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萨哈回京以後,在与何洛会见面以前,先去看巴哈;由巴哈透过麻喇姑的联络,跟吴良辅一起商量,当然这是请吴良辅设谋。

静静地听完苏克萨哈的叙述,吴良辅问道:“摄政王的意思是,想把柳如是弄了来?”

“吴公公,”苏克萨哈照明朝的习惯,称太监为“公公”;他反问一句:“你看呢?”

“不行!”吴良辅一口否定,“秦淮四大名妓,李香君、柳如是都不是肯随人摆布的人。而且钱牧斋在江南的势力很大,不能惹他。”

这便等於画出一条道儿来了,弄来的人,不但脾气要好;而且还不能有麻烦。苏克萨哈心想,这顾虑不错,“强抢民妇”不是甚麽好事,且不说江南新定,需要怀柔安抚,就摄政王的威望,亦不能不顾。

“那,总得找个有名望的才好。”

“不是四大名妓吗?”巴哈问道:“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顾眉生。”吴良辅说:“钱牧斋不能惹,龚芝麓也一样,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顾眉生得过诰封的。”

“顾眉生到底是妾,怎麽也会得到诰封呢?”

原来龚芝麓的原配童氏,人也贤慧,曾经说过:“我得过前朝的诰封,新朝的诰封给顾太太好了。”这便有心存明室的意味在内,与良辅不便实说,含含糊糊的答道:“大概是龚芝麓拿她当正室,礼部的官儿信以为真了。”

“这不去管它。”苏克萨哈追问:“还有一个叫甚麽?”

“董小宛。”

“在那?”

“自然在江南。”

“从良了没有?”

“她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吴良辅说:“不过不要紧。董小宛的名气也很大,江南的京官,总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去打听一下好了。”

很快的打听清楚了。董小宛嫁的是当年“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此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陈圆圆曾跟他有过嫁娶之约,不意陈圆圆为周皇亲派人所劫,以致好事不谐。及至董小宛遇见冒辟疆,一见倾心,非嫁他不可,但冒辟疆拒之於千里之外,那倒不是他绝情,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是崇祯十五年初夏的事。其时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本在湖北当按察副使,奉调到湖南宝庆,那里是官兵征剿流寇,战火正炽之处,冒起宗调到那里,几乎等於送死;世间那有老父方有性命之忧,而儿子还将纳宠的道理。同时冒辟疆的功名也不得意,乡试榜发,只中副车,等於落第,心绪异常恶劣。

但是,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障碍,难以克服的困难是,董小宛有三千多银子的债务,冒辟疆无力为她清偿。但董小宛不管,赖在他船上不肯走,好不容易将他劝向苏州,到得深秋,董小宛派人来催问消息,说她不肯脱卸分手时所穿的那件纱衫,如果冒辟疆不愿娶她,她宁愿冻死。

事情成了僵局。冒起宗倒是休致回家了;科场不利,也无妨卷土重来,可是三千多两银子在那里?

就在此时来了个救星,就是钱牧斋。他因为收了有船有人又有钱的郑成功做门生,动念想谋取登莱总督这个职位;登州在山东半岛北端,隔海便是辽东半岛南端的旅顺,钱牧斋的想法是,倘能复起为登莱总督,有郑成功的舟船可用,正好攻清军无水师之短;虽说洪承畴松山大败,祖大寿锦州不守,崇祯迫不得已有求和之意,但山海关还有吴三桂一支劲旅,如能由他指挥,配合郑成功的部下,水陆夹击,未始不能扭转危局。

这些计画是有柳如是参预的,钱牧斋有此雄图,一半亦是想将柳如是造成为梁红玉第二。但他是因科场案削职回籍的废员,倘谋复起,内不可无显贵举荐;外不可无清议支持。好在郑成功从事半海盗式的海上贸易,钱多得很,可以让他黄金结客,一逞豪举;而况他跟董小宛原有一段香火因缘,所以一叶扁舟,飘然而至苏州,召集董小宛的债主,只半天的工夫,为董小宛收回了盈尺的借据,然後另雇一船,派人将董小宛送至南通以北,扬州以东的如皋水绘园,成全了才子佳人的好事。

※※※

听完吴良辅辗转打听到的,有关董小宛一切以後,苏克萨哈问道:“人长得怎麽样?”

“你是说容貌?”吴良辅答说:“这不用问的。长得不美,还能成名妓吗?而况,今年只有二十六岁,一朵花正是盛开的时候。”

“性情呢?”

“这一点大概最可取了。据说冒辟疆曾经大病过三次,都是董小宛衣不解带,日夜照料,才能保住冒辟疆的性命。”

“这话是真是假。”

“一点不假。”吴良辅说:“因为我托人跟冒辟疆最好的一个朋友打听过,一提起董小宛的德性,赞不绝口;冒辟疆病得人事不知,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连冒辟疆的父母、兄弟、大太太都顾自己逃命去了,只有董小宛守在他旁边。”

“呃,”苏克萨哈问:“那个人是谁?”

“新科的翰林方玄成。”吴良辅说:“他们是两代的交情,逃难亦在一起;他的话绝不假。”

“好!”苏克萨哈对巴哈说:“我可以去看何洛会了。”

※※※

大同终於克复了。孤城被围,粮尽一定会生变,姜镶的一个部将杨震威,卖主求荣,杀了姜镶与他的弟弟姜琳,开城投降;但多尔衮所重视的不是杨震威,而是马鹞子王辅臣,拔之为随身的侍卫。班师回京,马鹞子成了风头人物,所到之处,人人争识;八旗将官,都愿订交,更不在话下。

有一天,苏克萨哈邀他吃火锅;酒到半酣,苏克萨哈问道:“辅臣,你去过江南没有?”

“没有。”

“想不想去逛一逛?”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麽不想去?不过,”王辅臣说:“没有机会;就有机会,王爷也未见得肯放我去。”

“如今有个机会,而且是替王爷去办事。你去不去?”

“怎麽不去?只要王爷交代下来,我马上就走。”

“好!一言为定。”

果然,隔了不过三天,多尔衮便交代他随苏克萨哈到江南出差;一切听苏克萨哈指挥。

既然如此,就不必多问。随苏克萨哈带了十几个人,策骑南下;时逢隆冬,滴水成冰,路上非常辛苦,但有王辅臣同行,再苦亦能忍受,因为他待人恳挚热心,不论投宿打尖,他都先要照料了同伴,才顾到自己。对於苏克萨哈,视作长官,不仅唯命是从,而且任劳任怨,神色怡然。

过了山东郯城红花埠,进入江苏地界,南下渡运河,经淮安到高邮,折往东南到了泰州,此地是江北极富庶之地;知州是个汉军,名叫杨运升,苏克萨哈与他是旧识,所以一到便投知州衙门。

一见欢然,及至引见了王辅臣,听说他是马鹞子,顿时脸上浮现了惊喜交集的神色,“久闻大名,幸会,幸会。”杨运升问道:“行几?”

“行二。”

“王二哥,今天得要好好醉一醉。”

摆上酒来,王辅臣不敢多喝,一则是怕酒醉失态;再则是因为苏克萨哈的神态有异,听他跟主人的谈话,大概可望知他藏之心中已久、在路上一直想问而始终未问的疑团打破,所以顾不得喝酒。

餐桌是一张俗名“百灵台”的独脚圆桌,坐在下方的主人,为了苏克萨哈的声音甚低,所以将椅子拉向苏克萨哈那一面;王辅臣听不清苏克萨哈的声音,但看得清杨运升的脸色,惊讶而凝重,显然是在谈一件不太轻松,甚至可以说是很为难的事。

“今天腊月二十七了。”杨运升问:“年内总不能办这件事了吧?”

“我想倒是年内好,家家忙着自己过年,管不到人家的事,倒免了许多牵惹。”

“牵惹是免不了的。无论如何,这件事得跟那里的县官先打了招呼,才能下手。”杨运升想了一下说:“苏爷,等我先派人去接了头,再来商量步骤好不好?”

“甚麽时候?”

“如果离这里八十里地,今天可以赶到;我派得力的人去,叫他明天中午赶回来。”

“嗯、嗯!”苏克萨哈沉吟着,“杨大哥,我是怕走漏了消息,变成开笼放鸟,我们白吃一趟辛苦是小事,王爷那里交不了差,怎麽办?”

“这……。”杨运升踌躇了。

“招呼是一定要打的,可也不能早打。”苏克萨哈说:“我看明儿个咱们一起到如皋,见了那里的县太爷,马上就动手,来它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杨大哥你看呢?”

杨运升沉吟了好一会答说:“我先去打听打听冒家的情形再说。两位宽饮,我去去就来。”

猜想他是去找亲信幕友,商量此事。苏克萨哈目送他出了签押房,方始说道:“辅臣,你倒好耐性;这趟来是甚麽差使,我一路上不跟你说,你倒不问。”

“王爷只叫我一切听苏爷的吩咐;你不告诉我一定有你苏爷的道理,我不必多问。”

“不是我不告诉你,这不是甚麽办成了能教人高兴的事,所以我不跟你说,免得你听了心烦。如今可不能不告诉你了。十年前,南京秦淮河鼎鼎大名的‘四公子’你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

“听说过一个叫冒辟疆的没有?”

“冒?”王辅臣说:“我连这个姓都是第一回听说。”

“听说姓冒的只有如皋一家。这冒辟疆有个姨太太叫董小宛,跟平西王的陈圆圆一样,都是江南无人不知的名妓;咱们这回来,就是要把董小宛弄了去给王爷。”

一听这话,王辅臣好半晌作声不得;原以为当了摄政王的侍卫,由匪而官,弃暗投明,不想仍旧干的是流寇的勾当。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听了一定会心烦。”

“心烦是一回事,差使又是一回事。”王辅臣问:“苏爷跟杨大老爷就是谈这桩差使。”

“是啊!你有甚麽意见?”

“我甚麽都还不清楚,回头听杨大老爷打听回来再说。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在年内办。”

“喔,”苏克萨哈问说:“为甚麽?”

“至少让人家高高兴兴过个年。”

“嗯,嗯,这话不错。”苏克萨哈又问:“那末,你说甚麽时候办呢?”

“年初一也不能办;大年初一,家家要讨个吉利。”

“日子晚个两三天,倒无所谓。”苏克萨哈说:“怎麽下手,可得好好儿琢磨。”

“只可智取,不能用强;王爷的名声很要紧。”

“原该如此。我带了四十斤人蔘来,作为聘礼。”

明末流寇四起,关塞萧条,携带现银不便,可用人蔘代替货贝;入清依然,四十斤人蔘,值银千两,聘礼不算过菲,但人家是否肯受;就很难说了。

正在谈着,杨运升去而复回,一入座便说:“机会倒是一个机会,姓冒的到扬州去了。”

“杨大老爷是说冒辟疆?”王辅臣问。

“是的。”

“他不回家过年吗?”

“不会。”

“为甚麽?”

“这冒辟疆是躲祸去的。”

原来顺治四年,江苏破获一件反清复明的“谋逆”案,主其事者是苏松一带的大名士,松江的陈子龙与嘉定的侯峒曾、侯悬瀞父子。本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事可隐可显,可大可小;由於侯家父子用了反间计,在“奸细”的行囊中,搜得一道由在舟山群岛的“监国”鲁王所颁的敕谕,招抚大学士洪承畴,江苏巡抚土国宝,这一来土国宝不能不据实奏闻,以便洗刷嫌疑,因而兴起大狱,牵连到钱牧斋,跟他的一名仆人綑缚在一起,解送江宁就鞫。钱牧斋的儿子名叫孙爱,懦弱无用,坐视无策;亏得柳如是赶到江宁,多方活动,钱牧斋方得获释,因而赋诗有“痛哭临江无孝子,毁家急难有贤妻”之句。

此案株连甚广,因为明末文人,通行结社,陈子龙、侯峒曾既是大名士,“社友”甚广,互通声气,多多少少难脱同谋之嫌。冒辟疆亦是其中之一,他有个族人谋夺他家的产业,造作谣言,以为挟制,怨仇固结不解,所以冒辟疆不时须离家避祸;尤其是逢年过节,不易躲避,索性远行。杨运升断定他不会回家过年,是有前例可徵的。

“既然如此,不妨就在这上头作文章。”王辅臣说:“冒家牺牲了一个姨太太,保全了他家的长子,就算心不甘,也只能认了。”

苏克萨哈与杨运升都深以为然。於是顺治七年正月初二,苏克萨哈与王辅臣,在杨运升陪同之下,抵达如皋,先与县官说明来意;派了人陪他们到水绘园;请见主人冒起宗,屏人密谈,开门见山地提出条件,以董小宛换取冒辟疆的安全,何去何从,任令自择。

冒起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了句:“天下不是大定了吗?”

这句话颇使来客受窘,天下已经大定,何以还有这种乱世才有的,强夺民妇的行为?想想亦真可惭愧,但恼羞可以成怒,一怒便不觉得涩口;苏克萨哈冷笑一声说道:“本来倒是可以大定了,可惜还有人想造反。”他将眼一瞪,“造反!冒老先生,你懂这两个字吗?”

冒起宗懂此二字的言外之意,定定神说:“诸公请稍待,我告个罪,少陪片刻。”

他是要跟家人去商量,但拜年的宾客很多,只有在冬天所不到的水阁中,将太太及大少奶奶找了来密谈。

“不是为大毛的事吧?”冒太太哆嗦着问;大毛是冒辟疆的小名。

“怎麽不是?”冒起宗叹口气说:“唉,庶人无罪,怀璧其罪。”

“你就不要掉书袋了!乾脆说吧。”

“万万想不到的事,他们要,要,”冒起宗非常吃力地说:“要小宛。”

“甚麽?”

冒起宗再说一遍,冒太太才听清楚;而冒大少奶奶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别哭!”冒起宗说:“事情是决无法挽回的了,来头太大,跟奉了旨一样。就不知道小宛肯不肯?”

“为了大毛,她死都肯的。”冒太太说,“难的是,这话不知道怎麽跟小宛开口?”

“太太别为难!”董小宛突然现身,她关上房门说道:“既然无法挽回,我也只好认命了。”

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感伤,冒大少奶奶越发泪流不止,叫得一声:“妹妹!”哽噎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她双膝一屈,跪倒在董小宛面前。

一个赶紧也跪了下来,两人抱头痛哭;两老亦是垂泪不止。

终於还是董小宛先收泪,“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她说:“不过要请老爷好好跟他们办个交涉,他们从此不能再跟大少爷为难了。”

这是不必董小宛提的,冒起宗也能想得到的。当然,苏克萨哈不能出一张笔据;但他有句话说得非常透澈:“那全在董姑娘;见了王爷,她怎麽说,王爷怎麽听。别说保府上平安,就是你们爷儿俩想做官,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做清朝的官?人人能做,就是冒家父子不能做,不然岂不是变成出卖董小宛了?同样的道理,作为聘礼的那四十斤人蔘,冒起宗亦坚持不受。这不需要说明原因,苏克萨哈自能意会;不过这一来他起了一层顾虑,不能不预为之计。

“冒老先生,”他说:“请你告诉董姑娘,别做出甚麽糊涂事来,害了我们事小;害了府上事大。”

这是警告董小宛勿存任何轻生之念;而其实是不需要的,董小宛岂能虑不及此?她比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她不但不会轻生,还怕冒辟疆失去了她,可能会有甚麽过当的举动,所以很小心地避免流露出任何足以使人觉得她留恋不舍的神色;尽半天一夜的工夫,从从容容地将她经手的家务,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後拜别两老与大妇,神态自若地上了骡车;以致於有人疑心她,或者是羡慕刘三秀的奇遇,高高兴兴地当摄政王的王妃去了。

※※※

在山东与直隶交界之处,有名水陆大码头的德州,苏克萨哈意外地遇见了巴哈。

“你出京干嘛?”

“郑亲王班师,摄政王派我来迎接。”

原来郑亲王济尔哈朗在顺治五年九月,奉派为定远大将军,率师下湖广,任务为征讨明朝永历帝所派的总督何腾蛟,以及李自成的余孽。一年多以来,转战两湖,深入贵州黎平,先後克六十余城,摄政王多尔衮虽不愿他回京,但出征大致有期限,军务既已告一段落;而且他年已五十五岁,不让他班师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而亲贵领兵还朝,照例派侍卫迎劳;至於这个差使落到了巴哈头上,是因为有人在多尔衮面前进谗,说他有离间皇帝与多尔衮之间感情的倾向。因此,多尔衮趁机派他出京,藉以疏远他与皇帝的关系。

“喔,”苏克萨哈问道:“你预备到那儿去接呢?”

“那儿接到那儿算,反正脱不开这条由北到南的官道。”

“这麽说,晚一两天也不要紧;咱们好好儿叙一叙。”苏克萨哈问道:“京里有甚麽新闻?”

“嘿!”巴哈双眉一扬,“你要打听新闻,那可多了罗。摄政王福晋故世,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苏克萨哈答说:“那不是年里的事吗?”

“不错。”巴哈又问:“那位福晋,用册宝封为敬孝忠恭正宫元妃,你知道不知道?”

“怎麽变成正宫了呢?那不是奇事吗!”

“还有奇的呢,”巴哈说道:“肃亲王福晋成了摄政王福晋了。”

“甚麽!”,苏克萨哈一愣,“你是说小姨接了姊夫?”

小姨指的是豪格的妻子;姊夫是多尔衮,这生死冤家的两叔侄,本是嫡亲的连襟,多尔衮在死了妻子以後,纳豪格之妻为福晋的个中原因说法不一。有的说,做姊姊的犹如手足情深,遗言希望多尔衮娶她的妹妹,以便有个照应;有的说,是出於肃亲王福晋的自荐,而目的是在因此得以庇护豪格诸子,这是往好的方面说;往坏处去说,就很不堪了,有的说,多尔衮至今对豪格余憾未释,有意夺妻以辱;有的就乾脆说他好色而已。

“皇上对这件事怎麽说?”苏克萨哈问。

“哼!”巴哈冷笑一声,“现在是拿他莫奈何;将来你看吧,总有一天会算这笔帐。”

据巴哈说,小皇帝对多尔衮杀他兄长,因为大家都说这是大义灭亲,所以他倒还不大恨;但对这件事,由於一直读的孔孟之书,很讲究伦常礼法,认为侮辱死者太甚,内心非常不平,一旦亲政而又真的能掌握实权,一定会替豪格报复。

“还有甚麽新闻没有?”

“还有。”巴哈忽然问道:“那个董小宛长得怎麽样?”

“这话很难说。”苏克萨哈沉吟了一会,“南边的女人会保养,就算长得不是太出色,看上去总觉得比咱们的格格、福晋要耐看些,这且不言;至於这董小宛,根本不能拿相貌来论。我这麽说吧,头一天不觉得甚麽;第二天看看还不坏;第三天就越看越想看;再下去可不得了,一天不见就怪想她的。”

“喔,”巴哈有些不大相信,“有这麽大的魔力!到底好在甚麽地方呢?”

苏克萨哈略想一想说:“我只谈一件事好了。”

这件事发生在泰安道中,过大汶口时,适逢大雨,衣履尽湿,下了店生火烤衣服,是由董小宛一手料理。

“这很难得了吧?下面还有。”苏克萨哈又说:“烤衣服的时候,我当然也要动手,一不小心把袜套烧了一个洞,她说:‘我带得有针线,替你补一补’。我不好意思,说是‘不必补,丢了就算了。’她说:‘皮马靴不穿袜套,把脚後跟都磨破了’。我说‘不要紧’,到了第二天一早动身,她叫她带来的一个老妈子,给我送来一双新袜套,穿上去不大不小,正好一脚,据说那是她拿一件布衫,花了半夜功夫改出来的。巴二哥,你说吧,你服不服她?”

“好!”巴哈点点头说:“摄政王是最识得好歹的,照她这样子,不怕让人夺了宠去。”

“谁会夺她的宠?”

“这可又是一件新闻了。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明朝要朝鲜进献公主,太宗亦跟朝鲜要过一个绝色女子;摄政王心又动了,派人到朝鲜要人去了。”

徵女朝鲜一事,由来甚久,元朝後宫就有朝鲜女子;明太祖的碛妃,即为元朝宫女,碛妃生皇四子朱棣,封为燕王,便是後来的成祖。因为如此,明成祖对朝鲜女子,特具好感;同时又能照料他特殊的饮食习惯,所以自永乐六至二十年,数次徵女朝鲜;第一次所徵五女,内有一个姓权,封为贤妃。“明宫词”中有一首专咏权妃:“玉琯携来玉殿吹,天生丽质自高骊;无端北狩蛾眉死,风雨荒城葬盛姬。”其下有注:“成祖妃权氏,朝鲜人,永乐七年朝鲜贡女充掖庭,妃随众女至,上见妃色白而质复穠粹,问其技,出所携玉琯吹之,窈窕多远音,上大悦,骤拔妃出众女上。”权妃是在永乐八年,死於山东临城;葬於峄县,後三年兴起恐怖无比的大狱,原来权妃死於谋杀。

谋杀权妃的是同为朝鲜所进的女子吕婕妤,其时皇后驾崩,成祖命贤妃权式摄行六宫事,吕婕妤不服管教,当面顶撞权妃说:“有子孙的皇后也死了,你又管得几个月,这等无礼。”然後用砒霜研成末子,下在胡桃茶中,毒杀了权妃。

事隔三年,有个朝鲜宫女,也姓吕,她是商贾之女,同伴称之为“贾吕”,此女亦有宠,想跟吕婕妤认同宗,而吕婕妤看不起她,以此嫌隙,“贾吕”告密;成祖震怒,将吕婕妤宫中的太监、宫女共一百余人,尽皆处死,吕婕妤的死状极惨;据成祖自己对朝鲜使臣说的是:“烙铁烙一个月,杀了。”

这“贾吕”天生是个祸胎,八年之後,又自她身上,兴起一大惨剧,这回死了两千八百人之多,事起於贾吕与另一个同为成祖所宠的宫女鱼氏,一起爱上了一个小太监;成祖颇有所知,但因宠爱鱼氏之故,迟迟无所动作,而吕鱼二人,内心恐惧,相继自缢。

鱼氏为成祖所宠,死後为成祖苦思不释,以事由贾吕而起,本就深为恼怒,偏偏当此时也,又死了一个宠妃;她姓王,苏州人,与权妃同日所封,此时已晋位为贵妃。成祖晚年肝火极旺,太子、诸王、公主,见了他都会发抖,全赖王贵妃婉转调护;成祖本想立她为后,不想一病而亡,成祖痛悼过甚,得了“失心风”,暴戾无复人理,想起鱼吕一案,尽捕贾吕的侍婢来拷问,三木之下,胡言乱语,居然变成一件“弑逆”案,株连无数,尽皆诬服。有的“拼着一身剐,敢将昏君骂,”当面丑诋:“自家阳衰,人家才会去跟小太监睡觉,气死你!”听这一骂,成祖索性命画工画了一幅图,作贾吕与小太监相抱之状,说是欲令後世见其丑态。

这一桩亘古所无的宫闱惨案,起於永乐八年秋天,初设“东厂”之时,直到下一年初夏,尚未结案。至四月初八,大雷雨中,发生火灾,将营造了十五年之久,盖成才三个月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烧得一片瓦烁;宫中都有喜色,以为成祖会心惧天变,停止诛戮,谁知他照杀不休。

这些秘密,在明朝久已泯没无闻,但多尔衮却知道;他在征朝鲜时,曾听人根据“李朝实录”的记载,讲给他听过,那是太宗崇德年底的事,太宗亲率外藩蒙古,诸王贝勒的劲卒,度鸭绿江,直逼朝鲜国都,朝鲜国王李倧遁至南汉山城,而将妻儿安顿在江华岛,兵败不屈,一味以乞和作缓兵之计,不道多尔衮奇兵突出,攻入江华岛,将李倧的眷属,送至大营,至此,李倧方始出降,因而论征朝鲜之功,以多尔衮为第一;而李倧由於多尔衮对他的妻儿,以礼相待,一直感激在心,所以有人建议他徵女朝鲜,多尔衮觉得索之无愧,欣然同意。

但就在此议初起时,李倧病殁;朝鲜的政情一变,不过仍在清朝控制之下。当崇德初年,李倧事穷力蹙而投降时,将其长次二子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李淏送至瀋陽作為質子,以後數次伐明,照例向朝鮮徵兵、徵糧。多爾袞大破李自成,長驅而入北京時,李氏兄弟,皆在軍中;以此從龍入關的忠忱,多爾袞在順治元年十月,准李倧的長子,亦是世子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歸國,同時核減歲貢;元旦、冬至、萬壽本應另進慶賀貢物,亦以道遠不便,准許隨同正貢附送,對朝鮮是相當優惠體恤的。

到了第二年春天,復又遣李淏回國;未幾李𣷪(左水上山下主)病故,李淏被封為世子。李倧既薨,賜謐“莊穆”;多爾袞遣官賫敕,冊封李淏為朝鮮國王,同時表達了徵女朝鮮的意願。

聽巴哈談完這段新聞,蘇克薩哈亦記起一段往事,順治元年正月,多爾袞曾經在一次朝會中,公開宣示:“朝鮮國王因為我保全他的妻子兒女,常常私下給我送禮,先帝在日,我一定回奏明白,准我收我才收;現在是我輔政,誼無私交,不再受禮。”如此雖是李淏在位,但他承父之志,且曾由多爾袞的培養,當然亦會感恩圖報,只要提出要求,一定會選取絕色處子進獻。董小宛若無勝人之處,自難得寵。

“咱們不談朝鮮了。”巴哈說道:“我倒很想見一見董小宛,看她到底長得是個甚麼樣子?”

蘇克薩哈面有難色,好一會兒才說:“好!我來找馬鷂子。”

“馬鷂子”王輔臣專負保護董小宛之責。因為攝政王劫持民婦是很不體面的事,所以護送董小宛北上,就變成一件很難辦的秘密差使,難辦之處在雖有天字第一號的大來頭,卻不能亮出底牌來;一路上八旗的驕兵悍將很多,而載美同行,又最容易引起是非,倘或發生糾紛,秘密暴露,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最可慮的,還是在如皋動身之前,楊運升所作的警告。他說:“江南可絕不是北方。北五省久受流寇的荼毒,對咱們大清兵入關,把李自成、張獻忠的部下,剿的剿,攆的攆,大家才能安居樂業,對我們當然是歡迎的。”

這是說北方對清兵有好感;相對地對明朝則並無好感,楊運升也有一番說詞。

“崇禎十七年,北五省的老百姓,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為了征餉、隨田賦加派、橫征暴歛、慘無人道,誰有田誰倒楣。田地荒得太多、太久,以致兩次大旱,又有蝗蟲;草根樹皮吃光了,只好吃人,年輕婦女跟小孩反綁雙手,推到市面上去賣,名為‘菜人’,你想想,這樣的朝廷,能叫老百姓愛戴嗎?所以在北方除了少數讀書人以外,老百姓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有‘反清復明’這四個字。江南就不同了,繁華富庶,總想著在明朝過的是好日子;加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簡直把咱們大清兵恨透了。如今大軍鎮壓,公然造反雖不容易,可是要跟你搗個亂、出出你的醜,那可是輕而易舉的事。再說,董小宛是多大的名氣?又聽說是攝政王的人;你想是多大的樹,招多大的風?”

蘇克薩哈深以為然,因此跟王輔臣商議,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逢關過卡,要打交道,都歸蘇克薩哈;保護董小宛則由王輔臣負全責。

王輔臣當然唯命是從,而且向董小宛表明了他的任務。董小宛非常合作,跟王輔臣談了些“不見可欲,其心不亂”的道理,願意儘可能隱藏自己的行蹤。王輔臣大有領悟,因而向蘇克薩哈提出兩點要求:第一是,不能透露董小宛的姓名;第二是,任何人想見董小宛,都必須先經他同意。王輔臣是這樣說的:“蘇爺,你很愛朋友,而你的好朋友又多;一路上少不得有人盡地主之誼,一喝喝高興了,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把董姑娘的名字說了出去,當然就想看一看。那一來,風聲越傳越大,就會出事。”

蘇克薩哈滿口應承照辦,而且始終守著他的承諾。如今跟巴哈說了經過,不算違反第一點,因為巴哈原是參預其事的;但第二點要見董小宛,就必得問王輔臣了。

王輔臣上街去了,等他回店,一見巴哈,也是熟人,很親熱地寒暄了一陣;到得他們談話告一段落,蘇克薩哈指著巴哈輕聲說道:“他想見一見董姑娘,你看怎麼樣?”

“這得問她自己。”王輔臣答說:“我許了她的,若有人要見,先得她願意。”

“那末,你這會兒就去問一問。”

董小宛是被安頓在這家旅店中,最隱密的一個小跨院。一路來,她都是如此,一進了自己屋子,若非必要,步門不出;甚至連窗戶前面都不站。王輔臣求見時,她正在看書,站起來招呼過了,隨即問說:“王將軍,有事嗎?”她對王輔臣與蘇克薩哈都稱“將軍”。

“京裏來了個人,是蘇爺的好朋友,名叫巴哈,慕董姑娘的名、想見一見你。”

這是第一次有此請求;董小宛便問:“這位巴哈是甚麼人?”

“他是皇上的侍衛;聽說也是太后的親信。”

“既然是皇上的侍衛,又是太后的親信,怎麼出京來了呢?”董小宛緊接著又說:“王將軍,你別誤會我喜歡打聽閒事。我無所謂,你讓我見誰都可以;不過一路來我都沒有見過外人,這是頭一回,不免有人注意,也許你們應該想一想,讓他見了我以後,旁人會怎麼說?如果對你們兩位沒有好處,我想還是不見的好。”

這話提醒了王輔臣,想一想似乎不大妥當,“董姑娘,你的心真細,你這一說,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他略一沉吟後問道:“要不要我把蘇爺請來,董姑娘,請你當面問他?”

“你如果覺得該這麼辦,就這麼辦好了。”

於是,王輔臣悄悄將她的話,說了給蘇克薩哈聽;“不錯啊!”這一個也被提醒了,“是有點不大對勁;不過我還想不透澈。走!咱們看她去。”

這回再到董小宛那裏,王輔臣採取了警戒措施;好在那跨院只有一條通路,他派人守住,如果有人接近,能攔則攔;不能攔便須出聲,好讓他有所防備。

“董姑娘,你問巴哈為甚麼出京?他是攝政王派出來去迎接班師的鄭親王的。”

“喔,”董小宛從容問道:“皇上的侍衛,攝政王能派嗎?”

“能。”

“那,皇上不是沒有人用了嗎?”

“皇上的侍衛很多,不會沒有人用。”

“是。”董小宛涵蓄地問:“巴哈是不是皇上的親信?”

“應該是。”

“既然是皇上的親信,攝政王怎麼能派?莫非他就沒有想到皇上會不便?”

一句接一句,問得蘇克薩哈招架不住,只好說實話了,“是這樣的。”巴哈出京的原因,讓他和盤托出了。

董小宛全神貫注地聽完,平靜地問說:“蘇將軍,我在想將來見了王爺,他或許會問:‘你在路上見了些甚麼人?’我說:‘在德州,有位巴哈巴將軍要看我。’這當然是由兩位引見的。蘇將軍,你想,王爺心裏會怎麼想?”

畫龍點睛,一語破的;又彷彿晴天一個霹靂,使得蘇克薩哈心頭一震,臉色都變了。

董小宛卻是匕鬯不驚,渾如無事,“當然,”她說:“我可以不說這回事。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這人來人往的大店裏,不必隔牆有耳,亦會有人見到;萬一傳到耳朵裏,再來問我,那就比我早說了實話更糟。”

“不錯,不錯!”蘇克薩哈不等她話說完,便搶著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來回絕了他。”

“這,”董小宛微笑了一下,“我倒有個主意,蘇將軍看行不行?”

“是、是,董姑娘請說。”

“那位巴將軍無非想看一看我,是個甚麼樣子?那也容易。明兒,咱們晚一點動身,上車的時候,我在車前站一站,他不就看到我了嗎?”

“啊,啊!這好。”蘇克薩哈由衷地說:“董姑娘,你真能體諒人,想得面面俱到。準定這麼辦吧!多謝、多謝!”說完,蘇克薩哈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又說:“董姑娘,你歇著吧!我不打攪了。”

辭出來找到巴哈,將經過情形,細細一說;巴哈這回真服氣了。

“了不得!咱們八旗女子,我就想不出有比這位董姑娘事理更清楚的。”

“虧得她腦筋清楚,又這麼謹慎小心。不然攝政王一起疑心,非壞大事不可!”蘇克薩哈拍一拍額角“好險!好險!”

“本來倒無所謂,反正她將來到了王府,必有朝太后的時候,遲早見得著。如今聽你這一說,明兒可真不能錯過機會。”

旅店向來是一過午夜,便有響動,大呼小叫、騾鳴馬嘶,越來越熱鬧;趕路的旅客都走了,復歸寂靜。董小宛北上,亦是日日如此;唯獨這一天例外,直到破曉方始起身,漱洗早食,換好了衣服,也理好了隨身行李,靜靜地坐著等。

等天色大明時,從窗戶中看到王輔臣,先站起身迎候,見面道了早安,王輔臣說道:“車套好了。董姑娘請吧!”

說完,他順手拎起一隻皮箱,首先往外走;接著是她的女傭顧媽捧著鏡箱等物,跟在後面;殿後的董小宛將捏在手中的、一塊包頭的青絹,往桌上一丟,方始出門。

車馬都預備好了,馬在門外、車子在門內大院子裏;董小宛不慌不忙地走到踏腳凳前,等顧媽來扶她上車時,突然摸一摸頭上說:“我的包頭帕子,忘了在屋子裏了。”

“喔,我去拿。”

顧媽一走,董小宛仍舊站在車前;眼角瞟處,發現蘇克薩哈與一個五十來歲,長得很魁梧的軍官,站在櫃房簷前,心知那人就是巴哈。為了讓他看得清楚,她將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略略朝東,讓晨曦照在她臉上。

巴哈自然不便盯著看;好在她是在亮處,他的眼力又好,一眼就攝取了她的全貌。但視線一避開,立刻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這樣腦袋轉過來,轉過去,直到顧媽將包頭青絹取了來,扶著董小宛上車,巴哈才爽然若失地轉臉來跟蘇克薩哈說話。

“真正的美人是沒法兒形容的。”他說:“能形容得了的,不算真正的美人。”

蘇克薩哈笑道:“看了半天,就落這麼一句廢話。”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可要走了。有甚麼口信要我帶的?”

巴哈沉吟了一會說:“請你帶個信給鰲拜,我那大兒子不大聽話,請他替我好好管教。”

“好!我叫人去說。”

“你不能自己去一趟嗎?”

蘇克薩哈面有難色。原來鰲拜是巴哈的堂兄,與蘇克薩哈為姻親,但一向不和,極少往還;巴哈很顧大體,覺得蘇克薩哈與鰲拜雖然都效忠皇帝,理當和衷共濟,因而特意找這麼一個藉口,想為他們拉攏,進而修好。蘇克薩哈明白他的用意,需要考慮,所以遲疑不答。

“何必呢?”巴哈勸道:“且不說你們是親戚,看在太后跟皇上的分上,也應該和好;不然,怎麼替宮裏辦事。”

“好吧!”蘇克薩哈慨然答說:“我替你帶這個口信。不過,他那種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的脾氣不改,你也要勸勸他。”

“說得是。等我交差回京,一定要好好兒勸他。”

於是匆匆握別,蘇克薩哈騰身上馬,趕上了車隊;這天宿在南皮,旅店中遇到京中來人談起,才知道十天以前的二月初四,為大行皇太后上尊謚為“孝端正敬仁懿莊敏輔天協聖文皇后”;定於二月廿六袝葬盛京昭陵,攝政王將奉母后皇太后及皇帝駕臨盛京,恭行葬禮。

“今天二月十四;廿六下葬,只有十二天了。”蘇克薩哈對王輔臣說:“京城到盛京要走半個月;攝政王早就動身了,咱們不必急,慢慢兒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