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称为宦官,自秦汉以来,没有一朝没有;但论编制的庞大,人数的众多,声势的烜赫,不能不推明朝为首……十二监、四司、八局,谓之“二十四衙门”;以下还有房、库、厂,以及派驻各重要行省,权过封疆大臣的“镇守太监”。自多尔衮领兵入关,“二十四衙门”自然瓦解了,令人谈虎色变的东厂、西厂,亦不复存在,但宫中执役的太监,仍旧构成一股庞大的势力,尤其是在後宫;因为御前侍卫及上三旗包衣,等闲是走不到妃嫔面前的,尤其是宫门下钥以後,後宫成年的男子,只有太监。
这些太监,只要稍微有些身分,无不读过书,因为他们除了要批本衙门的公事以外,“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票拟章奏,地位有如内阁的大学士,自非读好了书不可。所以太监之中,博古通今,议论风生的亦很不少;冲幼之主及王子,由太监授读,更是明朝习见之事。
因此,顺治皇帝的业师,除了金之俊以外,还有一个太监,名叫吴良辅。他跟他的同事在私下谈论,“叔父摄政王”不论如何权势薰天,与小皇帝毕竟是君臣的名分,倘有不臣之心,杀掉他是应该的;只要有机会。但有“皇父”二字冠首,便是太上皇帝的身分,从古以来,岂有皇帝杀太上皇帝之理?同时既称“皇父”,对皇帝便可“训政”,除非布告天下,业已“归政”,否则皇帝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无法独立行使君权,此一出入关系是太大了。
“我听了这些话,私下找吴良辅来问,他承认他说过;又说,应该早想办法,因为皇上发育得好,现在看起来,都已经不像一个孩子,这两年甚麽事都懂了,一定跟十四爷不合,万一起了冲突,恐怕会遭毒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毒手!”圣母皇太后惊惶地问道:“他这话是甚麽意思?”
“我也是这麽问他;他说,”麻喇姑的声音更低了,“如果十四爷觉得皇上会跟他作对,自然要除掉皇上。废立很费事,顶容易的办法是下毒;御药房甚麽毒药都有。他还讲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二十年前,”圣母皇太后问道:“不是明朝吗?”
“是的,明朝……。”
明朝天启七年八月,熹宗得病,势将不起,他没有儿子,特召皇五弟信王入见,勉以为尧舜之君,善事中宫,任用魏忠贤。不久,熹宗驾崩,魏忠贤亲迎信王入宫;但此时局势暧昧,群臣皆被摒於宫门之外,魏忠贤想篡位自立,而阉党的意见不一,在举棋不定之下,一会儿说皇帝已崩,应易丧服;一会儿又说仍在弥留之中,不应服丧,如是三次,群臣疲於奔命,喘息不止。最後,终於因为阉党的首脑,兵部尚书崔呈秀以时机未至,打消了魏忠贤的逆谋,信王乃得即位,改元崇祯。
“当时,天启皇帝的张皇后,派吴良辅到信王府去传话,进宫要自己带吃的东西;信王叫人做了好几张饼带到宫里,连水都不敢喝,是怕魏忠贤下毒。”麻喇姑又说:“如果十四爷真的跟皇上不和,咱们天天耽心他不知道甚麽时候在皇上的膳食里头下毒,那日子还能过吗?”
这番话说得圣母皇太后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安顿处;“你把吴良辅找来!”她说:“我要好好儿问一问他。”
麻喇姑答应着传懿旨,不道吴良辅的回答是:他不便来见圣母皇太后,因为太监之中亦有“皇父摄政王”的耳目,不能不防有人搬弄是非,他本人遭殃事小,怕“皇父摄政王”对两宫猜疑事大。所以有甚麽话还是由麻喇姑宣示为宜。
“这倒是个谨慎的人。”圣母皇太后问:“他还有甚麽话?”
“当时我心里想,格格要问他,不就是‘先下手为强’那句话吗?他听我一说,随即答说:‘问到这件事,我就更不便去见圣母皇太后了;因为有些话在圣母皇太后面前不便说。’”
“是甚麽话?”
“他说的那些话,连我都觉得在格格面前不便出口。”
“怕甚麽?咱们俩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麻喇姑想了一下说:“他说,有个法子,包管他出不了三年,就会一命呜呼。明朝有一位皇帝,就是这麽死的。”
“说了半天,到底是甚麽法子?”圣母皇太后有些不耐烦了,“你别拐弯抹角地,尽说废话。”
“那就索性再说一段废话。”麻喇姑又说:“虽是废话,倒蛮有意思的。明朝有一位皇帝,就是天熹,崇祯他们的老爷子,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这位皇帝的年号叫泰昌,八月初一接位,八月二十九驾崩,还来不及改元,只好把万历四十八年,作为泰昌元年。”
“那不就是光宗吗?”
“对了,光宗。”麻喇姑说:“这位皇帝很可怜,他是万历的长子,早就封了太子;可是万历宠一个郑贵妃,一直对太子不好;这时候怕他报复,所以等光宗一接位,就在他的宫女里面,选了八个绝色女子送他,光宗精神不够用,服一种药,名叫‘红丸’……。”
“喔,”圣母皇太后被提醒了,“老听说明朝末年,宫中出了三件大案,其中一案,就是‘红丸’;到底‘红丸’是甚麽?”
“是月经。要小姑娘头一回身上来的经血,炼成一种药,就叫‘红丸’,壮阳的;光宗就死在这种壮阳药上。”麻喇姑紧接着说:“吴良辅的计策,就是拿这个法子治十四爷。他说……。”
“怎麽不说下去?”圣母皇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谈正经大事,有甚麽好忌讳的!”
“是,”麻喇姑毫无表情地说:“十四爷早就不行了。越不行还越好色;吴良辅说:这就跟害痨病一样,嘴馋得要命,想这个,想那个,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等辛辛苦苦弄了来,尝一两口倒又吃不下了。如今只顺着十四爷的性子将就他,他爱行围打猎,就怂恿他行围打猎;他好色,就替他找女人,还要劝他服春药。‘色字头上一把刀’,拿这把‘刀’天天砍他,那怕他是金刚、罗汉,也把他砍倒了。”
圣母皇太后很注意地听完;沉吟久久,下了决心,“这得找一个极靠得住的人去办这件事。”她说:“你倒想想看。”
“不但要极靠得住,而且要十四爷极信任的。这得慢慢儿找。”
“嗯!”圣母皇太后说:“这件事就咱们两个知道;你连吴良辅那里都别再提。”
“是。”
※※※
麻喇姑终於物色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太祖武皇后的族人。太祖武皇后的父亲杨吉弩,是“扈伦四部”中叶赫那拉部的酋长,本为蒙古人,姓土默特氏;明朝中叶灭了满洲的那拉部,以地为姓,後来迁居吉林叶赫河两岸,因而称为叶赫那拉氏。
杨吉弩有个侄孙名叫苏纳,尚太祖第六女,生子苏克萨哈,授世职轻车都尉,满洲话叫做阿达哈哈番。他虽一直隶属多尔衮的正白旗,但因为是额驸之子,算起来是小皇帝的表兄,因而得以出入禁中。麻喇姑发现他跟巴哈是好朋友,特意向圣母皇太后举荐。当然,这是需要极其慎重的一件机密大事,她必须亲自考查了以後再说。
不过圣母皇太后实际上已在着手了,选了四名宫女,预备派巴哈送到山西,多尔衮的大营中;这时是顺治六年二月间,他正亲自领兵在征讨大同叛将姜镶。
原来姜镶本是明朝的宣化镇总兵,李自成犯京时,迎降於居庸关。及至多尔衮入京,李自成西走,姜镶乘机攻入大同,驱逐流寇,占领沿长城的宁武、代州等地,然後奉表投诚;多尔衮授以“征西前将军印”,镇守大同。曾随阿济格入陕,颇有战功,因而受命统摄宣化大同诸镇兵马,招抚属邑,势力日强一日,渐渐为朝廷所忌。
去年十一月底,在绥原的蒙古藩部,喀尔喀温布额尔德尼部落,有借行猎侵边之势,多尔衮命阿济格统兵备边;那知道阿济格另有打算,带领博洛、硕塞、鳌拜等人,竟各率劲卒,直奔大同。
出居庸关之前,阿济格便缴饬大同总督耿焞,备办粮草,屯积城外备用。见此光景,姜镶不由得疑心大起,因为蒙古藩部,久受朝廷笼络,即令温布额尔德尼部有不臣之心,亦可以透过其他部落,劝解疏通,何必劳师动众?於此可见,阿济格的来意不善。由於重兵压境,众寡不敌,姜镶决定先发制人,就在耿焞率领司道出城迎接大军时,一面紧闭城门;一面派兵拘捕官员,耿焞侥幸得免,但他的家属,全数被难。姜镶恢复明朝衣冠,自称“大将军”,分兵四出,西入陕北;南至五台,声势不小。
阿济格得报,星夜赶到大同;姜镶固守不出。大同在秦汉名为平城,汉高祖为匈奴三十万人所围,至第七日始为陈平出奇计脱困,即是此地;北魏、契丹亦皆曾建都於此,城池坚固,难以攻破,阿济格除了乞援以外,特别要求赶运“红衣大炮”,以便攻城。
多尔衮接到奏摺,决定“御驾亲征”,领了正白旗的精粹,出居庸关而西,经察哈尔入山西,旗开得胜,收复了大同以南的浑源州;这也就是圣母皇太后选了四名宫女,要送去慰劳多尔衮的时候。结果未曾成行。原来辅政的豫亲王多铎,遇到了一样旗人谈虎色变的病症,那就是俗称“天花”的痘疮,据说这是胎毒所蕴积,有终身不出的,但一出便有性命之忧。痘疮的种类很多,以其形状而命名,多铎得的是最重的“茱萸痘”,不过三天工夫,便即一命呜呼。多尔衮一向锺爱幼弟,亲自回京主持丧礼。旗下贵族有殉葬的风俗,多铎的福晋有二,一旗一汉;这个汉家女子是个中年寡妇,名叫刘三秀,天生尤物,已为祖母,而色胜少艾,多铎征江南时,选之於难民之中,宠擅专房。她自然不肯死,但多铎的亲信,说是“十王在黄泉路上少不得她服侍”,硬逼得她像当年的大妃那样,悬梁自尽。
接着母后皇太后一病不起,国有大丧,自更非多尔衮亲自主持不可。不过他对大同的军事,一直没有放松,一座孤城,围了半年,始终未下;外围亦未肃清,到底是姜镶的部队厉害,还是阿济格不中用?
“都只为有个马鹞子之故。”有人这样告诉他。
“马鹞子是甚麽人?”
此人只是姜镶帐下的一名小校,本姓李,河南人。明朝末年的中原,穷苦百姓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辗转沟壑,就是铤而走险,马鹞子有个姊夫是流寇的小头目,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了流寇,骁勇善战,神出鬼没,因而得了“马鹞子”这麽一个外号。
马鹞子好赌而且赌得极泼,有天偷了他姊夫六百两银子的积蓄,一夜工夫输得光光。流寇杀人不算回事;他姊夫拿了把刀藏在门背後要杀他。动到凶器没有好事,结果是马鹞子杀了他姊夫;夺刀而逃,投入姜镶营中,营官姓料。
料营官有个同事,名叫王进朝,有一天跟他说:“你手下的人,有没有好的?我想收个乾儿子。”
“有两个,随你挑,一个识字;一个不识字。”
王进朝挑中了不识字的,就是马鹞子;改名王辅臣。他被挑中的原因是,生得一貌堂堂,身高七尺,玉面隆准,两道卧蚕眉,一双丹凤眼,犹如年画上所画的温侯吕布的模样。
当然他的勇冠三军,是早就共许的。自从姜镶叛变以後,他经常单身出击,骑一匹黄骠马,来去如风;有时生擒清兵,自马上一掠,人已到了他胁下。清兵畏之如虎,一看见黄骠马就逃,因此,便有人特为借他的黄骠马用,清兵依然望影而避,根本就不知道马上不是马鹞子。
多尔衮对马鹞子的兴趣很大,但就算马鹞子三头六臂,总也不至於影响整个战局。他认为还是阿济格统御无方之故;同时他对他的这个同母胞兄,一再想当辅政叔王,在多铎去世後,复又提出要求,虽经他以摄政王的身分,严辞训斥,仍旧怕他不安分,会在外面生事,因而决定将他召回。
※※※
谁去替他呢?多尔衮考虑下来,只有自己去一趟。大同被包围已久,粮尽援绝,招降姜镶,应该可以成功。此外,整饬纪律,激励士气,亦非他亲临,不足以收效。
攘外必先安内,为了防范阿济格及其他亲贵妄作非为,他采取了几样必要的措施:第一是铸一颗“行在”印,随身携带,以示大权在握。其次是颁一道“令旨”,严禁王公亲贵,八旗大臣,干预各衙门政事;汉官升迁黜陟,不论其所言是否有当一律治罪。最後是出师前夕,召集内三院及各部院衙门官员,亲自训话。
他说:“我这回领兵西行,很快就会回京,你们都是国家重臣,应该各勤职守。我这回到山西,不是说前方诸王,作战不力,我是怕行军打仗,或者骚扰良民,所以想亲自去看一看。我最远只到宁武关、朔州,不会再往前走,亦不会久留,各衙门事务,由正黄旗都统谭泰、镶白旗都统何洛会;内大臣冷僧机;大学士刚林、范文程会同裁决。特别重大的军国大事,由英亲王阿济格召集议政大臣、各旗都统,共同商议,可缓者缓;不可缓者,飞报给我。”
七月初一,多尔衮率师出居庸关,迤逦西行;先锋是代善第七子,为多尔衮所看重,承袭了礼亲王的满达海;他的任务是收复朔州及宁武关。多尔衮说到了这两处地方就会班师,即因他看准了满达海能达成任务。
因此,多尔衮尽不妨缓缓行去,一路多暇,纵饮聚谈,能言善道的苏克萨哈必定在座。但在大庭广众之间,除非问到他,没有他发言的分儿,因为他的职位很低;可是当多尔衮命酒独酌时,侍饮的苏克萨哈的话就很多了;而且话题总是多尔衮最感兴趣的声色犬马。
有一回谈到刘三秀,“十王的那个侧福晋不肯死,我当时心里真是软了。”多尔衮说:“我实在很奇怪,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有那麽大的魔力。说实话如果不是十王的人,我决不教她死!”
不教她死,自然是纳为侍姬;苏克萨哈心想,圣母皇太后交代的密计,可以施展了。於是他说:“江南像十王侧福晋那样的女子多得很,不过出身多不大好。”
“你这话是怎麽说?”
“平西王的侧福晋,王爷见过吧?”
“你是说陈圆圆?”多尔衮不胜向往地说:“他在京的时候,请我到他家吃过两回饭,我真忍不住想跟他说,把你的如夫人请出来见一见。有一回话都要出口了,谭泰悄悄拉了我一把;跟我咬耳朵说:平西为了这个女人,连他老子都不顾。王爷别惹她,平西会翻脸。我才不作声;我就想不出来,到底是怎麽个倾国倾城?”
“想貌在其次,伺候人的本事,是从小儿教起起来的。汉人讲究三从四德大家闺秀,都知道怎麽顺从丈夫?那倒不足为奇,不过有一样伺候爷儿们的本事,是好人家从不会教女儿的;所以我说他们的出身不大好,就是这个缘故。”
苏克萨哈是有意卖关子,多尔衮听得不知所云,想了一下问道:“是那一种伺候爷儿们的本事,好人家不教女的?”
“床上的功夫。”
“啊,啊,啊,”多尔衮恍然大悟,“做娘的教女儿这个,不成了老鸨子了吗?”
“就是这话罗!”苏克萨哈接下来又说:“咱们不提陈圆圆跟刘三秀,我另外讲两个人。一个叫顾眉生;一个叫柳如是,这两个人,都是江宁秦淮河的窑姐儿,可是嫁的都是江南的大名士,一个叫龚芝麓……。”
“不就是丁忧回籍的太常寺少卿龚鼎孳吗?”
“是,就是他。”苏克萨哈又说:“柳如是嫁的,名气就更大了,十王下江南,领头归顺的钱牧斋。”
钱牧斋名谦益,在前明便已具有入阁的资格,入清投降後,北上服官,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为人所排挤,不甚得意,辞官回里。多尔衮记得这个人;想了一下问道:“他娶柳如是,甚麽时候的事?”
“大概六七年前的事吧。”
“钱牧斋快七十了,还能行吗?”
“他不行不要紧,这道理我回头再说,先说顾眉生跟柳如是,不但都嫁了大名士,而且都算正室;而且他们的原配都在。王爷,你说那是甚麽缘故?”
“对!我正要问你,那是甚麽缘故?”多尔衮说:“总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吧?”
“喏,这就要回到王爷刚刚问的话了,钱牧斋快七十了,他不行,柳如是能叫他行,真正教枯木逢春。”
听到这里,多尔衮霍地起立,瞪着苏克萨哈问:“真有这样子的女人?”
“有。”苏克萨哈从容答道:“这种女人,扬州最多,名叫‘瘦马’。崇祯皇帝面前得宠的田贵妃,就是扬州的‘瘦马’。”
前明田贵妃所住的,便是母后皇太后住过的永和宫;多尔衮听那里的宫女谈过好些田贵妃的故事,却未闻有此一说,因而又追一句:“你不是在吹牛?”
“在王爷面前,我敢吗?”
多尔衮不作声,负手蹀躞,过了好一会,突然转身说道:“我也得找这麽一个人。”
“是。”
“你马上回京,去找何洛会,看应该怎麽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