当然解送总督衙门,从此石沉大海,这一案不了了之。
如今旧案新翻,函可被捕,刑部因为洪承畴正在红的时候,而且他的身分是大学士,刑部亦不便任何处置,只好将全案呈报管刑部事务的辅政叔王多铎。
像这样的案子,可大可小;多铎吩咐刑部,请洪承畴具奏自陈。洪承畴知道有人跟他过不去;但他大风大浪经得多,便亲自起草,轻描淡写地说明经过,连同从函可竹箧中搜得的文件,一并覆奏。
覆奏中说:“犯僧函可,系臣会试房师,故明礼部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於顺治二年正月内,自广东来江宁刷印藏经,值大兵平定江南,粤东路阻未回,久住省城,臣在江南从不一见。今以广东路通回里,向臣请牌,臣给印牌,约束甚严,因出城门盘验,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字失避忌;又有‘变记’一事,干预时事,函可不行焚毁,自取愆尤。臣与函可有世谊,理宜避嫌,情罪轻重,不敢拟议;其僧徒金猎等四名,原系随从,历审无涉。臣谨将原给牌文及函可书帖,封送内院,乞敕部察议。”
内院的大学士范文程、刚林、宁宗我、祁充格、冯铨等人会议;宁完我口直心快,指出洪承畴的覆奏中,疑问极多。
“韩日缵是广博罪人,前明天熹年间当到礼部尚书;人品极高,不附阉党,淡泊自守,因可佩服。不过,洪中堂能够写明他的名字,何以不写函可的本名?”
冯铨笑一笑说道:“函可既然是洪中堂的房师,可知亦是翰林;所谓‘出家多年’,是那一年出家?为了甚麽?前明的遗民志士,在国朝定鼎之初,逃禅的很多;只怕‘出家多年’的‘多’字,要改个‘一’字,甚至‘半’字”。
“是啊!”宁完我接口又说:“顺治二年正月,大军虽尚未到江南,可是声威远播,江南人心惶惶,函可这时候到江宁去刷印藏经,为事理所必无。我看,他到江南是去就伪职。”
所谓“去就伪职”即受职南明,这也是情势上很明白的事。不过范文程认为这一点不必追究,因为赐洪承畴的敕书中,原有“山林隐逸故明废绅,才德堪用者,从公谘访,徵聘来京,或军前先委署事者开列上闻,下部察核实授”的话,洪承畴尊重师道,对函可宽大处置,未始不是招致“山林隐逸”之一法,不能谓之为包庇。而况敕书开载未尽事宜,许以便宜行事,正指此类情况而言,似乎未便据以入罪。
由於范文程的缓颊,宁完我及冯铨未便再苛求,但对福王致阮大铖的书稿,不究其内容,只说“字失避忌”,未免避重就轻;而又以为函可“不行焚毁,自取愆尤”,意谓只要将这些“干预时事”的书稿等类烧掉了,便可无事,其心殊不可问。因此,多铎亦无法从宽处理,奏上得旨:“洪承畴以师弟情面,辄与函可印牌,大不合理,着议处具奏。函可着巴山、张大猷差妥当官员拿解来京。”
部议革职,得旨宽免,这都是意料中事,但因送老母回福建,事先未奏明白,有人打算以此为由,给他一个难堪,却是洪承畴所意想不到的。
原来洪承畴是福建南安人,自前明天启末年任浙江提学道时,归省双亲以後,二十多年未回福建;这一次奉召自江宁回京,特地派人奉迎老母北上,打算着要好好尽一番孝思,以补廿余年未曾晨昏定省的缺憾。那知洪老太太到京一下车,看见跪迎的儿子,抡起枣木拐杖,夹头夹脑地打了下去;口中骂道:“你这个不孝的畜生!我七十多岁了,你教我到旗下来当老妈子?我打死你,替天下除害。”
洪承畴自为太宗收服後,成为镶黄旗汉军;旗下的命妇,定制须轮番入侍太后,所以洪老太太这样子开骂。但这只是她怨恨的一端;二十年来,由於洪承畴的不肖,几次使得她擡不起头来,最感屈辱,害得她不敢出门的有两次,一次是前明崇祯十五年,庄烈帝在京师筑坛,亲自致祭因剿流寇,御满洲而殒身的文武大臣,当松山城破,被围六个月的洪承畴下落不明时,都说他必已殉国,庄烈帝赐祭十六坛……七日一坛,祭到第九坛,也就是两个月以後,才知道洪承畴已经投降,因而赐祭中止。这桩从古所无的奇闻传到南安,洪家所设的灵堂自然也撤消了;乡人笑骂,可想而知,还比较能够忍受,最使洪老太太难堪的,反倒是亲友的慰问:“啊呀,洪太太,恭喜,恭喜!原来你家大少爷没有死!”听到这种话,她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能让她钻下去。
第二次是两年以前,当洪承畴受命至江南招抚时,前明朝的唐王称帝於福州,以黄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此人号石斋,福建漳浦人,年辈稍後於洪承畴,但书画文章,名满天下,性情严冷方刚,有坐怀不乱的操守,立唐王以後,起义兵经江西广信,浙江衢州而入皖南,洪承畴派兵迎击,生擒黄石斋,解至江宁以後拘禁於明故宫,洪承畴去看他,闭目不视,及至洪承畴离去,黄石斋索纸笔写了一副对联:“史笔流芳,虽未成名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以示决不投降清朝。
这副对联,上联嵌入“史可法”的姓名;下联“洪恩”之洪以外,“成仇”为“承畴”的谐音。传至福建,家家皆知;颇有人到洪家去探问究竟,洪老太太不知如何应答,痛苦极了。因此,当洪承畴派人到南安去迎接,而她居然束装就道,准备去接受儿子的奉养时,在乡在京的亲友,无不诧异,何以一改素节。及至一下车就对洪承畴迎头痛击,大家才知道这位老太太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三千里迢迢征程,不辞跋涉,就为的是来教训儿子,为前明遗民志士来出一口恶气。
气出了,人又要走了,洪老太太即时买舟南归。这是洪承畴极伤心的一件事,加以满汉倾轧,南北相争,总是拿他作为主要目标,就像说他“未经奏明,送母回闽”,便是一个例子。因此,洪承畴真个倦勤了。
使得他能抽身的一个机会,其实是他的一场不幸;他的父亲病殁原籍,有了请求解任的理由。摄政王多尔衮看到奏章,特地召见。
称呼很客气,叫他“洪先生”;多尔衮说:“现在军务还没有结束,原可以‘夺情’的,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亦不必强人所难。旗下的规矩,你我都要遵守,限制一满,驰驿回京。切记,切记!”
旗下的规矩,父母之丧,持服百日,与汉人的三年之丧不同。“你我都要遵守”这句话的分量很重,洪承畴不敢有丝毫怠忽;奔丧守制,百日一到,立即动身,及至顺治五年四月到京,才知道肃亲王豪格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