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辅臣答应着,他也有好些消息可以告诉苏克萨哈;其中之一是多尔衮徵女朝鲜,已有结果。
为多尔衮办这桩差使的是,弘文院大学士祁充格。他以敕封李淏为朝鲜国王正使的身分,正式提出了“皇父摄政王”愿娶朝鲜淑女的意愿;其实这也就是命令。
朝鲜与清朝通婚,在太宗崇德二年立有先例,须具两个条件,一个是要宗室中的淑女,也就是处子,这个身分上的条件,是可以公开提出的;另一个条件,不便明言,只可意会,便是要美。但朝鲜对公开的条件,奉行不渝;默喻的条件,就只好做到那里算那里,因为宗室有女如花,得父母宠爱,自然不愿她远适异国;即令是国王亦无法强制。
为多尔衮选取宗室淑女,便遭遇到这样的困难,最後选中了李恺胤之女;朝鲜王朝的宗室,仿照春秋战国的制度,封之为“君”,李恺胤的称号是“锦林君”很穷,朝鲜人称之为“贫宗”。因为如此,才愿舍女,换取一笔赏赐,同时也获得了一笔清朝所送的聘礼。
锦林君之女由李淏封为“义顺公主”,一面收养在宫中,鲜衣美食,教以宫廷礼节;一面上书清朝,请派使臣相亲。多尔衮仍派祁充格为特使,相亲之日,义顺公主经过刻意修饰,盛粧出见;祁充格老眼昏花,回报多尔衮,说是“绝色女子。”多尔衮喜不可言,特颁令旨赐李淏,有“王女淑美”的字样。
“朝鲜的义顺公主,年轻貌美,这个月就要送来了。”王辅臣说:“听说王爷一等孝端太后下了葬,打算把权柄交出来,空出身子好好儿享一享艳福。”
“打算把权柄交出来?”苏克萨哈很注意地问:“交给谁?”
“我想,总不会交给郑亲王吧?”
“那当然。”
“也不见得会交给英亲王。”
苏克萨哈点点头说:“你的话不错。不过,郑亲王很谨慎,很见机,不会争权;英亲王可说不定了。这件事,咱们倒得好好儿留意。”
※※※
王辅臣所获得的消息,正确无误;就在他们到京的那一天,由盛京颁到一件摄政王的令旨:“各部事务有不须入奏者,付和硕巽亲王、端重亲王、敬谨亲王办理。”这三个人之中,巽亲王满达海可算“新贵”,他是代善的第七子,承袭了他父亲的王爵,不过由“礼”亲王改号为“巽”亲王;端重亲王博洛是饶余亲王阿巴泰的第三子,原有平江南的极大战功,但受多尔衮重用,却是近年的事;敬谨亲王尼堪是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曾从豪格西征,斩张献忠於西充为一大战功,又为破大同叛将姜镶的主将,因而亦得多尔衮的宠信。
不久,多尔衮奉车驾回京;一连三天不曾上朝,第四天召见苏克萨哈与王辅臣,神情非常愉快。
“这趟辛苦你们了。”他问:“江南的情形怎麽样?”
苏克萨哈不敢说实话,“江南很安靖。”他说:“提到王爷,都赞不绝口。”
“喔,老百姓怎麽说?”
“都说王爷大仁大义,从古所没有的。”
多尔衮点点头;喊一声:“马鹞子!”
“辅臣在。”跪在地上的王辅臣挺直了腰答应。
“你是头一回到江南吧?”
“是。”
“你觉得江南怎麽样?”
“那真是花花世界。辅臣从没有想到天下有那麽好的地方。”
“那是因为明朝把黄河以北,搞得一塌糊涂之故。”摄政王问:“你愿意不愿意到江南做官?”
王辅臣本想说:只愿追随摄政王左右;但就在话要出口之际,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即改口答说:“王爷要派辅臣到江南,辅臣不敢不去。”
“我是想让你到‘花花世界’过几年舒服日子,再回来跟着我吃苦。”多尔衮问说:“你想当甚麽官?”
“辅臣不识字,只能带兵。”
“好!”多尔衮沉吟了一会说:“你当提督,资格还差一点儿;我派你到江南去当总兵。你想到那一镇?”
这一下难倒了王辅臣,不知甚麽叫“镇”,更不知在江南有那几镇?只好老实答说:“请王爷派就是。”
多尔衮倒是有意酬谢他的劫美之劳;恰好兵部尚书明安达礼也在,便即问说:“江南有几镇?”
此人籍隶蒙古正白旗,十分能干,从容答道:“江南两提督,分辖四镇……。”
总兵所驻之地称为“镇”。镇是镇守之意,所以必是水陆险要之地;江南四镇,首推苏松,兼辖水师,其余三镇置於南北官道枢纽的徐州;江防要地的南通州狼山,与自海入江之处的崇明岛。
听明安达礼讲述明白,多尔衮说:“我派你到苏松镇。”
“不,谢谢王爷。”王辅臣回答:“辅臣情愿到狼山镇。”
“咦?”多尔衮诧异:“苏是苏州,松是松江,那才是花花世界,你怎麽倒不愿意呢?”
王辅臣选中狼山,别具深心,但决不能实说;他很机警,面不改色地编了个理由:“回王爷的话,狼山镇在南通州,离扬州比较近;辅臣喜欢扬州。”
“这也罢了!”多尔衮对明安达礼说:“王辅臣的事,你给办一办。”
於是王辅臣磕头谢了恩,当多尔衮复向苏克萨哈问话时,他不自觉地在脑中浮起了董小宛的影子……。
※※※
一个多月的北上途中,董小宛每天都有跟王辅臣见面的机会,有时立谈数语;有时从容长谈。董小宛看出他是个血性男儿,同情她的遭遇;但此人忠於职守,公私分明,如果托他甚麽事,只要不违背他的职司,他会尽力办到。
到了离京师两日路程的固安县,苏克萨哈先单骑进京去见何洛会,报告任务已经达成;这天晚上,董小宛派顾妈将王辅臣请了去,交给他一个布包,很坦率地告诉他,封裹在其中的是一卷青丝、两双弓鞋。
原来她曾听人谈过,刘三秀入豫亲王府以後,改了旗装,料想自己亦将如此。旗下妇女梳的发髻,名为“燕尾”,以平整为美,不需要太长的头发,不妨剪下一部分;裙下双钩,当然要解除束缚,逐渐放大,弓鞋亦穿不着了,因而包成一包,托他设法带给冒辟疆。
“董姑娘,”王辅臣问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我想过。国法不外乎人情,我跟了冒公子九年,从此侯门如海,不但一生一世见不到,而且连当面说一声‘保重’的机会都没有,留这麽一点东西给他,并不为过;即便王爷知道了,一定亦会谅解。不过,王将军,我深怕於你不便;所以,你如果回绝了我,我心里对你绝不会存半点芥蒂。”
“董姑娘,你请放心。你说国法不外乎人情,我替你捎这点东西到冒家,亦是如此,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不过,董姑娘,我只能替你捎东西,不能替你捎信。”
“多谢王将军。”董小宛加重了语气说:“我识得轻重,里面没有半个字。”
“这就是了。”王辅臣又说:“不过,我可以替董姑娘捎个口信。”
“谢谢。”董小宛沉吟了一会问:“王将军打算怎麽样把这包东西送到如皋?总不会自己送去吧?”
“那可说不定,也许会再有出差江南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我会派极妥当的人送去。”
“是。”董小宛说:“王将军倘能跟冒公子见面,请他娶我的妹妹。”
“令妹在那里?”
“他知道。”
听得这话,王辅臣才发觉自己问得多余;料想亦在风尘之中,当即郑重许诺:“如果两三个月之内,我能再到江南,一定将口信带到;否则我先派人把东西送去。”
※※※
这就是王辅臣舍苏常而取狼山的原故;南通到如皋,百里之遥,朝发夕至,他心里在想,不但董小宛的口信必可带到,而且以总兵的身分,有足够的力量就近照应冒家,亦是补过之道。
心里打算得满好,那知三天以後,事情就有了变化;多尔衮把他找了去,歉仄地说:“马鹞子,你江南去不成了;因为……。”
因为多尔衮觉得北京建都已久,地污水咸,春秋冬三季倒还罢了,一到夏天,溽暑难耐,想另建一座夏宫;选中的地点是永平府。
永平府在山海关以西,一州五县,跨滦河两岸,河西滦州,州南一百二十里,一湾清水,名为大定淀,金世宗大定二十年,巡幸到此,因为地名与年号相同,而且定淀音近,叫起来很拗口,因此改名长春淀,原来建有一座石城行宫,亦改名长春行宫。
行宫早废,风景如昔,多尔衮最欣赏那里的泉水,甘美异常;附近又有一池温泉,亦与他的风湿症有益,所以决定将他的夏宫建在此处。
建宫必先建城;城内不能没有房屋;更不能没有衙署官舍,这一来工程就浩大了,估计工费要二百六十万两银子。款从何出?大费周章。
为了这件事,三院、六部、八旗的重臣亲贵之间,大起争执。策画此事的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主张在旧额钱粮以外,依照比例,另增新赋。但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反对,说这就是“加派”,明朝因“加派”而亡国;而且顺治元年十月诏告天下:“地亩钱粮,悉照前明会计录,自顺治元年五月朔起,为额徵解。凡加派辽饷、新饷、练饷、召买等项,俱行蠲免。”岂能失信於民?
这对立的两派之间,另有一些老谋深算的重臣,以洪承畴为首,在私下调和,他们认为皇帝早熟,书也读得很好,“亲政”的日子很近了;如果多尔衮还在京城,无形中有一片强大的影响力量笼罩着,皇帝便无法乾纲独振,所以不如疏离为妙。
从另一方面看,多尔衮功在社稷,花两、三百万银子,为他造一座城,权当“采邑”,让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後半辈子的福,以示酬庸,亦并不算过分。
这些看法,传入後宫,孝庄太后深以为然。於是永平筑城之议,成为定局,加派钱粮,及於直隶、山西、浙江、山东、江南、河南、湖广、江西、陕西九省,最多的是江南,应徵五十九万五千余两;最少的是湖广,不足十万,此外二、三十万不等,总数二百五十万。此外官民人等有急公好义,自愿捐助者,听其自便;当然,捐助之人,酌量恩叙,为有钱而想做官的,开一道方便之门。
这是极大的一个工程,徵用民夫以外,更需动用军工;有人向多尔衮进言,说动用军工筑城,不比打仗,一战而胜,功劳立见,升迁奖赏,接续而至,士卒乐於效命;土木之事是胼手胝足的苦差使,往往士气不振,须有一个善於调变,而又能与士卒同甘苦,为众心服的人来管工地。要找这样一个人,非王辅臣莫属。
“马鹞子,”多尔衮说:“你先跟我到连山;回来到永平修城。愿意不愿意替我辛苦两年。”
“王爷别问了!王爷怎麽说,辅臣怎麽干,汤里来,火里去,辅臣都不在乎的。”
话是这麽说,心里总不免怅惘;倒不是因为好缺落空,而是不能亲自将董小宛的口信带到,只能选派一位极靠得住的小校,将董小宛的那个包裹,专程送到如皋冒家。
※※※
连山在山海关外,宁远以北,锦州以西,所以亦称锦西;多尔衮选定此处,作为迎接朝鲜义顺公主成亲之地,因为这是一次“国婚”……祁充格与刚林献议,“国婚”表示为了两国和好而缔此婚姻,犹如“连”接两“山”,势益雄伟。这样的说法,可以冲淡好色之名;因而为多尔衮欣然嘉纳。
这一来增加了朝鲜国王李淏的难题。多尔衮向朝鲜使臣说:“嫁女儿应该有主婚人。既然是国婚,义顺公主应该由你们国王亲自送来。”
这在李淏是万难办到之事。因为朝鲜老王殁於顺治六年六月,未满一年。满洲人父母之丧,二十七天释服;朝鲜却以箕封之国,礼义之邦,遵行中国古礼,对三年之丧看得极重,丧礼不尽情,不可为人,视作禽兽。李淏在重孝之中,如果亲送义顺公主出国成亲,将为举国所不满。经使臣宛转陈词,多尔衮总算谅解了,但提出的另一个要求,同样有事实上的困难。
“国王既不能来,不妨让麟坪大君送亲。”
麟坪大君是李淏的胞弟李濬的封号;一样也是三年之丧,李淏不能来,由李濬代替,同样也会招致朝鲜国民对李氏王朝的反感。於是,又要大费口舌了。
朝鲜的原意,打算派宗室,封号为岭阳君的李儇为义顺公主“护行使”;李儇惮於此行,以父病为由,坚决辞谢,结果改派了官位相当於清朝工部尚书的工曹判书元斗杓护送。不过另外有一个协议,等过了李倧去世周年的“小祥”祭礼以後,由麟坪大君以特使的身分,到北京来谢恩……预期多尔衮在成亲之後,将会颁赐珍物,自然要派遣谢恩使。
几番周折,终於定局;义顺公主在女医、乳姆;及侍女十六人陪侍之下,定於四月二十二日由元斗杓护送起程。这一天李淏亲临京城西郊送行,生离宛如死别,义顺公主及其侍女的亲族,哭声震天;观者无不惨然。
相反地,多尔衮一行五月初出京时,莫不兴高彩烈,由北京到山海关,只得九天的工夫;预计义顺公主到达连山,还有十天的工夫,尽有余裕的工夫,可以游猎。这一带山川盘错,雄奇幽秀,兼而有之,其中第一名山为医无闾山,是幽州的镇山……黄帝方制九州,至舜重新规划,增设并、幽、营三州,共十二州;夏有天下,复为九州,至周亦然,而增设的幽州,始终在内,西起永平,东至锦州西北的幽昧之地。医无闾山为镇山,就是舜之所封;此山掩抱六重,所以亦名六山,岩壑窈窕,峰峦回合,种种奇胜,不可名言;但多尔衮却无心领略,不时浮起在脑际的,只是想像中的仪态万方的义顺公主,偶尔也会想到宛转承欢的“董姑娘”。
五月二十一日那天,终於盼到了义顺公主;由朝鲜京城到连山一千九百里路,恰好走了一个月。初抵连山时,由祁充格带着多尔衮的一班亲信出郊迎接;义顺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特备的宾馆,看到芳容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在说:朝鲜国王有麻烦了。
原来义顺公主并不美。当初祁充格去相亲时所见到的虚饰的美丽,为旅途之劳;乡思之忧,一扫而空;面黄肌瘦,双眼失神,看不出一点点公主的气质。
当然,经过膏沐修饰,送入行宫洞房时,当然与刚下车时不同,但也好得有限。第二天一早,随行的王公大臣入行宫贺喜时,只见多尔衮是一张“一笑黄河清”的脸,都吓得不敢开口了。
“祁充格”,多尔衮冷冷地说:“你的差使办得很好。”
祁充格打了个寒噤,俯首无语;众人面面相觑,也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多尔衮,打开僵局。
“朝鲜的使臣呢?”多尔衮问:“叫甚麽名字?”
“叫元斗杓,官居工曹判书。”祁充格答说:“此刻在宫外待命。”
“叫他进来。”
元斗杓倒是朝鲜的忠臣,早就知道这趟差使吃力不讨好,已经抱了“豁出去”的心情,准备接受任何责备,所以上得殿来,倒是气定神闲,抹一抹衣袖,扬尘舞蹈地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口中说道:“属国小臣元斗杓,恭请天朝皇父摄政王万福金安,叩贺大喜。”
“喜从何来?”
“属国公主,得配天朝皇父,真正大喜之事。”元斗杓紧接着又说:“义顺公主旅途多劳,未免憔悴,请皇父摄政王宽以时日,体气日充,自然容貌日美。”
多尔衮觉得这话也有点道理,脸色就比先前来的缓和了。
“公主的十六名侍女,皆是处子;不过有美有不美,请皇父摄政王海量包涵。”
这提醒了多尔衮,公主不美有侍女;侍女之中这个不美有那个。转念到此,兴致又来了。
“祁充格!”他说:“赐宴使臣,派你作陪,尽我大国之礼。”
“是!”
“你们,”多尔衮手指着王公大臣说:“好好儿喝酒去。”
“是!”和硕巽亲王班次最尊,到这时候才敢代表大家申贺:“王爷大喜!”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摄政王妃既已封为“正宫元妃”,何以摄政王生母大妃倒没有尊号呢?提醒了多尔衮,毫不迟疑地面谕内三院的大学士,追尊大妃为“皇后”,预备典礼。
於是内三院在刚林主持之下,召集会议。已获授意的祁充格首先发言,主张比照孝慈武皇后的成例办理;刚林附议,一桩於礼无据的僭越之事,就此片言而定。
接下来便是拟諡。皇后的尊諡,初上为十二字,第一字照例用“孝”,第二字最要紧,须能概括一生行谊;或者表彰懿行淑德。多尔衮曾有指示,大妃殉节这一点,一定要表扬;这便成了一个难题。
原来拟諡有规定的字眼,详载於一部名为“鸿称通用”的书中,这部书分上中下三册,上册又分上中下三编;列后尊諡在“上册之下”这一编中,一共五十个字,逐字推敲,就没有一个字合用的。
“只好从权了。”范文程说:“大妃从容捐躯,烈女之行;用烈字最允当。”
与议者都以为是,此字一定,下面的就好办了,第十字用天;第十二字用圣,是有规定的,拟定的尊諡是:“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恭制神牌,择定吉期,入祔太庙。
多尔衮的这个举动,震撼朝野。因为除非母以子贵,大妃决无追尊为后,入祔太庙之理;所以此举可视之为多尔衮称帝的先声。
忧心忡忡的圣母皇太后向麻喇姑说:“日子快了!只怕永平的城造好,就是他当皇上的时候。”
“只怕他未见得能等到那个时候。”
语出有因,圣母皇太后急急问说:“怎麽啦?”
“朝鲜的十六个黄花闺女害了他!人不中用,只有服药;御药房那些壮阳的药,都找遍了。听说还服了红丸跟秋白。”
“红丸”这味药,圣母皇太后知道,可是,“秋白是甚麽呢?”圣母皇太后问。
“秋白,”麻喇姑说:“吴良辅拿给我看过,雪白,像顶上等的盐巴;是在童便里面熬出来的,自然也是壮阳药。”
“唉,”圣母皇太后叹口气:“他简直是在找死。”
“死倒也罢了,就怕他发疯!”
麻喇姑的话是有来由的,多尔衮为他内心的难局所困,一方面是万乘之尊的强烈诱惑;而另一方面是太宗的培植之德、孝端太后的养育之恩、圣母皇太后的雨露之情、礼亲王的推让之义,以及自己几次明示於天下,绝不称帝之大信,纷至沓来地涌现於心头,压抑着他的那分强烈的诱惑,不管他如何挣扎,就是无法突破他自己积渐而围在方寸四周的藩篱,加以纵酒纵慾,精神恍惚;久而久之,变成喜怒无常,神智昏瞀,不知道那一天会失心疯?
这使得圣母皇太后又添了一重心事,“你跟巴哈说,让他跟苏克萨哈多联络;如果看样子不对了,得早早想法子。”圣母皇太后停了一下问:“你看王爷里头,谁是靠得住的?”
“自然是郑亲王。”麻喇姑毫不迟疑地答说。
圣母皇太后点点头又问:“十二爷这个人,你看怎麽样?”
“嘿!”麻喇姑一副卑夷不屑的神情。“他呀,本事没有,还自以为觉得了不起,老想当议政王。格格,我说一句在这里,将来不出事,还则罢了,一出事,第一个要防备的,就是十二爷。”
“十二爷”是指英亲王阿济格,圣母皇太后後来又拿同样的话问巴哈;他的回答跟麻喇姑一样,这让圣母皇太后打定了主意,不论多尔衮是像明光宗那样暴死也好,或者真的如麻喇姑所说的疯了也好,记住可倚靠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要防备的是英亲王阿济格。
※※※
多尔衮又要出猎了。
圣母皇太后大惑不解。据见过多尔衮的人说,他已经变了一个样,满面浮肿、脸赤唇紫,不时会晕眩;知医而按过他脉息的人,私下传来消息,其脉“雄壮浮大,三焦火动”,病入膏肓,随时可死。何况十一月的天气,几於滴水成冰,关外大雪封山,那里去觅猎物?
经过几次召见巴哈,终於明白了事实真相,出猎其名,移军其实,多尔衮已在永平一带,圈了大批民房,以便移驻他的两旗;甚至於可能是三旗的劲卒。
两旗是两白旗,除了他自己的正白旗以外;镶白旗原属豫亲王多铎所有,去世以後,名义上由他的长子,袭王爵的多尼为镶白旗旗主,实际上却归多尔衮掌握。至於另外一旗,则是正蓝旗。
正蓝旗自太宗天聪九年,便无旗主;已拥有两黄旗的太宗,有意并吞这一旗,但因八旗制度,为太祖亲自策定,神圣不可侵犯,如果八旗变七旗,有违祖制,众心不服,足以招至分崩离析之祸,所以不敢公然取消正蓝旗的番号,只在两黄旗中分别增设额外的“固山额真”……都统,各掌正蓝旗的一半军力。
及至冲人继位,多尔衮摄政,想将正蓝旗并入两白旗,而欲合先分,首须将正蓝旗从两黄旗中脱离出来,因而原为两黄旗附庸的正蓝旗,复又成为独立的番号,此旗掌权的“固山额真”,亦由正黄旗的谭泰变为镶白旗的何洛会。
但在表面上,多尔衮不肯承认有并吞的意图,他以“两黄旗的大臣、侍卫,多信实可靠,足以保护皇帝;不过我摄政後,侧目於我的人很多,出京不能不靠正蓝旗警卫。等皇帝亲政後,我会把正蓝旗交出来”的说法,作为暂时接管正蓝旗的藉口。
但现在他对正蓝旗,是决定久假不归了。多尔衮之决定在永平筑城建宫,是在他神智比较清醒时,深思熟虑,逐渐形成的一个重大决定;因为他终於发现,即令他能突破自己内心的难局,不顾一切而废立,但称帝的时机,已经错过了……这是说,不会像当年那样容易,第一,威望已不如前;其次,多铎既死,阿济格越来越不成材,环顾亲贵之中,谁堪为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树敌太多,济尔哈朗跟他固已结成不解之怨,尤其可虑的是,两黄旗大臣眼看皇帝及将成年亲政,必然会萌生为豪格报仇的日子快将来临的念头。这样,他如果废立称帝,就一定会遭遇极大的反抗。
反抗的主力,是两黄旗加上济尔哈朗的镶蓝旗;正红旗的旗主满达海,虽为他一手所培植,但礼亲王代善的子孙众多,而家规甚严,可预料得到的是,至少会要求满达海保持中立,甚至加入勤王的阵营,维护代善当年杀子来平息内乱的苦心。
再看自己这方面,两白旗之外,镶红旗由於阿济格的统驭无方,大部分已归於代善长子克勤郡王岳托所有,岳托早死,其子衍禧郡王罗洛浑,亦在从豪格西征时,阵亡於四川;现在是由罗洛浑的长子罗科铎袭爵。既是代善的曾孙,而且岳托受太宗殊恩,受封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那末,罗科铎的态度,往好的方面看,亦只是不介入而已。
这样考虑下来,即使吞并了正蓝旗,到一旦决裂,以兵戎相见时,亦未见得能操胜算。多尔衮想来想去,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立於不败之地,便是将自己的实力,保存在安全之处,於是,永平被看中了。
永平府北倚长城,南临大海,东控榆关,西阻滦河,进可窥燕,退足自保。最妙的是,两白一篮,处於後方,中原如有叛乱,大可先遣两黄两红与镶蓝旗去打头阵,削弱那五旗的实力,自然就增强了自己的地位。
协助多尔衮设计这套策略的,是他嫡系正白旗中的两员大将,一个叫博尔辉,姓他他拉氏,久任正白旗护军统领;一个叫罗什,姓佟佳氏,此人虽只是一名世袭的骑都尉,但来历不小,他的伯父扈尔汉,是太祖创业时的“五大臣”之一。
太祖起兵,开疆拓土,除了“四大贝勒”的子弟兵以外,股肱所寄有五大臣,为首的是额亦都,其次为费英东,都隶属於镶黄旗,第三何和礼隶正红旗;第四费扬古,隶镶蓝旗;最後便是扈尔汉,他是太祖的养子,隶正白旗。
扈尔汉的胞弟萨穆什喀,便是罗什的父亲。由於萨穆什喀在太祖即位後,被任为镶白旗副都统,所以罗什於两白旗都有很深的渊源;此人虽无赫赫战功,但长於谋略,心计很深,极受多尔衮的宠信,居然以世职骑都尉而得任须王公才有资格派充的“内大臣”;不过他这个内大臣并不在“御前行走”,而是多尔衮不离左右的侍从。
※※※
当然,巴哈所看到的,与打听到的,只是一个凶险的表面现象;因而越发引起圣母皇太后的惊疑不安。她觉得他们母子已面临着必须有所抉择的一个“三岔口”,前面两条路,一条是听天由命、随人摆布,走到那里算那里;一条是通过布满着不可测的危机的,艰险崎岖的小路而进入康庄大道。
“我该走那一条?”她由心中的自语,而发为对麻喇姑的徵询。
“格格,你要沉住气,好好想。”麻喇姑说:“你是皇太后,不能召见两黄旗的大臣;更不能说心里的话。只有在各位王爷中间,找个能商量大事的。可是,谁又是能跟十四爷较个短长的呢?”
“你说,谁?”
“也只有一个人。”麻喇姑指着一个“成化窑”的青花大盘说:“这个色儿的。”
“这个色儿的?”圣母皇太后稍微想一想,便即明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惊喜地说:“额尔克戴青,不是他的外甥吗?”
她口中的“他”,是指镶蓝旗主济尔哈朗:他有个姊姊,早在天命二年,由太祖主婚,许配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的酋长恩格德尔,此人是蒙古各部落中,最先向太祖输诚的,早在太祖称帝之前的十年,便奉表上尊号曰“神武皇帝。”到天命九年,更率所部、归顺清朝;太祖跟他告天结盟,仿照明朝“丹书铁券”的制度,特赐敕书:“非叛逆,他罪皆得免。”
恩格德尔隶属正黄旗,数次率蒙古兵从征,虽败而皆免罪,殁於太宗崇德元年。他的职位是三等总兵官,满洲话称为昂邦章京;以後职位变为爵位,三等昂邦章京便是“三等子”,由他的小儿子额尔克戴青承袭。
额尔克戴青一直充任御前侍卫,但碌碌无能,所以投闲置散,职位始终如故;爵位亦仅由三等子升为二等子而已。
这年……顺治七年三月,多尔衮忽然想笼络此人,将他由二等子晋为三等侯,同时命刚林、祁充格向他暗示,不如由正黄旗改入正白旗,以期获得重用。额尔克戴青率直拒绝;於是多尔衮找了一件案子,将他牵涉在内,部议处分,由三等侯复降为二等子。
这就证明了此人是忠诚可靠的,他虽庸碌无用,但传宣谕言,还不致偾事;圣母皇太后便将他找了来说:“我有个差使交给你,是决不能告诉人的;连你媳妇那儿都得瞒住。”
额尔克戴青答说:“奴才别无长处,就是嘴紧。”
“好!你过来。”
“是。”
额尔克戴青膝行数步,跪在圣母皇太后身边。
“你跟你舅舅去说,找个甚麽理由,请我到他府里去吃饭。”
“是。”额尔克戴青停了一下,不见太后有下文,便问:“就是这句话?”
“对了,就是这句话。”
“是。奴才马上去传。”
额尔克戴青辞出宫後,随即跨马到西城郑亲王府求见。济尔哈朗自班师回京後,韬光养晦,不但深居简出,而且不见宾客,因此像额尔克戴青这种嫡亲外甥上门,亦须先行通报。
门上对他极熟,称之为“十六爷”,信口问道:“从那儿来呀?”
“太后宫里来。”就这句话说坏了;门上进去通报以後,回出来说道:“十六爷,你请回吧!王爷说今儿身子不爽,请你改天来。”
额尔克戴青大失所望,但不死心,第二天又去了。这回所得的答覆,更为不妙。
“王爷说:这一阵子,人很不舒服,上朝都不上。十六爷,”门上低声说道:“你不用再来了,王爷绝不会见你。”
额尔克戴青无奈,只得据实回奏。防范如此严密,可见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多尔衮监视之下。圣母皇太后心想,照此看来,自己的一言一行,亦逃不过多尔衮的耳目。
转念到此,倒抽一口冷气:“听天由命吧!”她闭上眼,眼角渗出两滴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