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等待着豪格,这张罗网原来有一个缺口,可能会成为豪格唯一得以逃生的出路;到事急时要堵住这个缺口,得费很大的劲,且亦并无十足的把握。那知天亡豪格,这个缺口意想不到地自动消失了。

当太宗在世之日,曾密密地为豪格继位作了相当隐秘,且很周全的安排,除了极力笼络郑亲王济尔哈朗以外,最主要的是挑选一班忠诚干练的宗亲及勳臣弟子,掌管朝政及两黄旗的旗务,虽未明言顾命,但自然而然地让大家了解到了他的希望他们将来会竭力辅保幼主的意愿。

这批人一共是八个人,第一个是图尔格,姓钮祜禄氏,他的父亲额亦都,居从龙之首,十三岁手刃杀父母的仇人,亡命在外;十九岁追随长他三岁的太祖,三年以後随太祖起兵征讨“海西四部”,几乎无役不从。太祖待他极厚;他对太祖亦忠谨非常。次子达启是太祖的义子,亦是太祖的女婿,怙宠而骄,对皇子们毫无礼貌;额亦都深以为虑,一天召集诸子在别墅家宴,筵间命侍卫逮捕达启;其余诸子无不大惊失色,额亦都抽出佩刀,按刃而言:“天下那里有父亲杀儿子的?可是达启过於傲慢,现在不作处置,将来,一定负国,成为家门之祸。你们谁要不听我的话,我杀谁!”

额亦都有十六个儿子,除了老四、老五、老七都因从征阵亡以外,在座的其余十二子,谁都不敢出声。额亦都便命侍卫,将达启引入别室,用皮毯闷死。

达启是额驸,所以额亦都立即向太祖请罪;太祖惊惜嗟叹,最後终於向人赞扬:“额亦都为国深虑,真不可及。”

图尔格是额亦都的第八子。太宗即位後,八旗各设二大臣专管调遣;这是太宗避开旗主,直接掌握各旗军令的一种手法,称为“十六大臣”,图尔格便是其中之一;他隶属镶白旗,便管镶白旗的调遣,後来升为本旗的固山额真,成了更上层楼的八大臣之一,战功甚多,殁於顺治二年。

第二个是索尼,姓赫舍里氏,属於“海西四部”的哈达部。太祖灭哈达後,索尼的父亲硕色偕弟希福率所部归顺太祖。希福通满、汉、蒙古三国文字,官至内弘文院大学士,顺治元年将辽、金、元三史由汉文译成满文;书成不久,为人所谗,革职抄家,闭门闲居。

索尼亦通汉蒙文字,他的军功虽不甚烜赫,但深识大体,屡次奉使外藩,都能有功而还。入关後,一直在吏部任职,遇事有定见,不是唯唯喏喏,随波逐流的人。

第三个是图赖,姓瓜尔佳氏,他的父亲费英东佐太祖创业,身先士卒,战必胜,功必克,为佐命第一功臣。太祖天命五年病殁;太宗朝追封直义公,配享太庙。他有十个儿子,图赖行七。

图赖先隶镶黄旗,其後改隶正黄旗,饶有父风,善於用兵。战役叙功,常居第一。多尔衮入关,第一仗遇李自成所遣之将唐通,便是图赖迎击,一战大胜,先声夺人。接着从豫亲王多铎西讨李自成,破潼关、定陕西;及至移师南下,入扬州、攻南京,执史可法,擒福王,因功封二等公。顺治三年,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以图赖为副,平浙江、平福建,实际上都由图赖指挥,晋封一等公,是入关功臣中爵位最高的。

第四个是鳌拜,为图赖同祖的弟兄,隶属镶黄旗,有名的一员勇将,太宗崇德二年赐号“巴图鲁”,满洲话壮士之意,是八旗年轻军官极高的荣誉。入关以後,从英亲王征湖广,如今正随豪格在四川作战。

第五个是谭泰,姓舒穆禄氏,隶正黄旗,他的从兄扬古利,为太宗的爱将,曾封为超品公,位亚贝勒,与贝子相等;从太宗伐朝鲜时,中伏重伤而卒,特命陪葬太祖福陵。

由於推爱之故,谭泰早就成为太宗的心腹,几次获罪,黜而复起;从多尔衮入关後,以追击李自成至正定府,叙功封一等公。

第六个是塔瞻,扬古利的次子,袭封超品公,充任内大臣;此是宿卫之职,崇德六年八月,太宗领兵迎击洪承畴所部於松山,明军师溃之日,洪承畴部下“八总兵”之一的曹燮蛟,夜袭大营,塔瞻不能抵御,因而降为一等公;不久以前病殁。

第七个、第八个是巩阿岱与锡翰兄弟,他们是太祖幼弟巴雅喇的孙子,隶镶黄旗,封公爵,先充内大臣宿卫,实际上是以疏宗而供奔走之役,等於御前侍卫。但巩阿岱曾被任命为吏部承政,这个职衔,後来改为吏部尚书。

※※※

崇德八年八月,就在巩阿岱被任命为吏部承政的那一天深夜,太宗无疾而终。事先没有任何“圣躬不豫”的迹象,因而并无任何遗命。但两黄旗的大臣,都知道太宗已作了决定,要传位给肃亲王豪格。

於是,图赖到豪格家商议,联络亲藩大臣拥立,同时决定立幼弟福临为太子,这样做,一方面是笼络蒙古的博尔济吉特这一族;另一方面表示对多尔衮的让步,因为大家都知道多尔衮与福临的生母永福宫庄妃,是青梅竹马的情侣,有一分特殊的情感。

由於图赖的策动,连同索尼、巩阿岱、锡翰、谭泰、鳌拜等一共六个人,在盛京的三官庙盟誓,生死一处,拥护肃王为君。及至豪格争位失败,首先变节的是巩阿岱与锡翰投到多尔衮那里,颇见亲信,兄弟俩且由三等公晋封为贝子。

其次是谭泰。不过他是功名之士,认为多尔衮知人善任,投到他那里,必能一展抱负,与巩阿岱兄弟的趋炎附势,动机不同。

再次是索尼,他的想法跟别人不大一样,第一,公重於私;第二,他向多尔衮公开表明了态度:“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问。”在他看,立豪格可,立福临亦可;只有多尔衮称帝则不可。

此外图尔格年纪已长,不愿多事;塔瞻庸庸碌碌毫无作为,自然而然地能置身事外。而始终拥护豪格的,只有图赖以及他的从弟鳌拜。

鳌拜年轻位卑不足虑;索尼手无兵权,更不必谈,只有图赖是他为豪格所布下的那张罗网中的一大缺口。因为图赖不但手握重兵,而且整个江南连同福建,都在他手里,足具举兵与多尔衮对抗的资格。果真如此,胜负之数不可知;图赖的若干条件是他所不及的。

第一,豪格平张献忠,不能不说是一场大功,班师还朝,不奖有罪;人心不服,可想而知。图赖以保护先帝长子为名,举兵内犯“清君侧”,名正言顺,号召力极强。

第二,豪格虽然不善“将将”,但两黄旗中毕竟有许多太宗的旧人,怀念故主,响应图赖,则变生肘腋,殊为可虑。

第三,洪承畴正回福建奔丧,如果图赖能说动他为助,环视左右人材,尚无人能够匹敌。即令洪承畴不愿与闻共事,江南遗民中,幽居岩壑的奇才异能之士,不知凡几;为了策动清朝内讧,乘机复明,愿为图赖效力的,一定很多。

但这些都总还有人定胜天的智谋,可以化解。最无奈的还是“食货”。从秦汉以来,便是北方靠东南的财赋;明朝之亡,一半是亡在运道不通,南北隔绝,一面是赤地千里,易子而食;一面是笙歌彻夜,纸醉金迷。崇祯朝内忧外患,军需浩繁,不能不藉田赋的加派来支应,而加派最重的是本来就已很苦的北五省,以致“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的“田”,竟连送人都不要,那时普遍流传的一个并非笑话的笑话是,有人将田契丢在路上,自己窥伺着一旁,及至有人捡了起来,未及展阅,此人很快地现身,连连说道:“好了,好了,这块田已经归你,我可以不管了。”

入关四年以来,财政方面已颇得江南之力;如果图赖有意作对,有个极简单的办法,便是“锁江”断路,派兵把守要隘,南方的食粮百货,不准北运;甚至可以此为饵,以供给军需来交换八旗将士的起事。到那时,除了树白旗以外,别无可走之路。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自然而然地得到一个结论,非制服图赖,不能以决绝的手段,施之於豪格;而要制服图赖,又非置之於肘腋之下不可。

於是,他作了一个决定,但是否正确,要找心腹来好好研议。多尔衮的心腹很多,各有所长,他觉得他在这件事上所作的决定,以找谭泰来商量为最合适。

“我想让征南大将军贝子博洛班师,你看如何?”

“福建平定,正好打广东。由汀州往西,经潮州、惠州到广东,席卷而西,生擒明朝的桂王由榔,不宜班师。”

“你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多尔衮笑道:“那有这麽方便的事!”

“王爷,广东以外,还有江西;金声桓不要防备吗?”

金声桓辽东人,本来是南明宁南侯左良玉部下的总兵。顺治二年英亲王追剿李自成到九江,金声桓随同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一起投降,自请带兵平江西。阿济格便宜行事,加他一个提督剿抚总兵的衔,又给他一颗讨逆将官的印。金声桓自九江传檄而下,打得顺利;尤其是剪断了在福建的唐王朱聿键的羽翼,更为大功,赏赐冠服、玉带、鞍马,在新贵中算是很得意的。

但金声桓却不满足,上奏自言昔为剿抚,今为镇守,体统不同,请赐敕印,节制文武官便宜行事。朝议提督无节制文官及便宜行事之例,降旨斥他冒昧。

他有个部下叫王得仁,原是李自成的裨将,外号叫“王杂毛”,在金声桓部下颇为卖力,亦自觉功高未赏,心怀怨望;因而一再在金声桓面前发牢骚,并为金声桓未曾封爵而不平,前不久曾有密报,说金声桓可能会造反。谭泰的所谓“防备”,即指此而言。

看多尔衮沉吟不决,谭泰便又说道:“如果一定要博贝子班师,至少也要让图赖留在福建。”

“我就是要让图赖回京。”多尔衮说:“他在外面,我不放心。”

谭泰恍然大悟,因为他亦是参预打击豪格密谋的,所以能够了解多尔衮的用意。

“金声桓反形已露,不过这时候不宜刺激他;否则就是逼他提早动手。”多尔衮说:“果然金声桓有了举动,我派你去平乱。”

多尔衮又说:“至於出兵广东,我本来就有这个计画,不过没有你想得那麽容易而已。”

於是,多尔衮降旨给博洛,命他派总兵佟养甲带领所部自闽西入粤,其余克日班师,同时将博洛晋爵为多罗郡王。博洛自然奉命唯谨。大军分两路班师,在福建浦城分道,一路越仙霞岭到衢州,博洛便可下船,沿信安江、富春江上驶;一路经浙江龙泉北上,由图赖率领,那知走到金华府地方,图赖突然得病,竟尔医药罔效,一命归西。

博洛飞奏到京,多尔衮喜动颜色。谭泰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在想:有图赖在,多尔衮总还不敢将豪格处死;如今豪格的一条命,多半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