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辞下传
八卦成列 ,象在其中矣 ;因而重之 ,爻在其中矣 ;刚柔相推 ,变在其 中矣 ;系辞焉而命之 ,动在其中矣 。吉凶悔吝者 ,生乎动者也 。刚柔 者 ,立本者也 。变通者 ,趣时者也 。
此一章言卦爻吉凶,原于易简,而此四节则先论象爻变动之所自出,以推吉凶之所由生也。八卦,谓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三画之卦。象,谓奇偶纯杂之象。因重,谓每一衍八,重之为六十四也。刚柔,谓奇偶。变,谓阴阳变化。动,谓占者所值当动之爻象。孔子意曰:《易》理尽于吉凶,吉凶寓于象爻变动。象爻变动,何自而生乎?圣人作《易》,本大极而生两仪,由两仪而生四象,八卦次第成列,则乾坤列而纯阴纯阳之象以著,六子列而杂阴杂阳之象以昭。象不在成列之中乎?由是因已成之卦,各以八卦次第加之,则内外备而贞悔全,远近贵贱,承乘比应之爻,即灿然于各卦之中矣。由是爻之奇偶,即为刚柔,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不过刚柔二画,往来推换。则凡阴极变阳,阳极变阴,不即在此相推中乎?由是卦爻之中,时有消息,位有当否。圣人皆系之辞,而明示以趋避之宜。此时虽未形于动,而占者所值当动之爻象,岂能出辞所命之中哉?夫辞之所命者,吉凶悔吝而已。吉凶悔吝,虽已备于系辞之时,必俟卦爻之动,而吉凶悔吝方始昭然。是吉凶悔吝,固生乎卦爻之动者也。使不先系辞以命之,人将何所适从乎?然所谓动者,亦因乎时而已。盖六十四卦,不外刚柔两画,方其未动,一刚一柔,各有定位,确不可移。则刚柔非立《易》之本者乎?然位有定而时无定,及其既动,则化裁推行,总非自主。非顺乎时之自然,而趋乎时之不得不然者乎?可见时之所在,动不能违人能变通趋时,自然动与吉会,何凶悔吝之有?
按:天道不外一时,圣人合德天地之学,亦不外于一时。孔子释乾五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释大有《彖辞》曰: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萃之时,用大牲,吉也。而损之时,二簋可用享。屯之时,君子以经纶也。而需之时,则宜饮食宴乐。盖莫非时之所宜然也。知《易》之理,不外乎一时,则知圣人体《易》之学矣。
吉凶者 ,贞胜者也 ;天地之道 ,贞观者也 ;日月之道 ,贞明者也 。天 下之动 ,贞夫一者也 。
此二节是申明吉凶之故,而示人以贞一之学也。贞,谓正而常也。一,即理也。孔子意曰:夫刚柔变通,则卦爻动而吉凶生矣。然吉凶不容并立,常以正而相胜者也。吉胜凶,凶胜吉,虽有万变,不外一贞。贞则吉胜于凶,不贞则凶胜于吉。所谓“惠迪吉,从逆凶,唯影响”也,不观之造化乎?天地之道,消息盈虚,至变矣,惟以贞常运,天垂象,地效法,历万古而不易也。日月之道,晦朔弦望,至变矣,惟以贞常照,日明昼,月明夜,亘万古而不息也。然则天下之动可知矣。天下之动,得失忧虞,万变无穷,其贞常不易者,一理而已。人之动,非顺乎理,即逆乎理。顺理则吉,逆理则凶。势无常而理有定,不犹天地之贞观,日月之贞明乎?此吉凶之所以贞胜也。
按:圣人系辞以断吉凶,原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所谓典礼,即贞也。所谓会通,即一也。故其所系之辞,从之则吉,悖之则凶,而天下后世不能外也。
夫乾 ,确然示人易矣 ;夫坤 ,隤然示人简矣 。爻也者 ,效此者也 ;象 也者 ,像此者也 。爻象动乎内 ,吉凶见乎外 ,功业见乎变 ,圣人之情见 乎辞 。
此三节推原象爻所由立,吉凶所由见,而归功于圣人也。确然,健貌。隤然,顺貌。动乎内,谓揲蓍求卦,而值当动之爻象也。功业,指趋避言。变,即动,动则变也。辞,即吉凶之辞。孔子意曰:夫天下之动,固贞夫一矣。人亦知一之原于天地乎。夫乾,天也,性情确然,静专动直,气至即达自然无为,以生万物,明示人以易矣。坤,地也,性情 然,静翕动辟,无所烦扰,顺承天施,以生万物,明示人以简矣。乾坤既以易简示人,圣人忧天下后世不能效法乾坤也,因作《易》以教人,而立象生爻焉。爻备于因重,人知效天下之动也。不知奇而阳者,效乾之易;偶而阴者,效坤之简。爻虽至变,而有不变之理,以主宰于中。爻非仿效乾坤之所示者乎?象具于成列,人知象天下之赜也。不知阳息阴消者,如户斯辟,象乾之易;阴息阳消者,如户斯阖,象坤之简。象虽至赜,而有至约之理,以纲维于内。象非肖像乾坤之所示者乎?有爻象即有吉凶之辞,而吉凶必借揲蓍而后著。如人抱蓍问《易》,参伍错综,通变极数,效像乾坤之爻象,动乎蓍卦之内,而所值或吉或凶,即见乎蓍卦之外,所谓吉凶悔吝生乎动也。此爻象之动,即变也,既动乎内而为变。此时虽未即措之天下,而务自此可成,业自此可定,利用出入,百姓与能之功业,已见乎此矣。然非圣人系辞以命之,则趋避终迷,而功业亦无由而见。是功业固见于爻象之变,必得圣人系爻彖吉凶之辞,然后得失明而从违决。圣人与民同患之情,不毕见于辞乎?此其忧世觉民之功,真可比德天地矣。
按:此章“贞”、“一”二字,最为精要。一,即天命之性也。贞,即率性之道也。乾坤易简者,性命之原,而生成万物之本也。圣人效天法地,立象系辞者,固欲天下各修其道以尽其性,而至于命也。故圣人之意尽于象,而圣人之情见乎辞。学《易》者,可不神明夫圣人之意与情乎?
天地之大德曰生 ,圣人之大宝曰位 ,何以守位曰仁 ,何以聚人曰 财 ,理财 、正辞 、禁民为非曰义 。
此一节是言用《易》之圣人,体天地造化之情以为情,而著之于功业者也。天地无心而成化,故不言情而言德。德之所被无不周遍,故言大德。生,谓物遂其生也。位,人君之位也。仁,当作“人”。理,治也。孔子意曰:《易》之卦爻,既已彰彰矣,然《易》之所以为用者,在天地则为造化,在圣人则为功业。以天地言之,天地有大德,曰生而已。盖天地之间,品物万形,无所不具。惟天则确然于上,地则隤然于下,寂然一无所为,而生生不已之机,随处流行。若日以生物为事,是生固天地之大德矣。以圣人言之,圣人体天地好生之德,以生天地所生之民。必身膺天位,然后可以赞化育而宰群生,则又以位为大宝也。然大宝在位,须兢业以守之,而守之则以人焉。士民乐业,遐迩归心,而后位可守也。守位在人,须休养以聚之,而聚之则以财焉。家室盈宁,闾阎优给,而后人可聚也。至若财以聚人,宜理也,则崇本业,省冗费以理之。辞以教民,宜正也,则殊贵贱,辨名实以正之。民之为非,宜禁也,则申法令,明刑罚以禁之。然三者必皆裁之于义焉。盖合于义,则理之而财得其平,正之而辞得其顺,禁之而民格其非。庶圣人之功业,与天地之大德侔矣。
按:《易》之一书,原为与民同患而作。故上系首章,由乾始坤成,而归之乾坤易简之理;下系首章,复由乾易坤简,而归之天地大生之德。得乾坤易简之理,而成位乎其中者,圣人之体也。行天地大生之德,而以位为大宝者,圣人之用也。有体,则与天地合其德;有用,则为天地大其功。系《易》者,其有望于后世有德有位之圣人也如此哉!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 ,仰则观象于天 ,俯则观法于地 ,观鸟兽之 文 ,与地之宜 ,近取诸身 ,远取诸物 。于是始作八卦 ,以通神明之德 ,以 类万物之情 ;作结绳而为罔罟 ,以佃以漁 ,盖取诸离 。
此一章是言圣人制器尚象之事。而此二节言包牺氏作《易》以前民用,而开鲜食之原也。文,羽毛也。“与地之宜”,诸本多有“天”字。宜,时令方隅也。结绳,以麻为之。网,所以佃;罟,所以渔。“盖”者,疑词,言疑取诸此而非必取诸此也。孔子意曰:粤稽古昔,以圣人之德履大宝之位,而能作《易》以前民用者,昉于包牺氏之王天下也。盖羲皇藏往知来,心通造化,固已具一作《易》之本矣。而又求之于俯仰远近之内,以验阴阳消息之理。故仰则观经纬之象于天,如日月星辰之属是也;俯则观一定之法于地,如南北高深之类是也。至于俯仰之间,即鸟兽之文观之,如刚鬣柔毛亦阴阻也,希革毛毨亦消息也。即天地之宜观之,如春夏则阳之息,秋冬则阴之消也。高者,阳之息;下者,阴之消也。近取诸身之形体性情,远取诸物之飞潜动植,而阴阳消息之理无不毕具于其中,于是乃作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之八卦焉。神明之德,不可见者也。就健顺动止八者之德以通之,而凡阴阳之理,深入无形者,《易》皆与之融贯而无间矣。万物之情,可见者也。就雷风山泽八物之情以类之,而凡阴阳之理,显及有象者,《易》皆与之相肖而不违矣。八卦既成,显微毕著。圣人作《易》,宁徒为制器而设?然而制器之理,总不越此。古者禽兽鱼鳖多而人民少,故包牺氏教民结麻为绳,以为网罟,以佃于山林,以漁于川泽,使民知鲜食之利焉。若是者,疑取诸离。盖离象为目,离德为丽,如网罟之两目相承,而物丽之也。
按:宓牺首画八卦,其神灵意智,本不待外象而著,特假河图神物,以征信兆民耳。故《易》之未作,全《易》之理,具在圣心;《易》之既作,天下之理,备于《易》书。虽备物致用,圣人未尝取象于《易》,而究未有出于《易》之外者,其理同也。不然,网罟之设,未必不在画卦之前,则又何从取两目相承之象而求合之乎?
包牺氏没 ,神农氏作 ,斵木为耜 ,揉木为耒 ,耒耨之利 ,以教天下 ,盖取诸益 。日中为市 ,致天下之民 ,聚天下之货 ,交易而退 ,各得其所 ,盖取诸噬嗑 。
此二节是言神农氏之教民粒食,而通有无于不匮也。耜,耒首也,斵木使锐而为之耒。耜,柄也,揉木使曲而为之。耨,除草也。孔子意曰:包牺之时,鲜食之原既开矣,然粒食之道未备也。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民厌鲜食而食草木之实,于是斵木使锐为耜,揉木使曲为耒。耒以运耜,耜以起土,设为耒耨之利,而教天下以树艺之法焉。若是者,疑取诸益。盖二体皆木,取益之象。其动者,在下之耜,而入之者,在上之耒。上入下动,取益之德。天下之益,莫大于耒耜,又有取于益之义也。夫网罟设而鲜食足,耒耜具而黍稷登,则货财殖矣。然有谷者或不给于鲜,有鲜者或不给于谷。乏者无所取,积者无所散,则有无不均而所养或缺。神农氏于是教民期以日中为市,使之道里均,趋走便,而天下之民无不致矣。市各聚其货,使之百物具,诸用备,而天下之货无不聚矣。交其所有,易其所无,交易而退,则有无相济,彼此相通,而人人各得其所矣。若是者,疑取诸噬嗑。盖卦德上明下动,日中象上明,为市象下动,卦名“噬嗑”,民不一业,货不一用,致而聚之,又噬而嗑之之义也。
按:圣人立成器而为天下利,其用不止一端,而系《易》者,必先自离次益,次噬嗑,其说何耶?盖食货乃斯民之大命,生养为王政之大端。圣王图治,未有舍此而他为先图者。大传之垂训也深矣。
神农氏没 ,黄帝 、尧 、舜氏作 ,通其变 ,使民不倦 ,神而化之 ,使民宜 之 ,易穷则变 ,变则通 ,通则久 ,是以自天祐之 ,吉无不利 。黄帝 、尧 、舜 ,垂衣裳而天下治 ,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 ,剡木为楫 ,舟楫之利 ,以 济不通 ,致远以利天下 ,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 ,引重致远 ,以利天下 ,盖 取诸随 。重门击柝 ,以待暴客 ,盖取诸豫 。断木为杵 ,掘地为臼 ,臼杵 之利 ,万民以济 ,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 ,剡木为矢 ,弧矢之利 ,以威天 下 ,盖取诸睽 。
此以下是言黄帝、尧、舜通变宜民之事。而此六节皆创制以前民用者也。刳,刻之使中虚也。剡,削之使末锐也。弦,以丝弦木也。弧,木弓也。孔子意曰:神农之时,食货足而生养遂矣。然风气日开,人心渐启,朴陋之治,不可以久也。迨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三圣人又有因时致治之道焉。盖民心之厌淳固而思变为文明也,时为之也。圣人因其时之变而通之,使天下之民,亹亹焉日习于其中而不倦焉。然其通变之道,又不过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以自然之理,若神化莫测者然。故使天下之民,皆鼓舞于神化之内,而安之以为宜。惟其宜之,故趋之而不倦也。三圣人之通变神化若此,岂有他术哉?一《易》理而已矣。盖《易》理即天之理也。消息互乘,盈虚迭运,时处其穷,则数尽必更,势重必返,未有不变者。变则随时而转,因势而导,未有不通者。通则一时适宜,后世无弊,未有不久者。三圣人之通变,合乎《易》,即合乎天矣。是以民宜之而天祐之,吉无不利也。尝即通变而进稽其事,始于黄帝,备于尧舜。定为上衣下裳之制,垂之于身,以革上古简陋之俗,则贵贱别而上下分。民志以定,恭己无为而天下治矣。若是者,疑取诸乾坤。盖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坤之变化无为也,垂衣裳而天下治,圣人之变化无为也。衣裳之制度既同,将遐迩之向风恐后。苟川泽梗塞,则文教有所不通,于是刳木使中虚而为舟,剡木使末锐而为楫。舟以载物,楫以进舟,舟楫之利兴,而不通者赖以通矣。若是者,疑取诸涣。盖涣之象,上巽木而下坎水,一如舟之浮出于水上也。夫川泽既通,而山林阻修,则担簦重趼,负载劳苦也。于是牛以顺为道,故服而驯之以引重,马以健为性,故乘而驾之以致远,而天下享安驱之利矣。若是者,疑取诸随。盖卦德下动上说,犹物在下而动,人在上而说也。川涂既通,远迩错至,暴客或乘而起矣。于是设为重门以御之于外,严为击柝以戒之于内。虽有暴客之来,而警备已密,吾固有以待之矣。若是者,疑取诸豫。盖取豫备之意也。耒耜已开粒食之原,而民未知脱粟之利,于是断木为杵而使之足以舂,掘地为臼而使之足以容。杵臼之利兴,而万民之养益以济矣。若是者,疑取诸小过。盖卦象上木下土,杵为木,臼为土,卦德下止上动,如臼止而杵动也。外有击柝以待暴客,内有杵臼以精粒食,而害之大者,无所挟以威之,则虽有险而不能守,虽有粟而不得食。于是弦木使曲而为弧,剡木使锐而为矢,弧矢之利,所及者远,以威天下之不轨,非止重门击柝以防之于内也。若是者,疑取诸睽。盖睽乖,然后威以服之也。
按:天下风气既趋于文明,则人心嗜欲日繁,诈伪亦日甚。不予之以利,无以遂其求;不震之以威,无以禁其暴。是故利天下者,圣人之仁也;威天下者,圣人之义也。仁与义,皆所以宜民而已矣。
上古穴居而野处 ,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 。上栋下宇 ,以待风雨 ,盖 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 ,厚衣之以薪 ,葬之中野 ,不封不树 ,丧期无数 ,后 世圣人易之以棺椁 ,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 契 ,百官以治 ,万民以察 ,盖取诸夬 。
此三节是言黄帝、尧、舜易古制以前民用者也。栋,屋脊檩也。宇,椽也。丧期,丧哭之期也。书,文字也。契,合约也。孔子意曰:凡上古未备之器而不可缓者,圣人皆尚象而创其制矣。乃上古已备之器而不可用者,圣人尤必尚象而变其制。如上古宫室未兴,冬则穴居,夏则野处,风雨奄至,民无宁居。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之制,有栋以直承而上,有宇以两垂而下,虽有震风暴雨,莫能侵之矣。若是者,疑取诸大壮。盖取诸壮固之意,宫室不壮则不固也。宫室既具,生者得以庇荫,而死者无所覆藏,亦何以教民孝乎?古之葬者,不过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之地,无封土树木之规,无丧麻哭踊之期。后世圣人易之棺以周其内,槨以固其外,计虑久远,而无使土亲肤矣。若是者,疑取诸大过。盖取送死大事,宁过于厚也。上古民淳事简,故小大之事,惟结绳以记验之,亦足以为治。后世风俗寖薄,欺诈日生,于是圣人易之以书契。言有不能记者,书识之;事有不能信者,契验之。由是百官之功实可稽,万民之情伪可核,而以治以察矣。若是者,疑取诸夬。盖取明决之意,以夬能决去小人之伪而防其欺也。
按:历代圣人制器尚象,或尚其德,或尚其名,或尚其义,或尚其体,又或尚其道,总谓之象也。盖卦者,象而已矣。五圣人之制作,非必观玩于十三卦之象而为之,而孔子以为“取诸”云者,正以日用事物之间,原自有一《易》之理,圣人所为,默与之合,即邵子所为画前之《易》是也。然则千万世利用安身,养生送死之道,无一不由于《易》。《易》岂仅为卜筮之书而已哉?
是故 《易 》者 ,象也 。象也者 ,像也 。彖者 ,材也 。爻也者 ,效天下 之动者也 。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 。
此一章是言《易》之卦爻不外乎象,而人当观象玩辞,以知所趋避也。材,卦之质也。效,倣也。孔子意曰:原夫圣人尚象之故,而知羲皇既作,图、书遂起,于是《易》有小成,有大成,不过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奇偶之象而已。然象有本体之象,有一爻之象,总之不滞于迹,仿佛于理之似耳。如阳卦六画之乾,以卦言,则所以像夫纯阳至健之理;以爻言,则有以像夫潜见惕跃飞亢之理。阴卦六画之坤,以卦言,则所以像夫纯阴至顺之理;以爻言,则或以像一阴之始生,或以像阴盛而亢阳,亦各自备一理。举乾坤而诸卦可类推矣。此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也。象既立矣,观象而系辞,则有彖。彖者,言一卦之材也,如卦德、卦体、卦变、卦象、卦义,皆其材也。卦兼有善恶,卦材之善者,辞亦从而善;卦材之恶者,辞亦从而恶。而象之全体形矣,于是乎又有爻。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如爱恶相攻,远近相取,情伪相感。天下之动,纷纭变化,莫可穷诘,而皆爻中之所已具。是以圣人一一摹 于逐爻之下,而象之一节昭矣。既有卦爻以象告,又有卦爻之辞以发挥乎象,是故得失之报以明,吉凶由此而生焉,忧虞之故以晰,悔吝由此而著焉。盖悔吝在心未著,吉凶在事已著。吉之生,悔之著也;凶之生,吝之著也。总之系辞以尽言,不外乎立象以尽意。材者,象之质。动者,象之用。吉凶悔吝者,象之征也。象立而《易》之理备矣。
按:宓牺画象,其吉凶悔吝之故,已了然于心中,特其时当浑穆,故不显著于辞而止以象告。至中古之世,诈伪日生,凡辞之所系者,皆事之所有。故圣人系之辞,以正告天下曰:如是则可以悔而得吉,如是则必至吝而得凶,使天下晓然于趋避之途。则圣人之立象系辞,皆因乎时,以有功于世道者也。
阳卦多阴 ,阴卦多阳 ,其故何也 ?阳卦奇 ,阴卦耦 ,其德行何也 ?阳一君而二民 ,君子之道也 。阴二君而一民 ,小人之道也 。
此一章是即少阳少阴之卦名,以见圣人贵阳贱阴之意也。君,谓阳;民,谓阴。孔子意曰:乾坤二卦,纯阳纯阴,其画无有多寡矣。至于震、坎、艮,皆为阳卦,宜多阳矣。其画乃一阳二阴,是阳卦反多阴也。巽、离、兑,皆为阴卦,宜多阴矣。其画乃一阴二阳,是阴卦反多阳也。此其故何也?凡阳卦,以一阳为一画,其二阴各二画,合之则为五画。五,奇数也,奇则为阳卦矣。凡阴卦,其一阴已二画,其二阳又各一画,合之则为四画。四,偶数也,偶则为阴卦矣。是皆数中自然之妙,非人力所能参也。然数未有不本于理。由数之所呈,以究其理之所合,则卦画之所在,即德行之所在也。而其德行又有公私邪正之不同焉。盖阳道尊贵而统阴,有君之象;阴道卑贱而从阳,有民之象。阳卦一阳而二阴,则其象为一君而二民。夫以一君而统二民,其道大而公,义之正也,君子之道也。阴卦一阴而二阳,则其象为一民而二君。夫以一民而从二君,其道小而私,事之变也,小人之道也。然则多阴者为阳卦,多阳者为阴卦,岂非理之一定,数之自然,而圣人扶抑之深意,所隐寄于其中者哉!从来君子虽多,小人用事,其象为阴;小人虽多,君子用事,其象为阳。盖小人为君子所制则治,君子为小人所制则乱。小人为君子所制,或能改弦易辙,以求当乎君子之意,尚可以效一官一职之能。君子为小人所制,断难败行丧检,以求类乎小人所为,必至于成相倾相轧之渐。此治乱所由分也。《易》之泰卦,不曰“有君子,无小人”,而曰“内君子,外小人”。然则处之得其宜,用之得其道,虽小人亦乌足为害哉。
《易 》曰 :“憧憧往来 ,朋从尔思 。”子曰 :“天下何思何虑 ?天下同 归而殊涂 ,一致而百虑 。天下何思何虑 ?日往则月来 ,月往则日来 ,日 月相推则明生焉 ;寒往则暑来 ,暑往则寒来 ,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往 者 ,屈也 ,来者 ,信也 ,屈信相感 ,而利生焉 。尺蠖之屈 ,以求信也 ;龙蛇 之蛰 ,以存身也 ;精义入神 ,以致用也 ;利用安身 ,以崇德也 。过此以 往 ,未之或知也 ,穷神知化 ,德之盛也 。”
此四节是引咸九四爻辞,以明天下感应之理,屈信之机,皆出自然,而无所容心于其间也。思者,心之用也。虑者,谋度其事也。致,极致也。咸之四爻,以阳居阴,不能正固,将以私感而害大公,故其爻辞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释之意曰:天下至广大也。其一感一应之相为往来者,原属天下自然之理,而不碍我空虚之体,则又何处可用吾之思,用吾之虑哉?盖天下之理,原于太极,本同归也。但一涉于事物,则所感者多,其涂各殊。究之涂虽殊而归则同,天下无二理也。理根于人心,本一致也。但既接乎事物,则所应者分,虑亦有百究之虑,虽百而致则一,天下无二心也。夫理无二理,心无二心,则顺理行之,因心付之,足矣。信乎何处可用吾之思,用吾之虑,而以憧憧为哉?试以天运观之,因日之往而有月之来,因月之往而有日之来,二曜相推以相代,则明生而不匮。因寒之往而有暑之来,因暑之往而有寒之来,二气相推以相继,则岁成而不缺。夫日月寒暑之往者,不待思而往,乃气机之消而屈也。日月寒暑之来者,不待思而来,乃气机之息而信也。一屈一信,即造化相感不已之机,而明生岁成之利于是乎生焉。是屈信往来,孰非感应自然之常理乎?因天运而推之物理,莫不皆然。如尺蠖之行也,不有所屈则不能有所信。其屈也,自有求信之理,不待思虑而信也。龙蛇之在冬也,不蛰而伏其气则不能存其身。其蛰也,自能以存其身,不待思虑而存身也。岂特物理为然哉?即验之圣学,亦有自然之机也。夫天下事物之感不齐,而心能裁制之即为义;心之所感不一,而义能变通之即为神。精研其义,至于入神。其于事物之所宜,靡不洞察,而臻于神妙之地,则心不外驰,入者不出,内之屈也。而见理明彻,自有以推极其外之用,屈之感信也。既足以致用,而用无不利,则应事接物,随其所遇,迎刃而解,而身之所履,无适不安,外之信也。而动作得宜,自有以增崇其内之德,信之感屈也。夫屈信往来,无往非交养互发之理,功在于此而效见于彼,则亦何在可容吾思虑之扰其间哉?夫义求其精,用求其利,此其机在我可知者也。由此内外之间,交养互发,自有欲罢不能者矣。自是以上,惟有待其天机之自至,而绝非人功之可加,又岂我之所能知哉?盖穷极天地之神,而与合一不测者,共藏其域;通知天地之化,而与推行有渐者,冥契其机。始而入神,至此神已穷矣;始而可知,至此知已化矣。皆由其德之盛。故能穷神知化如斯也,岂徒崇之已乎?夫交养互发之机,熟之又熟,而至于不知者,往而屈也;神化合一之妙,忘之又忘,而至于自致者,来而信也。是亦皆感应自然之理,而非思虑之所能及也。
按:咸之象,以虚为义,至虚之中,无不同焉,无不一焉。然推之晦明寒暑、往来屈信之理,则同之中有至不同者存。一之内有至不一者存,此神化所由生也。故又推之精义利用,及于穷神知化,以明同者惟通不同为同,然后其同可通;一者唯合不一为一,然后其一可合。孔子之一贯是也。若夫俗学之失,固患乎思虑之纷纭,而异端之学,又误执何思何虑而流入于虚无寂灭,将何以致用崇德而穷神知化乎?故九五之志末,与憧憧同戒也。
《易 》曰 :“困于石 ,据于蒺藜 ,入于其宫 ,不见其妻 ,凶 。”子曰 :“非 所困而困焉 ,名必辱 ;非所据而据焉 ,身必危 。既辱且危 ,死期将至 ,妻 其可得见耶 ?”
此一节是引困六三爻辞,以戒小人不当揜抑君子而自贻伊戚也。《易》困卦之三爻,以阴柔之质上揜四,下揜二,欲困人而卒自困,故其爻辞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孔子释之意曰:困之六三,以阴柔不中正,是无才德之小人也。而居九四之下,四之刚坚重不挠,足以压制夫三,石之象也。三不自量其力,而思倾陷乎四之下,欲乘其隙而夺之位,是非所困而困焉,必至公论不与而名辱。又居九二之上,二之刚英锐难近,不甘依倚乎三,蒺藜之象也。三不外度其人,而思盘据于二之上,欲凭其权以搤其腕,是非所据而据焉,必至贯盈祸至而身危。夫名既辱,身且危,死亡无日矣。虽上六正应,有妻之象,然身且不能保,其能有其妻耶?故妻不可得而见,明上六之亲暱亦不为三应也。
按:君子有不幸之困,非其所自致,身虽危而名不辱。小人欲陵君子,卒必至于自困,以至名辱身危。何如安分自守,人己两全之为愈哉?《易》不唯为君子谋,其为小人谋者亦至矣。
《易 》曰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 ,获之无不利 。”子曰 :“隼者 ,禽 也 。弓矢者 ,器也 。射之者 ,人也 。君子藏器于身 ,待时而动 ,何不利 之有 ?动而不括 ,是以出而有获 ,语成器而动者也 。”
此一节是引解上六爻辞,以明君子当善藏其用也。藏,收敛不露之意。括,结碍也。成,完全无缺也。《易》解卦之上爻,居公孤之位,而能解除六三之悖恶,故其爻辞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孔子释之意曰:隼者,鸷害之禽也。弓矢者,射禽之器也。射之者,操弓矢以射隼之人也。解悖之义,庶唯君子得之。君子抱经邦济世之才,是盖藏其利用之器于其身也。弢锋敛锷,不先不后,待其时之可为而动,则其器已素具矣,何不利之有?若是者,正以其藏而后动,故其动自利,而无足为我括,一出则鸷害以除而有获矣。然则解上爻之语,正言公之能善藏以成其器,谋出万全,动无结碍,是以获之无不利也。
按:君子之待小人常疏,小人之伺君子常密。必藏器以待,使之不疑不忌,而后可乘时以制其命。大舜之去四凶,孔子之诛少正卯,不动声色而成功于俄顷,率是道也。
子曰 :“小人不耻不仁 ,不畏不义 ,不见利不劝 ,不威不惩 。小惩而 大诫 ,此小人之福也 。《易 》曰 :‘屦校灭趾 ,无咎 。’此之谓也 。”
此一节是引噬嗑初九爻辞,以明人君当惩戒小人,使之远于罪戾也。孔子意曰:仁载于心。心莫患乎无耻。小人唯不耻不仁,故其心入于不仁,义著于事。唯其不耻不仁,故其所为之事,常不畏夫不义之名。既至于不耻不畏,则其中荡然无名教之可惧,而无所不至。然小人虽愚,彼其初原不知仁义之为利,而不仁不义之深为害也。苟歆之以所利,而怵之以所害,彼其趋避之情当必有翻然悔悟者矣。故不见利,则不劝于仁义;不见威,则不惩于不仁不义。是利与威,正人君惩诫之大权也。始之惩其小不仁不义于其前,而终能诫其大不仁不义于其后。此惩之诫之,所以造小人之福也。《易》曰:“屦校灭趾,无咎。”此小惩大诫之谓也。
按:天下之小人,非必生而怙终者也。大约进无所慕,退无所惧,流于极恶而靡所底止。使有国家者,早明劝惩之典,则斯世不受佥壬之祸,而小人亦得以蒙其福,必至于刑措而不用矣。
“善不积 ,不足以成名 ;恶不积 ,不足以灭身 。小人以小善为无益 而弗为也 ,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 ,故恶积而不可掩 ,罪大而不可解 。《易 》曰 :‘何校灭耳 ,凶 。’”
此一节是引噬嗑上九爻辞,以明善恶视其所积,而祸机伏于所忽也。孔子意曰:善者,成名之机也,不积则不足以成名;恶者,灭身之媒也,不积则不足以灭身。小人之心,不知小善之可以积而至于大善也,但以为无益于名而弗为也。又不知小恶之可以积而至于大恶也,但以为无伤于身而弗去也。夫善既不为,恶又日积,则秽德彰闻,渐不可掩,恶极罪大,岂复能解乎?《易》曰:“何校灭耳,凶。”由灭趾不防而至于灭耳也,夫安得而不凶哉?
按:《旅獒》之训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汉昭烈之戒子曰:“勿以善小而弗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盖言积小以致大也。至若圣贤之学,致谨乎隐微,不愧于屋漏,又岂待小善小恶之著而后兢兢哉?
子曰 :“危者 ,安其位者也 。亡者 ,保其存者也 。乱者 ,有其治者 也 。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 ,存而不忘亡 ,治而不忘乱 ,是以身安而国家 可保也 。《易 》曰 :‘其亡其亡 ,系于苞桑 。’”
此一节是引否九五爻辞,以明人君常存戒惧之心,则能永享天位,而固国势于不倾也。孔子意曰:凡图事宜谋其甚全,存心贵操其不足。故必使其心若危,危者乃所以安其位者也;使其心若亡,亡者乃所以保其存者也;使其心若乱,乱者乃所以有其治者也。君子深鉴其故,虽海内宁谧,可谓安矣,而常虑位之不可久安,不忘危之将至也;宗社巩固,可谓存矣,而常虑存之不可屡幸,不忘亡之或及也;纪纲厘举,可谓治矣,而常虑治之不可徒恃,不忘乱之渐萌也。夫既不忘有危、有亡、有乱之时,则必图所以安之、存之、治之之策。是以身之位得以安,而国家可保其久存长治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玩爻辞而益加儆惕矣。
按:唐虞之时,可称极盛。然禹有慢游傲虐之戒,益有怠荒逸乐之箴。至若伊尹儆太甲以恒舞酣歌,召公训武王以玩物丧志;贾谊陈治安策于文帝之朝,魏徵上十渐疏于太宗之世;李沆处真宗太平之日,而惟以水旱盗贼为言,耶律楚材当世祖开创之初,而日以生民休戚为告,岂故为是已甚之辞哉?惟其日虑夫乱亡,故能保世于长久。然则“其亡”二语,真万世有天下者之金 欤!
子曰 :“德薄而位尊 ,知小而谋大 ,力小而任重 ,鲜不及矣 。《易 》曰 :‘鼎折足 ,覆公 ,其形渥 ,凶 。’言不胜其任也 。”
此一节是引鼎九四爻辞,以明小人不量才德而贪位图功,必至于覆国亡身也。孔子意曰:凡居位必视乎其德,谋事必视乎其知,责任必视乎其力。若夫德薄者位亦宜卑,知小者谋亦宜小,力小者任亦宜轻,此理之常也。苟始之不自审其德之薄,而贪夫尊位,位既得矣,又不肯自揣智力之所不足,而谋大任重,务为好大喜功之论,以饰其愚而固其位,则败可立见,而位亦旋失。不特身名俱丧,公家之 ,由此覆矣。《易》曰:“鼎折足,覆公 ,其形渥,凶。”盖言其位虽尊,而才德不足以胜其任也。
按:古圣贤出处之际,必先内度之己,外度之君,虽卑位微秩,亦必胜其事而后食其禄。况身秉国钧,事关民社,岂可不自度量,而漫然处于其上乎?然用人者,人君之事,则又当辨才授官,不使有尸位素餐之诮,此大传之微旨也。以上六节,五节皆言小人之事:困之三爻,以小人而图君子者也;解之上爻,以君子而图小人者也;噬嗑之初爻,小人之未遂其非僻者也;噬嗑之上爻,小人之已陷于大恶者也;鼎之四爻,小人之贻患于家国者也。圣人或危之,或幸之,或指示之,或哀矜之,或忧虑之,总欲使之安其分而不为天下之害。御小人者,其亦知所以善处之道哉!
子曰 :“知几其神乎 ?君子上交不谄 ,下交不渎 ,其知几乎 !几者 动之微 ,吉之先见者也 。君子见几而作 ,不俟终日 。《易 》曰 :‘介于 石 ,不终日 ,贞吉 。’介如石焉 ,宁用终日 ,断可识矣 。君子知微知彰 ,知 柔知刚 ,万夫之望 。”
此一节释豫卦六二爻义也。孔子意曰:凡人于处事接物之间,其几必有先动者。人心至神本无不烛,唯心有所蔽,则当几而不知。苟此心空洞无物,自然随触而觉,未有不知几者。知至于几,其神矣乎?夫上下之交,莫不有几存焉。与上交,固贵于恭逊,然恭逊之过,便近于阿附而为谄;与下交,固贵于和易,然和易之过,便近于亵狎而为渎。所争在几微之间耳。唯君子上交而不至于谄,下交而不至于渎,于事理一定之权衡,审之极其精,而行之无少过,其真知几乎!夫所谓几者,乃天理之萌动。其动至微,兆而未著。苟顺适其几,无有不吉,此吉之先见者也。众人所不及察,唯君子见之。君子一见此几,即作而趋之,有不俟终日者,盖稍涉濡迟,则失其所为几,而违其所为吉矣。《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言人赴几之不速,由于心溺物欲而不能静,见涉依违而不能断。苟其介然如石焉,无欲而静,坚确而不可移,则理定而智圆,守固而行决,断可识其不俟终日矣。盖天下之理,有隐潜而微者,有显设而彰者。人之处事,有巽顺而柔者,有勇决而刚者。人知乎此,方能知几。今君子既知其微,又知其彰,既知其所以柔,又知其所以刚,四者既知,则无所不知,所以为万夫之望。此真所谓知几之神也。
按:《系辞》释豫卦六二爻,而言“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者,以豫之九四,不中不正,为豫之主。初与之应,三与之比,皆谄乎四。六二中正自守,在初与三之间,上交不谄也。初六鸣豫凶,不正者也。六二虽与之比,中正而不渎慢,下交不渎也。此所谓知几也。乃知《易》之理,不外于知几,而知几实难。必静止之功成于内,然后光明所烛,能得于义理之精微,应事接物,无少过差,动与吉会,始为知几之君子也。
子曰 :“颜氏之子 ,其殆庶几乎 ?有不善未尝不知 ,知之未尝复行 也 。《易 》曰 :‘不远复 ,无祗悔 ,元吉 。’”
此一节释复卦初九爻义也。颜氏之子,谓颜回也。庶几,言近道也。孔子意曰:人自继善成性以来,止有一善。但为气禀物欲所拘蔽,乃渐失其本然矣。唯圣人之心,纯乎至善,与道为体,贤人之心,复其本善,庶几近道。若及门之颜回,其殆庶几乎?回不必有显形之过,方其念虑之间,或稍有间杂,有非继善之初者,即为不善也。回于不善之动,当体即知,无有蒙昧而不及察,有不善未尝不知,不待迷而后觉也。知其不善之动,当几即克,无或迟留而不遽改,知之未尝复行,非失久而后复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盖初九一阳来复,复之最先,所谓不远之复,不至于悔,大善而吉者,即颜氏子之学也。乃知人性之善,以能复为功,复性之学,以知行为要。有不善而不知,不可言行;知不善而复行,不可言知。如颜子之学,知行合一,庶几复性之功乎?
“天地 缊 ,万物化醇 ,男女构精 ,万物化生 。《易 》曰 :‘三人行 ,则 损一人 ;一人行 ,则得其友 。’言致一也 。”
此一节释损卦六三爻义也。 缊,浓密也。醇,凝厚也。构,交也。致一,言专一也。孔子意曰:造化之生机,与人类之事为,莫不合两为一,以尽变化而成功能。试观天地,本两也,及其以气相交,阴阳 缊,浓密无间,则两而一矣。而万物之以气化者,于是醇厚而不漓焉。男女,本两也,及其以形相交,阴阳施受,精气感通,则两而一矣。而万物之以形化者,于是生生而不息焉。夫天地男女,所以成化醇化生之功者,以其 缊构精,专一而不二也。《易》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损一人者,两也。得其友者,亦两也。两相与则专一。若三则杂乱不能成功,损其间吾两之人,所以致吾两者之专一也,言致一也。
按:损卦以卦象言,三阳三阴,地在中爻,上下皆天,有天地 缊之象;以上下二卦言,少男在上,少女在下,男止女说,有男女构精之象,故以天地男女言之。六三与上九相应,志气专一,故曰“致一”。而本卦六爻应与,亦各阴阳相配,无非致一也。此造化之生机,人事之功用,所不能外也。
子曰 :“君子安其身而后动 ,易其心而后语 ,定其交而后求 。君子 修此三者 ,故全也 。危以动 ,则民不与也 ;惧以语 ,则民不应也 ;无交而 求 ,则民不与也 。莫之与 ,则伤之者至矣 。《易 》曰 :“莫益之 ,或击之 ,立心勿恒 ,凶 。”
此释益卦上九爻义也。动,见诸政事也。易,坦易也。语,施诸号令也。求,取诸赋税也。孔子意曰:取益之道,在于有恒。如临民出治则有动,而君子不遽动也。去欲循理以安其身,使大中至正,略无偏陂,而后万事万变,虑善而动焉。发号施令则有语,而君子不遽语也。平情抑气以易其心,使坦适从容,略无诡戾,而后有体有要,因时而语焉。制国家之用则有求,而君子不遽求也。待民若子以定其交,使上下感通,略无疑贰而后度地制赋,循分而求焉。安其身,易其心,定其交,君子修此三者,则取益之道全。故动则民悦,语则民信,求则民与,不求益而自益矣。若理不足以胜欲则危,危以动,是自处于可危之地,而骤欲动民,民谁与而从之?心不足以制气则惧,惧以语,是我实不德,而告令以空文,未免有恫疑之心,民谁应而奉之?有相临之分,无相感之情,则无交。无交而求,是恩无所施,而徒责其报,民又谁与而供之?至于莫之与,则不但不与而已,以身发财,争民施夺,而伤之者至矣。此《易》之所云莫益之而或击之,由于立心之勿恒。是以凶也。夫益下者,君道之恒。有恒者,益之本也。益之上九,阳居益之极,求之不已,而专于利已,则失其恒,无恒即无益矣。此周公所以为殖货者戒,而孔子复详以释之,使后之君子知立恒以取益也。
子曰 :“乾坤 ,其 《易 》之门邪 ?”乾 ,阳物也 。坤 ,阴物也 。阴阳合 德而刚柔有体 ,以体天地之撰 ,以通神明之德 。
此一章言圣人本阴阳以作《易》,明造化之理,示人事之得失也。此一节言卦爻之画,从乾坤而出,备于理而妙于用也。物,言有形质也。撰,犹事也。有形可拟曰“体”,有理可推曰“通”。孔子意曰:《易》始乾坤,凡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从此变化而出。然则乾坤者,其《易》书诸卦爻之门邪?夫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可见,圣人画奇为乾,以象阳之健,是乾乃阳物也。画偶为坤,以象阴之顺,是坤乃阴物也。以阴阳之德言,则阴与阳合,阳与阴合,交错往来,而二物相得,其德合矣。以阴阳之体言,则刚自为刚,柔自为柔,各成其质,而二物对待,其体立矣。由是形之可见者,如雷风山泽之类,《易》则一一象出之,无不形容其似,是天地之撰以《易》而体矣。理之可推者,如健顺动止之类,《易》则一一显出之,无不发挥其妙,是神明之德以《易》而通矣。总之,《易》之为言,阴阳往来而已;六十四卦,乾坤往来而已。言其合而未尝不分,言其分而未尝不合。圣人作《易》,因其自然之往来,自然之分合,为之陈其数而备其义。体天地,通神明,而不外乎阴阳二物,此乾坤为《易》之门也。
其称名也 ,杂而不越 。于稽其类 ,其衰世之意邪 ?
此一节言《易》书卦爻之辞,不出阴阳之变,亦因时而作也。越,逾越也。类,事类也。孔子意曰:太始以来,唯有阴阳而穷极理数,至于不可胜纪。于是一卦有一卦之名,一爻有一爻之名,或言物象,或言事变。是称名也,可谓纷然杂出矣,而总不出乎阴阳之变。是称名虽杂,而未始有逾越也。然当稽考其事类,所以尽万物之变者,似非上古民淳俗朴,不识不知之语也。盖文王、周公,见中古以来,人心日浇,迷谬愈甚,乃系卦爻之辞,示吉凶之义,忧患后世之意甚深且切,其衰世之意邪?乃知圣人制作,因乎其时。当伏羲之画卦,凡事物之变,已无不具于其中,特上古质朴,无用费辞。至后世人情物态,无所不有,文王、周公目击身历,虑之也深,故言之也详。《易》之道乃无余蕴,亦时之不得不然也。
夫 《易 》彰往而察来 ,而微显阐幽 ,开而当名辨物 ,正言断辞 ,则 备矣 。
此一节承上“杂而不越”,而更言其理之备也。
按:《本义》云“而微显”,恐当作“微显而”。“开而”之“而”,亦疑有误。彰,彰明也。阐,阐发也。孔子意曰:《易》既杂而不越,则理无不备。如天道之已然者谓之“往”,而《易》书卦爻之变象,于阴阳消息已然之理,皆有以彰之。人事之未然者谓之“来”,而《易》书卦爻之占辞,于吉凶悔吝未然之几,皆有以察之。日用所为者,显也,《易》则推其根于理数之幽,使显者至微,盖以人事本之天道也。百姓不知者,幽也,《易》则发其端于事为之显,使幽者毕阐,盖以天道用之人事也。天下不可乱者,名分,《易》则于君臣父子之分,贵贱上下之等,各当其位矣。天下不可混者,物类,《易》则于乾马坤牛,离火坎水之类,各辨其似矣。以明卦爻之义,则有言,《易》之言,皆本典常之道以发之,无不中正,言之正也。以告吉凶之故,则有辞,而《易》之辞,皆因得失之情以判之,无有回惑,辞之断也。盖《易》之理,精及无形,粗及有象,无弗备矣。而要其所以备者,即阴阳二物,有以体其撰,通其德也。乾坤不信为《易》之门耶?
“其称名也小 ,其取类也大 ,其旨远 ,其辞文 ,其言曲而中 ,其事肆 而隐 。因贰以济民行 ,以明失得之报 。”
此一节承上节言理之备,而详论其妙也。肆,陈也。贰,疑也。报,犹应也。孔子意曰:《易》辞纤悉无遗,其称名尝小矣。然其所取之类,皆本于乾之阳,坤之阴,何其大也!天地阴阳、道德性命,散见于诸卦爻之中,其旨甚远矣。而其所系之辞,经纬错综,焕然明白,何其文也!凡委曲其辞者,未必皆中于理,而《易》之言多委曲矣。乃适当于义理之极致,何其曲而中也!将以迪人从也。凡敷陈其事者,无有隐而不露,而《易》之于事,大小本末,无有不该,极其敷肆矣。然至理贯于其中,未易窥测,何其肆而隐也!将以启人思也。《易》书之曲尽其妙如此。盖后世民心不古,情伪爱恶,相感相攻,而吉凶相杂,疑贰纷然,莫知趋避。圣人因其疑贰之情,欲济其行之所不及,故作《易》定吉凶以告人,明其失得之报,使知所趋避。所以济民之陷溺者,端在乎此。圣人虑民之心深矣!乃知乾坤二卦,已包三百八十四爻,而文王、周公卦爻之辞,即伏羲之画,先天尽意,后天尽言,而圣人开物成务之功无不同也。
《易 》之兴也 ,其于中古乎 ?作 《易 》者 ,其有忧患乎 ?是故 ,履 ,德 之基也 ;谦 ,德之柄也 ;复 ,德之本也 ;恒 ,德之固也 ;损 ,德之修也 ;益 ,德之裕也 ;困 ,德之辨也 ;井 ,德之地也 ;巽 ,德之制也 。
此一章是言《易》有处忧患之道,在于反身修德。而此二节原《易》之所由兴,因举九卦之德以明其序也。中古,谓文王时。文王拘于羑里而系彖辞。孔子意曰:《易》自羲皇而肇,其来远矣。然夏商之末,其道中微,《易》之复兴也,其在中古之时乎?当是时,文王以盛德而蒙大难,因演易六画之卦,而系之彖辞,以垂教万世。操心危而虑变深,其有忧患之思乎?夫以忧患之心作《易》,则处忧患之道,莫备于《易》矣。要其道无如反身修德。而修之有序,大约于九卦可概见焉。是故德莫先于立基,必谨于践履之实,则身心有所受治,而可以为积累之渐。履非德之基乎?德基始立,一有骄亢之念,即至隳坏,必守之以谦退,则有所执持而不失。谦非德之柄乎?既有执持,又必于念虑之萌,时时审几而反复于善,以存养其本体。故复为德之本。本既在我,而不能常守,虽得必失,又必其守之也恒久不变,始安固而不摇。故恒为德之固。然持守虽固,私欲或未尽去也,损则惩忿窒欲,以去其所本无,德于是乎修焉。然修省虽严,天理或未尽纯也,益则改过迁善,以充其所固有,德于是乎裕焉。德既至于充裕,则可自验于处境矣。盖当困时,凡进退语默,取舍辞受之间,最可观德。当义则是,违理则非。是困为德之辨也。德至于可以处困,则可施以及物矣。盖性体常定,始终无改,而应变不穷,如井之泽及于物,而未尝动焉。故井为德之地也。至此则凡事之来,能以心顺入于其理,而裁制得宜。盖事理之细微曲折,非此心巽入则所见必有未彻,不无几微之失。惟顺而能入,斯化裁尽妙。此巽所以为德之制也哉。凡此九卦,皆反身修德以处忧患之道也。要之圣人之德,纯亦不已。心与《易》会,自居平以及处忧患,无非全体乎《易》,岂仅以此九卦为反身修德之事哉?孔子第就处忧患之道,而举其近似者言之,为万世学《易》者之法。可以见德之有序,而其用无所不备耳。
履 ,和而至 ;谦 ,尊而光 ;复 ,小而辨于物 ;恒 ,杂而不厌 ;损 ,先难而 后易 。益 ,长裕而不设 ;困 ,穷而通 ;井 ,居其所而迁 ;巽 ,称而隐 。履以 和行 ,谦以制礼 ,复以自知 ,恒以一德 ,损以远害 ,益以兴利 ,困以寡怨 ,井以辨义 ,巽以行权 。
此二节是言卦德之妙,而因以著圣人之用《易》也。物,指众阴言。设,是施为之意。孔子意曰:《易》以九卦为反身修德之序,而其德之兼体用而咸备者,固无乎不宜也。履之为道,君臣上下,固以各得其所为和矣,而平易近情之中,无非天理民彝之准。盖至极而无可加也。谦之为道,卑以自牧,固未尝自处于尊,而心愈敛则望愈崇,自光显而不可掩也。复以一阳动于群阴之下,善端甚微,似易为物之所淆,而理欲界限,判然分明,不既辨于物乎?事变之来,杂然不一,每易至于厌怠,惟德能有恒,则虽处纷扰而所守常定,何厌之有乎?损主惩忿窒欲,其功固先有所甚难矣,而克治既久,驯至私累自消,后何易耶?益主迁善改过,其势固滋长而充裕矣,然积累之基,皆吾固有,何待于施设耶?身虽处困,而道不与之俱困,无入不自得者,此其穷而能通也。立于不动而可以应天下之动,及物而不穷者,井之居而能迁也。至于巽以应事,能剂量万物之宜,而称物平施,不见表暴之迹,乃所谓称而隐者也。卦德之妙如此,以观于其用则何如?行己若不以礼,遂至乖戾。惟由于自然之节文,则有从容顺适之休,此行之所以和也,非履何以哉?行礼若无节制,亦为虚器。惟出之以卑逊,而自合于范围之节,此礼之所以得其制也,非谦何以哉?善端所存,在于一念憬然自觉,而其几自此日进,则复实以之。植德之方,在于始终纯一无间,而不为事物所夺,则恒实以之。欲之日长也,其为德之害甚大,有以远之,而非几不至于冒贡矣,道在于用损。德之当修也,其为身心之利何穷,有以兴之,而积累自此日崇矣,道在于用益。用困之道以自处,则能尽其在我,而随遇皆安,自无容其怨尤之意。非所以寡怨乎?用井之道以处物,则安而能虑,而事至吾前,自不淆于是非之正。非所以辨义乎?若夫巽顺在中,则与道为体,虽处变事而能委曲合宜,此则权之所以行,而巽之用为至也。卦德之用如此,自非圣人能全备是德,何以能处忧患而裕如哉?
按:《易》卦屯、坎、蹇,皆有处忧患之义,而此不之及。圣人处常处变,总一修德而已。如履、谦、复、恒诸卦之德,岂待遇险难而后力行?若以忧患言,则困而不失其亨,即困之一卦已不胜用矣。此章随举九卦,正以见圣人之体用无不备,而《易》之理无往不宜也。
《易 》之为书也不可远 ,为道也屡迁 。变动不居 ,周流六虚 ,上下无 常 ,刚柔相易 ,不可为典要 ,唯变所适 。其出入以度 ,外内使知惧 。又 明于忧患与故 ,无有师保 ,如临父母 。初率其辞而揆其方 ,既有典常 ,苟非其人 ,道不虚行 。
此一章专论玩辞观变为学《易》之事,而深有望于其人也。远,犹忘也。不可远,犹言不可离。不居,犹不止也。六虚,六位也,位未有爻曰虚。卦虽六位,而刚柔爻画,往来如寄,非实有也,故以虚言。出入者,以卦内外体言。出者,自内之外,往也。入者,自外之内,来也。方,道也。孔子意曰:圣人之作《易》也,其书所载皆天地自然之理,而人生日用之不可须臾离者,岂可远乎?盖《易》以中正有常之则,而随时运动,其为道也屡迁矣。道不外乎阴阳,阴阳变动而不居其所,常周流于六虚位之间。或自上而降,或由下而升,而上下之无常;或柔来而文刚,或刚上而文柔,而刚柔之相易。此岂可以典要拘之哉?唯随时变易以从道,适得其宜而已。《易》既惟变所适,故其卦体之一出一入,皆道之确然不可逾者。范围乎一定之矩,所谓度也。度之所在,使人知消息盈虚之理,出处进退之宜。出外入内,惕然知所戒惧,而不敢妄有逾越,此其为教彰彰矣。而且于出入以度之中,又独明忧患之事,与所以致忧患之故,而一一详切示之,使人不致迷其所往。故居则观象玩辞,动则观变玩占,莫不惕然恐惧。虽无师保之儆戒,俨如父母之临于其上,而不敢玩忽,则于知惧之中,更有惧焉。《易》之示人深切如此,其可远耶?故善学《易》者,始由卦爻既变之辞,而度卦爻之理,则出入之度,忧患之故,确有定向,而不可为典要者。今则既有典常,可以遵而行之矣。然人之由辞以达变者,于无定之中而求有定之体,即于不变之理而神其至变之用,是在于人之神而明之,推类而长之也。苟非其人,则《易》道虽日在天下,而岂能虚行哉?盖古者作《易》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参伍错综,固有以极天下之变,而为义类之所宗,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者也。自非极深研几之哲,则不能由辞以得其意,而有以尽《易》之妙矣。此道之所以重有待乎其人也。
《易 》之为书也 ,原始要终 ,以为质也 。六爻相杂 ,唯其时物也 。其 初难知 ,其上易知 ,本末也 。初辞拟之 ,卒成之终 。若夫杂物撰德 ,辨 是与非 ,则非其中爻不备 。噫 !亦要存亡吉凶 ,则居可知矣 。知者观 其彖辞 ,则思过半矣 。
此一章专论爻画之义以示人。而此四节首言立卦生爻之义,又析六爻之蕴而揭其要也。质,以卦体言。时,谓六位之时。物,谓阴阳。中爻,卦中四爻也。彖辞,统论一卦六爻之体者也。孔子意曰:《易》之为书,卦立而爻生焉,是以全体而妙大用者也。然卦有定体,而爻无定用,原其一画之始,以要其六画之终,则内外刚柔,无不毕备,卦之体质立矣。至卦有六爻,或阴居阳位,或阳居阴位,相杂而成用,则唯六位之时不同,而事物亦异,阴阳各以时成,岂有定体之可执乎?故以时物之见于初上二爻者言,初则理微而难知,上则理显而易知。盖初为卦之本,其质未明;上为卦之末,其质已著。本末之分也。惟难知,故初爻所系之辞,必取其象与占而极拟之;惟易知,故上爻之终,但因初之象占而卒成之。固无烦于拟议也。夫初上既足该始终之时物矣,若夫阴阳赜乱之物,杂而陈之,刚柔中正之德,撰而出之。物有纯有杂,则辨其物中是与非;德有当有否,则辨其德中之是与非。若是者,以类万物之情,以通神明之德,以明失得之报,洵非中四爻不备也。总而论之,六爻既备,则天道存亡、人事吉凶之理具焉。噫,人亦要其存亡吉凶之所归,则六爻之义,居然可洞晰而无疑矣。又况于知者能见事于未形,虽不必遍观六爻,但观卦首之《彖辞》,则存亡吉凶之理具于全体中者,已得其概,所思不已过半矣哉。要之,天下不皆知者,所以圣人作《易》既设卦而复陈爻,举凡天道之消长,人事之得失,阐发详明,使天下后世知所趋避。此圣人所以立开物成务之极也。
二与四 ,同功而异位 ,其善不同 ,二多誉 ,四多惧 。近也 。柔之为 道 ,不利远者 ,其要无咎 ,其用柔中也 。三与五 ,同功而异位 ,三多凶 ,五多功 。贵贱之等也 。其柔危 ,其刚胜邪 ?
此二节又申论中四爻之义也。近,谓四近君也。柔,指六言。刚,指九言。孔子意曰:《易》书卦爻之义蕴,固理无不备矣。更以二四言之,二与四皆阴爻,同有柔顺之事功,然所处之位则异,故其善有不同,二多声誉而四则多恐惧焉。盖四之位近于五,动则有逼上之嫌,所以多惧也。然论柔之为道,必附阳刚而后能自立,远则难援,本不利于远者。二柔而远于五,乃其要归于无咎而多誉,则以二居下体之中,其用柔得中故也。夫观二之多誉,由于得中,则四之多惧,又岂独以近君之故乎?更以三五言之,三与五皆阳爻,同有阳刚之事功,然所处之位则异,故三多凶危,而五则多功能焉。盖五为君位而贵,独操得为之权;三为臣位而贱,有难自擅之势。贵贱之等殊也。要之,三五皆阳位,以柔居之,懦弱不足以有为。三固多凶,五亦安能多功?鲜有不危者矣。惟以刚居之,强毅始足以有济。五固多功,三亦不至多凶,岂有不能胜其事者耶?夫远近贵贱,物也;刚柔中正,德也;惧誉凶功,是非之辨也。惟中四爻悉备之。学《易》者洵不可不加之意也。观孔子之言,是可见人臣当以刚中之德佐君有为,而人君任天下之重,临御兆民,日有万几,尤必刚健奋发以作于上,则股肱良而庶事康,天下未有不治者矣。
《易 》之为书也 ,广大悉备 。有天道焉 ,有人道焉 ,有地道焉 ,兼三 才而两之 ,故六 。六者非它也 ,三才之道也 。道有变动 ,故曰爻 。爻有 等 ,故曰物 。物相杂 ,故曰文 。文不当 ,故吉凶生焉 。
此一章言《易》具天地人之道也。变动,谓卦之一体,非指阴阳老少之变也。物,指阴阳言。不当,谓爻不当位也。孔子意曰:《易》之为书,以统体言,则浑沦而无外,极其广大;以条例言,则细密而无遗,又悉备也。盖天下之道,天、地、人尽之矣。方《易》之三画成卦,上画有天之道焉,中画有人之道焉,下画有地之道焉,是三画已具三才矣。又兼三才而两之,故有六画。是六画者,非它也,上二爻,即天道之兼阴与阳;中二爻,即人道之兼仁与义;下二爻,即地道之兼柔与刚,固三才之道也。夫道之变动不居,如乾之六画,潜、见、惕、跃、飞、亢之类,各得卦之一体,是皆道之变动而谓之爻。爻有远近贵贱之等级,森然齐列,判然分晰,故谓之物。物之刚间乎柔,柔间乎刚,六位杂陈,经纬灿然,故谓之文。是文也,有柔居刚位,刚居柔位,而未必当者,亦有纯刚纯柔,而位未必皆当者,故吉凶生于其间,而为人事得失之象焉。是则爻也,物也,文也,吉凶也,皆道之所出,而三才之所统贯也。《易》诚广大悉备矣哉!
按:孔子以天、地、人为三才。才之为言,以其能有为而为万物之所利赖也。天地以覆载万物为功,圣人承天地以成万物,使莫不得其所故。《中庸》言至诚尽人物之性,而可以参赞化育。斯所以统三才而建极也欤?
《易 》之兴也 ,其当殷之末世 ,周之盛德邪 ?当文王与纣之事邪 ?是故 ,其辞危 ,危者使平 ,易者使倾 ,其道甚大 ,百物不废 ,惧以终始 ,其 要无咎 ,此之谓 《易 》之道也 。
此一章原《易》兴于文王,而发其所以教人之旨也。孔子意曰:《易》之所从来远矣,其复兴也,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而其事当文王与纣之事耶?盖末世,则人之诈伪滋炽,盛德则《易》之道有自传。文王以圣人之盛德,为纣囚于羑里,于是处忧患而作《易》。故其所系之辞皆有危惧之意。凡危惧者,能使之平安,亨利吉无咎是也;慢易者,能使之倾覆,悔吝凶害是也。盖出于理势之自然,若或使之,是其道为甚大。举天下百物之理,平未有不生于危,倾未有不生于《易》者。祸福之由,皆有必然,谁能废之?故文王之作《易》不过教人以危惧存心,终如其始,则其要归于无咎而有平无倾矣,此之谓《易》之道也。此圣人与民同患之心,存于《易》书之内者也。
按:孔子又尝言,天之生物,必因材而笃,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而《书·仲虺之诰》亦以“殖有礼,覆昏暴”为慎终惟始之戒。其与此之言,危平易倾,惧以终始,义有相发明者矣!
夫乾 ,天下之至健也 ,德行恒易以知险 ;夫坤 ,天下之至顺也 ,德行 恒简以知阻 。能说诸心 ,能研诸侯之虑 ,定天下之吉凶 ,成天下之亹亹 者 。是故变化云为 ,吉事有祥 ,象事知器 ,占事知来 。天地设位 ,圣人 成能 ,人谋鬼谋 ,百姓与能 。
此一章总言作《易》教人之功。而此四节先言圣人体易简之理于心,可以无卜筮而知吉凶,次言圣人作《易》以成天地之能,而使百姓皆与其能者,不外此易简之理也。德,是乾坤蕴诸心者。行,是乾坤见诸事者。“侯之”二字,衍文。亹亹,是不倦于趋避之意。孔子意曰:夫《易》,乾坤而已矣。自其纯乎理者名乾,乾则自强不息,天下之至健也。以此至健之德,见之于行,易固易也,即难亦无弗易,而见为恒易。易本无险,故凡险之几,举归坐照,以坦荡明白之衷,烛之而有余,不待险而知,自能见险而不陷也。自其顺于理者名坤,坤则安贞无为,天下之至顺也。以此至顺之德,见之于行,简固简也,即烦亦无弗简,而见为恒简。简本无阻,故凡阻之几,无不洞晰,以卑约敬慎之念,处之而无碍,不待阻而知,自能遇而不困也。然此知险知阻,岂徒知之而已哉?是有其能矣。圣人于未事时,心与理会,融洽于中,而莫可言喻,能以易简悦诸心焉。及应事时,理因虑审,精晰于中,而无所参杂,能以易简研诸虑焉。惟悦心,是以吉凶之理,皆吾心所素藏,险阻与否,无不先知之,而吉凶有不定乎?惟研诸虑,是以趋避之几,皆吾虑所密察,险阻与否,无不预决之,而亹亹有不成乎?夫既悦心研虑,定吉凶,成亹亹,而其自然之知,又可进推矣。是故在天道,有盈虚消息,而变化以成;在人事,有语默动静,而云为以起。此理之显者也。至天道人事,各有吉事,必有祯祥,以征其感应。如变化有吉,则祥征见于垂象;云为有吉,则祥征动于四体。此理之微者也。其在圣人,理之显者,循迹观变,比拟其象于既往,则一定之理。所谓器者,周知而不爽矣。理之微者,穷幽察隐,推验其占于将然,则先兆之几,所谓来者,早知而不惑矣。若是者,圣人之能事,不假卜筮而知吉凶,百姓何由与能乎?试观天地设位,日以易简之理,昭然示人,不能使人皆以易知险,以简知阻,是其能犹缺陷而未成也。惟圣人阐明此理,画卦系辞,作为《易》书,赞天地所不及,教万世于无穷,以成天地之能焉。由是人欲定吉凶,成亹亹者,既先人谋以审其是非,而趋避未决,又抱蓍问《易》,继之以鬼谋,则吉凶可定,亹亹可成。而圣人知险知阻之能,百姓虽愚皆得与之,此圣人所以成能者也。要之成能者,成之以此,易此简而与能者,亦不外此。易知险,简知阻之能也已。
八卦以象告 ,爻彖以情言 ,刚柔杂居 ,而吉凶可见矣 ,变动以利言 ,吉凶以情迁 。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 ,远近相取而悔吝生 ,情伪相感 而利害生 ,凡易之情 ,近而不相得 ,则凶或害之 ,悔且吝 。将叛者其辞 惭 ,中心疑者其辞枝 ,吉人之辞寡 ,躁人之辞多 ,诬善之人其辞游 ,失其 守者其辞屈 。
此三节,首二节言圣人成能之事,使人由卜筮以知吉凶,末节即人之辞,以明卦爻之辞也。告,告此险阻。言,言此险阻也。相攻,是两情相触。相取,是强为要结。叛,背理也。疑,可否未决。枝,两岐不一。失其守,无操持也。孔子意曰:夫圣人成能,其事何如?天地之精,非画无以示。先天画八卦,或以纯阴纯阳之象告,或以杂阴杂阳之象告矣。卦画之蕴,非辞无以发。后天系爻彖,或以全体之情言,或以一节之情言矣。夫象所告,情所言,不过欲人知险知阻,以趋避吉凶耳。而吉凶于何见之?卦爻中刚柔杂居,如初三五,刚也,或杂之以柔;二四上,柔也,或杂之以刚。杂居而当位中正,则顺理而得。杂居而不当位,不中正,则逆理而失。吉凶不于此昭然可见乎?然是吉凶也,由象辞以见其体,必因变占以达其用。方揲蓍求卦之初,阴阳老少,变动而未定,虽未成卦爻,而趋避之利已寓。言吉固利,言凶而使人避,亦利也。及求卦既成,占决已著,遂分吉凶。卦爻之情,有消息当否之异,而辞之吉凶因焉,非以情迁乎?情迁何如?如卦爻中正相与,是爱相攻也,情孚而理顺,故吉生。如不以中正相与,是恶相攻也,情乖而理拂,故凶生。吉凶以爱恶之情迁矣。至于吉凶未判,曰悔吝;吉凶方萌,曰利害,又何从生也?以远相取,则情虽合而病于疏;以近相取,则情或暌而嫌于妄。悔吝不由此生乎?以情相感,则交以道义而利生;以伪相感,则合以私邪而害生。利害不由此而生乎?悔吝利害,又以远近情伪之情迁矣。要之,凡《易》之情,固贵近而相得,或远而不相得,亦无害也。惟近而不相得,则以恶相攻,所以致凶也;以伪相感,所以致害也。且以不善相取,所以致悔吝也。夫悔吝利害,皆吉凶之属,各推其情如此,故曰“吉凶以情迁”。可见圣人作《易》以成能,而众人必由卜筮以知吉凶者此也。夫所谓情迁者,岂特卦爻之辞为然?即凡人之辞,亦可见矣。理在人心,本自难昧,如叛正理者,其心多愧而辞惭恧。理有可否,岂宜迁就?如疑正理者,其心多惑而辞枝离。有德之吉人,养深蓄邃,言不妄发而辞寡;无德之躁人,轻浮浅露,言不由衷而辞多。谤善为恶者,毁誉失当,其辞浮游而不实;失所执守者,神气沮丧,其辞屈抑而不伸。凡此皆人之辞以情迁者也。由人之辞以推卦爻之辞,则险阻自无遁情。此圣人所以成能,百姓所以与能者,其为知险知阻,一而已矣。
按:《洪范》:“惟皇作极。凡厥庶民……不罹于咎。”其即此作《易》教人之义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