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皇太后也认为巴哈那个没有说出口,为圣母皇太后所默喻的建议,请礼亲王设法来打消摄政王夺取帝位,是很高明的一着。恰好礼亲王代善的生日将到,便以为他祝嘏为名,迎入内廷赐宴,派巴哈去传旨时,悄悄嘱咐礼亲王,届期提前进宫,两宫太后有机密大事相商。
入宫以家人之礼相见,两宫太后都称他“二大爷”;礼亲王则用规定的称呼,“两位太后不说,臣也要来办这件事。”他说:“两位太后请放心,有臣在,决不能让他胡闹。”
不能放心的,正就在此。有他在固可以压制多尔衮;但风烛残年,为日无多,他一不在了,怎麽办?不过这话自不便明说,所以圣母皇太后直接提出了一个要求。
“二大爷,你能不能再让十四爷重新对天盟誓?”
代善沉吟了一会说:“好!我找他来问他。”
“二大爷,”母后皇太后问道:“如果他不肯呢?”
“他不肯总也有个说法,还不至於当面锣、对面鼓,敢说个‘不’字。反正,不管他怎麽说,我软哄硬逼,非要他盟誓不可。”
听这一说,两宫太后都放心了。代善原本有心,要将这桩隐患消除,如今受了两宫托付,更觉得事不宜迟,所以回府以後,召集子孙密议,向大家徵询意见。是像“今上”初接位时那样,邀约诸王一起盟誓呢;还是仅仅要求摄政王多尔衮一个人表明心迹。
大家都赞成後者,最大的理由是再一次邀约诸王立盟,倒彷佛亲贵之中有多少人想谋反似地,会动摇人心。而且由於阿达礼被诛而承袭了顺承郡王的勒克德浑,还劝他祖父说:“太爷最好把摄政王请来了,私下跟他说,如果他能提得出甚麽让人信得过的保证,连对天盟誓,竟亦不妨免了。”
谈当然要私下谈,这何消说得?不过代善却想不出多尔衮能提出甚麽让人信得过的保证?姑且照他的话试一试看。
於是就派勒克德浑去见摄政王,问他那一天有空,代善约他小酌;“他如果问你,是不是有甚麽事谈?你说没有。”代善交代:“你只跟他说:老年兄弟,叙一回少一回,请他务必约日子。”
多尔衮约了第二天来吃晚饭。等勒克德浑一走,召集亲信会议,多以为礼亲王衰病侵寻,自觉不久人世,必有後事交代。
甚麽後事呢?多尔衮自己琢磨着,假设了好几件;同时也想好了不同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礼亲王府设下盛馔;代善的子孙很多,轮番向多尔衮献酒。多尔衮怕酒後失言,不敢多饮;等喝到半酣,代善作个手势,他的子孙与所有护卫、家人,都悄悄地退了出去,明晃晃的巨烛,照出偌大的一座厅堂,空空落落地,让人感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小弟!”
代善管多尔衮叫“小弟”,多铎是“么弟”,但多年来一直是用官称,因为相会时总是有好些人在旁边,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也就用不上这个多尔衮儿时的称呼了。
对这个称呼颇有陌生新奇之感的多尔衮,不自觉地用很自然的声音回答:“二哥,你有甚麽话,尽管交代。”
“咱们弟兄之中,我自己觉得我的福气最好。小弟,你知道是甚麽缘故?”
“二哥最忠厚。”多尔衮答说:“天佑善人,必然之理。”
“你我都蒙天佑。”代善说道:“我是参透了知足常乐的道理。当初如果我自私争权,今天一定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老天爷想保佑也没有法子;所以说‘自作孽,不可活。’”
多尔衮听来不大入耳,便即说道:“二哥,有甚麽话,请实说吧!”
“好!我实说。我听说你想当皇上。”
这一问在多尔衮估计之中,所以并不惊异,只平静地问:“这话,二哥是听谁说的?”
“我怎麽能告诉你?”代善催问:“你只说有这话没有?”
“这话有影儿,可并不是像二哥说的那样子。有人劝我,说皇帝年纪太小,难免有像豪格那样的人,会生误会,以为可以取而代之,倒不如我先当几年,等皇帝成年了,再交还给他。这样子可以让有些人死了心。”
这套说法在代善大感意外,觉得他是无中生有,编得很离谱的谎话,因而问道:“你说谁生了误会,想取而代之。”
“阿济格。”多尔衮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敢?”
“有我在,他不敢。”
“你呢?”
“有二哥在,我也不敢。”
“我死了呢?”
多尔衮默然不答;代善须眉皆张,逼视着他,但多尔衮就是不开口。
“不用说,我今天一口气不来,你明天就会篡位。那时候,我的一子一孙就算白死了!”
“二哥,”多尔衮低着头说:“硕托跟阿达礼的死,我心里一直不安,我亏欠他们的,我会补报。”
“对我呢?你跟豪格不和,我表面上一碗水往平处端,其实是向着你。我如果不杀硕托跟阿达礼,豪格一定会跟你干起来,那时候两黄旗的大臣,心没有散;再加上正蓝旗,你倒估量估量看,你的正白旗虽强,阿济格的镶红旗、多铎的镶白旗,能跟你的正白旗一样管用吗?再说,还有镶蓝旗,会站在那一面,你自己心里总知道吧?豪格纵不如你,图赖是多厉害的人,你总也有数吧!”代善一口气说到这里,已有些喘不成声,但仍旧挣扎着说了一句:“我怎样帮你,你又拿甚麽补报我?”
“二哥,”多尔衮疚歉不安地,“你何苦生这麽大的气?你要我怎麽办?你吩咐就是。”
“我要你记住,我为甚麽杀硕托跟阿达礼?”
“我本来就一直记在心里。”
“光说不行。”代善停了一下说:“我要你对天盟誓,决不会篡位。”
话说得太质直了,多尔衮有些受不了,“二哥,”他皱着眉说:“你怎麽用到篡位这两个字,大清天下莫非不是我打下来的?”
“你胡说!”代善使劲拍桌,“太祖皇帝创的基业,你说这话,简直忤逆不孝。你以为进关是你的功劳,呸!没有一片石那一阵怪风,李自成会垮?你就会贪天之功!”
一顿怒斥,在多尔衮只有胀红了脸苦笑着。代善却饶不过他,仍旧要逼他作承诺。
“怎麽样?你说一句。”
“既然是对天盟誓,总得有个因由,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平空表白,那算甚麽?”
一直占上风的代善,此刻却被驳倒了。果真要他一个人对天盟誓,自然是认定了他会篡位,要他输诚;而他如果那样做,无异自承有谋逆之心。这就不但强人所难,而且会引起举国震骇,流言四起。看来此举决非所宜。
於是代善想起勒克德浑的话,便即问道:“你倒说,你能拿出甚麽让人信得过的保证。”
“这能有甚麽保证?能保证的只有我的心,无奈二哥又不肯信我。”
“你是说,你不想当皇上了。”
“是的。”多尔衮硬着头皮回答。
“好,这可是你说的!”代善大声喊到:“都进来!”
代善八子,此时居长的是第四子镇国公瓦克达,听得召唤,率领弟侄,复又回席,却没有人动箸,更没有人敢出声,一个个悚息注视,因为代善神色凝重,多尔衮的脸色更不好看。
“现在外面谣言很多,说摄政王想当皇上。”代善看了看多尔衮又说:“我刚才问了摄政王,没有这回事;摄政王想当皇上,入关那时候就当了。现在君臣的名分已定,摄政王深明大义,亲口向我保证,决不会当皇上,现在不会,将来亦不会。不过也许会有人要害摄政王落个不义的名声,你们有机会应该替摄政王辟谣。”说到这里,他喊一声:“老四!”
“喳。”瓦克达应声起立。
“你替我敬十四叔一杯酒。”
“是。”瓦克达离座,一手执杯,一手从执壶的护卫手中接过酒壶,替多尔衮斟满;然後跪下来说道:“十四叔,你请乾一杯。”
“你起来!”多尔衮说:“你是替你阿玛敬我的酒,怎麽可以下跪?”
“是。”瓦克达站起身来,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到多尔衮举杯待饮时,代善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臂说:“慢一点。你先说一说,我为甚麽敬你这杯酒?”
多尔衮愣了一下,方始开口:“二哥是要我听二哥的话。”这表示刚才代善所说的话,只是提出要求,他并未承诺。
“不!我是为太祖太宗,为大清江山敬你的酒。”
多尔衮愕然:“二哥你怎麽这麽说。”
代善没有接他的话,离开座位,一伸手说:“给我酒!”
“是。”瓦克达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满酒,捧了过去。
接酒在手,代善随即跪了下去。这个举动太惊人了!多尔衮赶紧陪着下跪,於是从瓦克达起,包括王府护卫在内,满堂皆跪。
“小弟,‘举头三尺有神明’;太祖、太宗在上。”
多尔衮领悟了,由於刚才自己所回答的话,引起原本不大放心他的代善的疑虑,因而有此逼他变相盟誓的举措。事已如此,索性放漂亮些吧。
於是他接口说道:“太祖、太宗在上,臣多尔衮誓保幼主,不负初心;倘或违誓,甘受天诛。”说完举杯,与代善对饮而尽。
“好,好!”代善拊着多尔衮的背说:“你是太祖的好儿子;太宗的好兄弟;皇帝的好叔叔。我太高兴了!”说完大笑,但忽然鼻子一皱,双眼紧闭,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二哥,二哥。你别激动!”多尔衮安慰他说:“身子要紧。”
多尔衮顾虑得是,老年人不宜伤感;更何况代善那晚上不是激动,而是震动,尘封在心扉深处的不愉快的回忆,都被震得显露了……当太祖起兵时,满洲共有四大部落,乌拉、哈达、叶赫、辉发,称为“扈伦四部”;又称“海西四部”。太祖力战经营,万历二十七年,首灭哈达;三十五年灭辉发,但到征乌拉时,却很不顺手,关键是在太祖的胞弟舒尔哈齐,与乌拉的酋长布占泰双重姻娅,暗中掣肘,於是万历三十九年,太祖杀了胞弟;代善的同母长兄褚英,亦因谏劝太祖勿叛明,勿杀弟而失父之欢,四年之後,亦即万历四十三年乙卯闰八月为太祖所手刃,於是群臣劝进,第二年丙辰,太祖终於建号,自称“天命皇帝”。
这就是大义灭亲吗?早年的代善,一直不相信这句话;总觉得不一定要灭亲才能全大义,但残酷的事实是,不仅太宗为了巩固基业,要杀堂兄二贝勒阿敏;胞姊莽古济格格及胞侄额必伦、屯布禄、爱巴礼;连他自己为了平息豪格与多尔衮的冲突,亦必须杀掉一子一孙来取得仲裁的地位,现在多尔衮杀了豪格,进一步想篡位的异谋,是不是就凭当筵一拜,便能消弭?即便恪守“力保幼主”的自誓,其他亲贵如英亲王阿济格;郑亲王济尔哈朗,或者为了觊觎大位,或者为了报复私怨,会不会称兵作乱,又起骨肉相残之祸,实在不能无忧。
六十六岁的风烛残年,经不起刺激忧烦,终於成疾,病势日重一日,自两宫太后以下,都来探视,百般安慰;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事,也就谁都搔不着他的痒处。
比较能猜到他心事的,只有一个多尔衮,但他正陷入难解的矛盾之中,代善的不久於人世,意味着他的命运转变的日子,正日益迫近;但他难忘代善那晚上又哭又笑的情景,也不敢轻忽他自己所作的誓言,因此,尽管他的亲信,日夜劝说,及早准备接位,可是他一直未作表示;内心日夜挣扎,忧思不眠,加以酒色过度,以至於得了怔忡之症。
当然,虽有礼王府筵前盟誓那一番满朝皆知的举动,但他的意向仍为关心国事的人所时时留意,尤其是承乾宫圣母皇太后不时召见巴哈,探问其事。巴哈提出建议:何不亲自询问多尔衮?
圣母皇太后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要等机会……等她能跟多尔衮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不容易,母后皇太后已经对她有过暗示,十一岁的皇帝已在“发身”,懂得男女间事了,行迹应该有所顾忌;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多尔衮怕与三十六岁的圣母皇太后单独相处,因为“椒寝”不待“梦回”,便已云收雨散,这对他的自尊心,是个无法忍受的打击。
终於找到一个机会。多尔衮接纳了范文程与洪承畴的建议,满汉之间的畛域,应该设法消除,首要之事在满汉平等,因此,“八卿”之中,除了专理藩部事务的理藩院以外,其他七部院的堂官,增设汉缺,吏部尚书是汉官中的能员陈名夏,此人是江苏溧阳人,前明崇祯十六年的探花;户部尚书谢启光,山东章邱人;礼部尚书李若琳,山东新城人;兵部尚书刘余佑,顺天宛平人,原籍山东滨州;刑部尚书党崇雅,陕西宝鸡人;工部尚书便是金之俊;左都御史徐起元,江南合肥人,都是前明万历、天启年间的两榜出身。
任命之前,照例奏闻;母后皇太后虽无异议,但说了句:“六部尚书,山东人占了一半;除了江南、陕西以外,其他各省的人,只怕不能心服。”
多尔衮自承疏忽,圣母皇太后乘机说道:“以後遇到这些事,最好大家先商量商量。”多尔衮也答应了。
因为如此,多尔衮便挑一些并非急要而两宫太后又能出主意的事,来履行他的承诺;恰好有人献议满汉通婚,这是化除畛域最有效的途径,同时也正是两宫太后最应该管的事,所以多尔衮特为进宫请示,见到的却是圣母皇太后。
“四嫂呢?”
“人不大舒服,刚睡下。”圣母皇太后问道:“有事吗?”
“是满汉通婚的事。即然四嫂人不舒服,我明天再来。”
“不,你别走。你到我那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这儿说,不是一样吗?”
“也好!”
於是,由永和宫的侍女,引入西暖阁,麻喇姑守在走廊上,阻人接近,让他们可以畅开来说私话。
“二爷的病势怎麽样?”圣母皇太后问;“二爷”自然是指代善。
“拖日子而已。”
“你去看了他没有?”
“昨天还去了。”
“他跟你说甚麽?”
“没有话。”多尔衮摇摇头,低声说道:“光掉眼泪。”
“他为甚麽伤心呢?”
“不知道。”
“你猜呢?”
多尔衮想了一下答说:“总是舍不得一大家子人吧!”
“不会是为了这个。”圣母皇太后说:“六十六岁的人,儿孙满堂;如汉人所说的,福寿全归,还有甚麽看不开,舍不得的?必是心里有委屈,有放不下心的事。”
“那就不知道了。”
“我看,十四爷,他是在等你一句话。”
“喔,”多尔衮很注意地问:“是甚麽话?”
“是你那天跟太祖、太宗的誓。”
“既然起过誓了,我还要说甚麽?”
“还要!”圣母皇太后立即接口,“等你说一句:你一定说话算话。你应该想得到他的心事吧?”
“我没有想到。”多尔衮把头低了下去。
“看着我,不许你把眼光躲开!”圣母皇太后的声音非常严厉。
多尔衮吃惊地看着她,“你好凶!”他忽然笑了,“阿庄,”他幽幽地说:“二十年前,你有时候就是这麽凶巴巴跟我说话的。”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圣母皇太后的眼圈红红地,“你逼得我母子都没有路走了。你不肯跟二爷说这句话,你就有说话不算话的打算。”
“天地良心。多少人劝我,我都不理他们……。”多尔衮没有再说下去。
“你光是不理他们,你可没有明明白白说一句:我绝不会当皇上。你要说了这一句,谁再敢劝你?谁要劝你,谁就是谋反。”
多尔衮不作声。显然地,他是觉得驳不倒她的话,不如沉默。
“其实,现在甚麽事都是你一个人做主;虽没有当皇帝,跟当太上皇一样。”
多尔衮心中一动,微微笑道:“太上皇跟太后怎麽说?不是夫妇吗?”
“有我姑姑在,你说这话天打雷劈。”
“喔,喔,我失言了,我忘了有四嫂。”多尔衮问道:“你管汤先生叫甚麽?”
“你问这个干甚麽?”
“你别管。”
“‘格德法。’”
这是God─father的译音,多尔衮是知道的,故意问道:“这个‘法’字是甚麽意思?”
“是外国话‘父’的意思。教父就叫‘格德法’。”
“既然他可以当你的父亲;我不也可以当皇帝的父亲吗?”
“我说太上皇是譬喻的意思。”
“虽是譬喻,总是有例可援。”
“你……”圣母皇太后猜疑满腹,“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
多尔衮想了一下说:“当过皇帝,禅让给太子,那时的身分叫做太上皇;父没有当过皇帝,不能叫太上皇。我想照教父的例子,让皇帝叫我‘皇父。’你看怎麽样?”
“这就是说,你不想当皇帝了?”
“皇帝是你的儿子。现在是,将来也是。”
圣母皇太后胸怀一宽,长长地吁口气说:“五年以来,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二爷不肯咽气,也是等你这句话!你赶紧去告诉他,让他高高兴兴归西。”
“好!我今天就去告诉他。可是,我的那句话呢?”
“你别急!我来跟姑姑说。只要你不撵我们母子出宫,凡事都好商量。”
正谈到这里,听得重重的脚步声;是麻喇姑来回事,故意加重脚步,好让他们知道有人来了。
“十四爷,请过去吧!”
是母后皇太后睡醒起身,通知多尔衮晋见;见面行了礼,他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奏请满汉通婚,我让礼部拟了个章程,来请四嫂的示。”
“喔,这是好事。”母后皇太后问:“你们的章程是怎麽拟的。”
於是多尔衮将礼部所拟满汉官员士庶婚礼,约略奏明,大致以男家为主,如满洲女子嫁与汉人,从汉人风俗;反之亦然。至於满洲官员、八旗兵丁之女,欲嫁汉人,应先报部,因为户部陕西清吏司之下,设有八旗俸饷处,掌管八旗“丁档”;以及三年一选秀女的“排单”,必须名字不在排单之内,或选过不合格的,方准遣嫁。
“章程很妥当。不过,”母后皇太后特别交代:“满洲人娶汉人的女儿,一定要查明白,是不是娶来当正室?如果名为娶妻,其实纳妾,不成了欺侮汉人了。”
“是,是,太后顾虑得周到。”多尔衮心诚悦服地说:“那一来大失满汉通婚的本意,断乎不可。”
接着,又说了些闲话,多尔衮跪安辞出。圣母皇太后摒绝左右,密陈多尔衮提出想用“皇父摄政王”尊号的要求,请示办法。
母后皇太后久久无语,最後叹口气说:“他要,能不给他吗?”
※※※
为了减少阻力,多尔衮双管齐下,一方面笼络;一方面疏离,被笼络的是代善的孙子勒克德浑;太祖第七子饶余郡王阿巴泰的第三子博洛,都由贝勒晋封为郡王,勒克德浑的封号是多罗顺承郡王,博洛的封号是多罗端重郡王。再有一个是褚英的第三子,曾从豪格西征的贝子尼堪,晋封为多罗敬谨郡王。
被疏离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特授定远大将军,统兵征讨在湖广作乱的张献忠所部余孽,一个叫“一只虎”,本名李锦;一个叫“混十万”,本名马进忠。这是多尔衮调虎离山,免得他在京阻挠他的好事。
天从人愿的是礼亲王代善,死得其时。多尔衮依照母后皇太后的叮嘱,去探望代善时,只告诉他一定遵守誓言,决不会做皇帝;却不曾吐露他有称“皇父”的计画;计画是在这年冬至祀天时,配合祭典,昭告昊天上帝,布告天下,但耽心到时候让代善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大费一番口舌,称号原为自娱,搞得兄弟之间不愉快,那就没意思了。
谁知道就在十一月初八冬至之前的一个月,代善的大限到了。恤典颇为优隆,赐祭赐葬,立碑纪功,亲王修造坟茔,照例赐银五千两,特诏“和硕礼亲王与众不同,恩赐银一万两。”礼亲王的爵位,由何人承袭,却未决定;这亦是多尔衮的一种驾驭的手法,将此爵位作为奖品,看代善现存的五子,谁对他最忠诚,就让谁来袭爵。
这年祀天大典,特别郑重,早在冬至十日以前,便已开始斋戒,乾清宫前置一张黄案,上供一面斋戒牌、一座铜人,进出的内廷官员及太监,莫不三缄其口,不是必要不讲话;非讲不可时,亦是轻声细语,不敢有一句嬉戏非礼的话。
十一月初五,皇帝颁一道誓戒:“惟尔群臣,其蠲乃心,齐乃志,各扬其戒。敢或不共,国有常刑,钦哉勿怠!”到了十一月初七,彻下斋戒牌及铜人,送入斋宫;皇帝亦命驾出宫,至正阳门外南郊,通称“天坛”的圜丘斋宿,第二天五鼓,升坛行礼,祝告以太祖武皇帝配天,并追尊太祖以上,高、曾、祖、父四世,都称皇帝;接下来还有太庙致祭,上玉册玉宝的大典,前後历时五天,方始告成。
冬至是“三大节”之一,照定制举行“大朝仪”,这年因为太祖武皇帝配享圜丘,皇帝在太和殿的大朝仪受贺以後,特为赐宴王公大臣。宴後颁诏:“叔父摄政王治安天下,有大勳劳宜增加殊礼,以崇功德;王妃、世子应得封号,着内阁部院大臣会议具奏。”
会议由刚林主持,他开门见山地说:“原来的尊号是叔父摄政王,诏书说‘宜加殊礼’,亦就是比‘叔父’的称呼还要尊,还要亲,那就只用‘皇父’的尊称,才能符合皇上的本意。”
此言一出,大学士范文程、洪承畴皆俯首无语;於是吏部尚书陈名夏开口了。
“父子为五伦之一,这个父字似乎不可假借。”
刚林早估计到有人或会有此一驳,是有备而来的,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太公望为‘尚父’;范增为‘亚父’。凡尊老,‘南楚谓之父’,见於‘方言’。古时三公又有‘父师’之称,见於‘尚书’及‘礼记’。请问陈尚书,此又何说?”
工部尚书金之俊很见机,悄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必再争。陈名夏亦知争亦无益,不再开口。“皇父摄政王”的尊称,就此成立。
接着议仪仗、侍从、府第;既然是“皇父”自然与皇帝无异。惟独王妃及世子的称号未拟;这是多尔衮临时所授意,因为王妃有好几个,都称福晋,谁算嫡福晋,多尔衮尚未决定;同时因为他没有儿子,以多铎之子,胞侄多尔博为後,亦不想予以“世子”的称号,所以刚林略而未议。
定议覆奏,自然准如所请,上谕规定:“凡诏疏皆书之。”这一来,就表面上看,安抚了多尔衮,似乎大局已定,深宫中却引起了更多的疑虑;疑虑之起,是一班太监窃窃私语,传入麻喇姑耳中,密奏圣母皇太后,认为确是很深刻的见解,不可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