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往古九流百家诸士艺术众

元明壁画,现存于山西石玉县保宁寺。

东周时代的学派,司马谈分着六家,并作了一篇《六家要旨》;班固作《艺文志》,别为九流;也有人称诸子百家的。但在当时,他们的学说,势力最大且关于教育思想比较重要的,只有儒、道、墨三家。道家始于老子,其后有杨朱、庄周两派。儒家始于孔子,及门弟子最多,其后分孟轲、荀卿二派。墨家始于墨子,弟子众多,差不多与孔门相等,其后有宋硁、列御寇诸人。老子著《道德经》,追慕羲黄时代的无为主义,所以他在政治方面提倡“小国寡民”,在教育方面提倡绝学主义、禁欲主义。孔子的思想以《论语》为中心,《礼L记》里面也可以看出一部分,他是追慕唐虞时代的揖让主义的,所以对于政治主张“礼让为国”,对于教育提倡培养“君子”的人格。墨子的思想以《墨子》为中心,他是追慕夏禹时代的牺牲主义的,所以在政治方面提倡人才主义,在社会方面提倡兼爱主义,在教育方面提倡节约、勤劳及利他主义,牺、黄、尧、舜及夏禹,在中国上古史上,是否真有其人,我们却不敢断定,此处所谓“追慕”,也许是他们的心中之“假想”。老子完全是部落时代的思想,尚未脱离氏族社会孔子是封建时代前期的思想,墨子是封建时代后期的思想,这两人比较老子皆进了一步;但其富于怀古的意味,富有对于当代的政治之不满的心理,彼此是相同的。这三家的学说,各经直接和间接弟子的拥护与推演,遂形成中国学术思想史上三个体系,其后分支虽多,而他们各家的根本思想却是始终一贯。不过儒家的学说与中国社会的进展、政治的演变及民族的习惯,较为切合,所以愈传而势力愈大,支配中国民族的心理亦最深且久。老、墨二人的言论关于政治方面较多,关于教育方面较少。孔子一生讲学时期最长,对于教育的言论发表的很多,自此儒家多以教育为主业,而中国史上的教育事业差不多完全被他们占有。对于人类天性的研究,除儒家外,道、墨两家皆不多谈;但孔子只说了一个“性相近”,到了战国遂分孟、荀两派——一主性善,一主性恶。其后对于天性的研究,亦只有儒家中人,不过到后来,他们愈说愈玄妙了。

守藏室之史,周代管理图书家文物典籍的史官。

第二节 老子

一 老子何人

老子像

司马迁作《史记》,以神话体式传老子,据说相传有三人:一为李耳,二为老莱子,三为周太史儋。李耳字聃,是楚国苦县人,在东周王室曾做过守藏室之史,从前史书上均说《道德经》五千言是他的作品。我们给教育家作传记,应以其学说为主体,若以《道德经》为李耳所著,此处所谓老子应当归到李耳名下。李耳生于春秋哪一年,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礼记·曾子问篇》有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故事,《史记·老子列传》也载明这一段事,后人因此推断著《道德经》的老子确生在孔子之前。近人胡适且谓“大概孔子见老子在三十四岁与四十一岁之间,老子与孔子至多不过大二十岁,当生于周灵王初年,当西历前五七○年左右”(《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三篇“老子”)。唯清人汪中作《老子考异》,独持异议。他以著《道德经》五千言的是周太史儋,生于战国时代,在孔子之后数十年,与孔子问礼的老聃绝不相干。[1]自汪氏之言出,遂有许多人把著《道德经》的老子列在孔子之后,梁启超就是主张后说的(见《先秦政治思想史前编》)。著者从前以《僧子问》所载老子答孔子的词气与《道德经》绝不相类,因主汪说。现在已变更前说:《道德经》五千言虽较《曾子问》上所载多激烈,但在消极方面是反礼教的宣传,在积极方面确是提倡无为主义,追慕氏族时代的部落生活。这种思想,与其说它是革命的,不如说它是倒退的,唯深知礼教的内容才能对于它作彻底的攻击,故两处的词气——《曾子问》上所载与《道德经》——实非根本上的矛盾。且答孔子问诸语,并非拥护礼教,不过一种随问随答的形式,故在此处另断著《道德经》的是李耳之老子,此人应列在孔子之前。

汪中(1744-1794),清代学者。字容甫,江苏江都人。精于史学,曾博考先秦图书,研究古代学制兴废。著有《广陵通典》、《容甫先生遗诗》等。

《曾子问》,《礼L记》中的第七篇,是采用孔子与曾子问答的形式,专门谈论“礼”的。

二 无为主义

老子的哲学思想即“无为”两个字。无为主义即顺应自然、反对人为的主义。他以为宇宙间有一个自然法则,是极美满而不可变的。我们人类能够顺着这个法则过生活,毫无所用其计巧,我们的生活就是美满无缺的生活。这个自然法则,业已充满了宇宙全体,诠定了宇宙运命,运用到人类社会而有效的。这个自然法则原无可名,若强要加它一个名,叫它做“道”也可。[2]在原始社会时代,人类全是顺着自然过日子,所以日子过得极其舒服。可是到了后来,一般自称聪明贤哲的人们,故意造出种种礼乐、法度、规矩、教育、刑法等类来钳制人民,矫正人民。他们又强定出什么善恶、美丑、长短、高下以及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种种名称来诱惑人民,欺骗人民。从前的生活多么舒服自由,自被他们这样一来,他们紧紧被圈在槛车里面。“如享太牢”似的,这不是多么痛苦吗?但是人类的天性是爱自然的,如果以违反自然法则造出种种束缚或干涉来,则人民反抗的动力必定纵横俱起。那一班自称聪明贤哲的人们见着社会上发生了兀陧不宁的现象,又设置什么官吏、警察、军队,对着人民施行层层的压迫。哪知愈干涉愈坏,愈压迫愈糟,而社会上的一切祸乱由此而起。由老子的眼光看来,现在社会上的罪恶,全是世俗所谓文明的产物,违反了自然法则的结果。所以他说: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均见《道德经》)

现在只有把所有罪恶文明的产物一齐毁灭,反诸原始社会,顺应自然,我们才有快乐的生活。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没有”(同上)。老子这种反封建主义,反对封建时代的一切礼教及特殊阶级,其精神极可钦佩;但认社会一切罪恶皆是文明的产物,提倡无为主义以归于原始社会时代的自然生活,过于倒倾,与社会演进律实相违反,中国民族之缺乏进取精神,多半受了他的无为主义的影响。

三 禁欲主义

卢梭像

老子返于自然的学说与法人卢梭(Rouseau)的自然主义殊不相同。卢梭除了反对现代文明以外,并且极力鼓吹个性的发展,故他的自然主义是偏于情感方面的。老子与卢梭不同:他一方面固然反对现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可是极力限制个性的发展。他承认人类是有欲望的,欲望之发生由于感官与外物接触的原因,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检欲篇》)。欲望发达到了高度,一定彼此会起冲突,于是影响于社会的安静。所以要求社会的安宁,一方面对于人为的引诱品须绝对禁止制造,一方面对于个人的感官之发达也要加以限制,所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是反对恣情纵欲的人,是主张克己自修的人,人人能够克己自修,社会自然安宁无事,用不着军队、政府的管理,用不着法律、道德的制裁;故他的自然主义要返于原始社会与卢梭略同,而他的禁欲主义,含有很深刻理性的意味,则与卢梭不同了。换一句话,老子不过要去掉外来的制裁——社会的制裁,而代以内发的制裁——个己的制裁;卢梭的主张是漫无所制裁。

四 绝学主义

人心之坏,坏于有知识;知识愈多的人,思想愈复杂,能够想出种种计划来害人乱事,所谓“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人生之苦,苦于有知识;知识愈多的人,欲望愈奢,物质的供给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则种种痛苦烦恼蜂拥而来,所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要救以上的毛病,莫如“绝学”。绝了学,就不会有知识,就不会有欲望,则种种害人的事及恼人的事皆不至于发生,所谓“绝学无忧”。所以他主张“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归元篇》),爱惜你的身体,保养你的元气,“昏昏,闷闷”,一生如婴儿尚未成孩的状态,能够终生保持这种状态,则与人无忤,我视若愚,个人心地得以安宁,社会自然得享太平。

老子反对人为,因此反对教育,所以提倡绝学主义。这种主义,并非愚民政策,完全是他的一贯的复古思想,因为草昧未开的时代,所有民众原是蚩蚩贸贸的。不过既提倡无为,则不应主张禁欲,禁欲即“为”的修养工夫,未免自陷于矛盾;但由此可知老子虽然极力地作复古宣传,而他的脑筋里尚富有封建时代的成分。

第三节 孔子(前551—前479)

一 生活小史

孔子名丘,字仲尼,在我们二千五百年前——东周时代——生于山东曲阜县。他的祖宗本来是一个贵族(宋微子之后),不过在他五世以前业已降为平民。在地位上虽降为平民,但他的家庭情形及生活状况,尚未脱离贵族习气——从前的遗风旧典,保存的相当不少。曲阜是当时鲁国的地方,鲁国是周公的封邑,周公是周朝开国制礼作乐的最大功臣。照周朝的例子,只有王城之内才能建立四代的大学,诸侯都邑仅能建立当代一个大学。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于王室,特别表示优崇,允许鲁国得建四代之学,一切车服礼器均仿王者办理;所以后来周朝的王权虽衰,而典章制度在事实上业已转移到鲁国了。孔子生在贵族的家庭,长在礼教的邦国,享受着这种美好环境的陶冶,所以为儿童时便能陈俎豆,入少年时即知习礼节。

孔子像

据《史记》上说,孔父叔梁纥原有一妻一妾,晚年又娶颜氏生孔子,似未脱贵族习气。

周朝到了春秋末年,昔日制定的礼乐政教,已是百孔千疮,差不多濒于破产;社会因战争的关系也呈种种紊乱不宁的现象;“暴行邪说”,一齐发作。孔子在少年时代既感受着很深的封建教育,长大了自然容易成功一位拥护礼教的人物。在这个时候,他两眼既触着种种“世道不古”的刺激,于是发生了一种强烈的兴奋,慨然以挽回世道、拯救民生为己任。实现他的这个志愿,只有从政教两方面下手:有机会时,登上政治舞台,从改良政治以挽救时局;没有机会时,退处草野,从提倡教育以挽救时局。所以当他二十岁以后,一面做官,一面讲学。但他所讲的学问都是礼教,所谈的政治都是王道,很不适合时君的好尚,屡欲尝试而屡不得志。只有一个时期——从五十一岁到五十六岁,得着较好的机会,留在鲁国做官做到宰相的地位。从五十六岁以后,他又不得志于鲁国了,于是周游列国,两马一车,仆仆风尘了十三年。六十八岁以后,觉得时局终无希望,乃因老还乡,专门著书立说,讲学传道,把旧有的礼乐诗书通同审订一番,把鲁国的史书——《春秋》——严正地纂修一过,于是他的年纪已老了,他的一生事业也告一个结束了。

孔子兴私学

孔子生于周灵王二十一年,死于周敬王四十一年,共计活了七十三岁。自二十岁讲学起,到老死为止,差不多一生讲学了五十年,所以及门弟子布满天下。春秋末了,社会上已呈现一种新的局面。但孔子还是旧时代的人物,他的事业无非“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第三十章),“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淮南子·要略》);所以及门弟子虽众,而道仍不行。当他三十岁时,好学心切,为礼教问题,曾往周室访问过老子,当时对于老子的言论虽颇折服,但他二人的主张终是各走一路。孔子是儒家的老祖,关于儒家的政治哲学,非本书所讨论的范围,我们只就其对于与教育有关系的言论,提出来说说。

二 性质论

儒家论性始于孔子,而孔子却没有详细的解释,对于“善恶”二字尤未曾提及。他只有这样一句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他以为人类的性质不可以善恶区分,只可以清浊区分。若以善恶区分,实无什么差异,所有的人差不多是完全相近的。但吾人的行为,在事实上却有善恶之不齐,是何原故?这都是由于出世以后,受了环境的习染。因各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则各人所受的习染不能一致,于是日久月深,显出很大的差异来——习于善的则趋于善,习于恶的则流于恶了。环境移人的力量既然很大,所以要注意于环境的选择,勿论交接朋友和毗处乡邻,皆须特别慎重。[3]但善恶虽由环境所演成,而最初萌生时只在一念之差。此一念之差谓之动机,动机善的时候可以成就一个善人,动机恶的时候可以成就一个恶人,所以孔子把它看得非常重要,教人须在这上面用工夫。

至于性质之清浊的区分,谓之智慧——性质清的谓之智,性质浊的谓之愚。孔子分析人类的智慧为上、中、下三等。中等智慧的人富于可塑性,可以使之向上,亦可以使之向下;上等智慧的人虽处在极坏的环境里头,也不能埋没他们的性灵;下等智慧的人纵令给以极好的教育,恐怕也难使他们变做聪明。所以他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中人以上,可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但人类的智慧虽有高下不等,孔子却认为不甚重要,只要自己能够努力,将来还是一样可以成功;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及其成功,一也”(《中庸》)。

三 教育目的

在东周时代,知识虽然逐渐下逮于平民,实际上能够受教育,列为知识分子的,仍是少数——此少数之知识分子,我们称做“士”。不过从前之士为一固定阶级——下级贵族,此时因社会的剧变,把固定的阶级打破,凡有知识的人们通同可称为“士”。但此时之士虽没有固定的阶级,却多属于有闲阶级或优秀分子;既列为士了,仍能享受社会的特殊待遇,做四民的领袖,独有政治上及社会上一切权利。孔子平日讲学多对这一班人说法,意在培养他们好去执行国政,管理人民;故他的教育目的即在培养士族阶级的领袖人才,“君子”就是此项领袖人才之模范人格。试读《论语》及周、秦诸书,凡孔子及其弟子所形容君子的一切言行,无不是指着模范人格说话,便可知道。从士人到君子,殊不容易,中间必须经过几许的培植和训练。士人教育到了君子的地步,则修养可算成熟,于是不激不随,有为有守,蔼然一副儒者气象。这种人格,不仅富于知识,实优于品性,得志时能致君泽民,不得志时能安贫乐道。国家若是有了多数的这种人才执行政务,则政治必然清明;社会有了多数的这种人才主持正义,则风俗必然醇厚——这就是孔子的教育目的。

四 学习方法

孔子讲学图

孔子对于求学的方法,归纳与演绎二者并用。归纳法即是他所说的一个“学”字,演绎法即是他所说的一个“思”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谓之学思并用主义(《论语·为政》)。“一事不知,学者之耻”一句俗语,正合孔子的求学主张。凡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与知识,我们全应知道,全应学习。但那些事物和知识不必全是能够施诸实用的,我们须用归纳法归纳起来,抽出它们的共同点,或有用之点,作为我们应事的标准,所谓“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宇宙间的事物无穷,若要件件学习,似嫌笨拙,所以于力学之外,须加上一半思考的工夫。用思考的工夫,任意抓住一件事物的要点,根据这个要点可以推论一切事物均有与此相同的属性,谓之推理作用。他告曾子及子贡二人的“一贯之道”,就是这种推理作用。[4]有了推理作用,“闻一可以知十”(《论语·公冶长》),“举一可以反三”(《论语·述而》),“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

除了归纳与演绎两个方法以外,在学习上,还有两个重要之点:(1)反复练习,(2)兴味主义。长足地往下学去,而不反复练习,所学的东西一定容易遗忘。若是努力地反复练习,不仅能够得着好的记忆,并且可以推陈出新,意味无穷。所以他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论语·学而》)“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学习而不本诸兴味,所得效果必小,故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求学固然贵有兴味,但兴味是从努力得来,所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论语·述而》)。这是间接的兴味主义。直接的兴味,意义肤浅,过时即灭。若是用了一番苦工夫,得着内中奥妙,真是意味无穷,所以间接兴味是我们应当养成的。

五 教授方法

孔子平日教人,总是行重于知。他说: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均见《论语·述而》)

论语》书影

我们分析他所教的内容,据《论语》所载,分为“文、行、忠、信”四项(《论语·述而》)。关于文的,就是他平日尝说的“礼乐诗书”;[5]关于行的,就是小之洒扫应对,大之致君泽民;关于忠与信的,即是修身的道理。他的教授方法,是很活动的。(1)或因学生的能力而加以相当的培植,或因他们的缺点而施以适当的补救,所谓“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中庸》第十七章)。同一问仁,而所答不同;同一问孝,而所答不同;同一问行,所答亦不同。这种方法,昔日谓之因材施教,现今叫做适应个性。[6](2)孔子与学生问答的时候,有时引起他们的动机,有时完全让他们发动,从未有学生未曾注意或绝无机会,而竟按照一定的课程每日死教的,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这种教法,以今语解释,谓之“启发式”,又可以说近于“自动主义”。孔子平日这样教人,能使学生满意,赞美他是“循循善诱”(《论语·子罕》)。孔子的弟子虽多,讲学虽久,但未有固定的讲坛,他的学生多半随从他四方游历,一面游历,一面讲学,是一种流动式的讲坛制。[7]他的教育宗旨偏重士族阶级的培养,固有时代性,而他这种活动的教学法,因人因时随处不同,这一点至今犹有价值。

唐虞三代,指自尧、舜至夏、商、周三代。唐、虞都是国号,指尧、舜。

在患难中,门弟子从孔子于陈、蔡、卫、宋诸国的情形,见《论语》、《韩诗外传》及《史记》。

六 结论

孔子是一位旧时代的人物,追慕唐虞三代的贤人政治,在他的言行中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因其如此,所以对于女子的地位及民众的教育颇不重视。不过他的精神,充满了仁义,充满了情感,悲天悯人之怀愈老而愈切。即平日与门弟子讲学,也是以至诚相感召,以人格去感化,树立千载师门友爱的懿风。试看他们师生间情感之浓厚,说来真个令人惊倒,就是父子兄弟间也未曾有。孔子抱着满腔忧国忧民的热忱,总是失意时多、得意时少。当他奔走海内的时候,经过许多的患难与困苦,他的学生总是始终相从,死生不贰,有的给他解怀,有的给他排难,精神凝结,几无以复加。颜渊早亡,孔子是恸哭非常,曰:“天丧予!”孔子死了以后,门人于三年心丧期满,犹含悲不忍离别(见《论语·先进》、《孟子·滕文公》及《史记·孔子世家》)。这种友爱的情感,全是他平日以人格感化得来的。后来一班弟子们在主张上虽各执一说,但在精神上都有“守死善道”、“中立不倚”的风度,儒家所谓“士君子”只有他们才配充当。师生间友爱的关系,人格感化的教育,影响于中国后来的民族道德不少;也只有在封建时代才有这种美德,若是拿在装满功利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民族眼中观之,一定奇怪。

孔门弟子守丧图

《滕文公篇》,作者这里因前已揭出作者,所以只用篇名,略去了书名。下文《显学篇》亦如此。此为当时行文习惯之一种。

第四节 墨子

一 墨子与儒家

在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界上,与儒、道两家鼎足而三的有墨家。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篇》);韩子说:“世之显学,儒、墨也”(《显学篇》),可以想见墨学在当时之雄风。墨家老祖姓墨名翟,世称墨子。墨子著有《墨子》五十三篇,除了发表侠义主义的墨家哲学及辩证法外,内中多攻击儒家之词;后人以此说他是与儒家处于极端反对的地位,其实儒、墨两家却是同源而异流。我们只把《墨子》打开一读:称尧、舜、禹、汤、文、武为圣王,桀、纣、幽、厉为暴王;又屡言仁义、忠臣、孝子及善恶美丑等名义,差不多与儒家同一口吻。不过墨子是一位实行家,功利主义者,两眼看见当时的社会与周初的社会情形是大不相同了,周初粉饰太平的礼教,种种繁文缛节,实在不适于现在社会生活,而孔门诸徒不识时务,且愈讲愈琐碎,越发令人厌烦;所以他毅然起而倡改革之论,把不适宜于现时社会需要的节目极力革除,再加上自己一部分的创见;他自己在思想上于是另成一派,吾人赠他一个徽号曰“墨家”。[8]

墨子像

再考儒家的伦理观念,是“男女有别,尊卑有序”八个字。要维持这八个字,在政略上施行礼教,在宗教上提倡丧祭。(其实丧祭亦属礼教之一。)观墨子攻击儒家的,不过说他们:(1)“不说天鬼”,(2)“厚葬久丧”,(3)“习为音乐”,(4)“以命为有”四点(《墨子·公孟篇》及《非儒篇》),而对于儒家的根本主张,并不攻击,且大致相同。第二、第三两点全是枝节问题;墨子且亦未完全推翻,不过“去其太甚”是了,勿庸代辩。墨子对于第一点所以提倡天鬼之说的,不过因当纷乱的社会无法挽救,只有假借神道的权威,来范围天下的人心;天既有了意志,能够主宰万物,个人的运命就不能存在了。且儒家虽不说天鬼,亦未尝不信天鬼。孔子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于此可见一斑。至于第四点命运之说,儒家不过遇到无聊时拿它来解嘲,自己安慰自己罢了,他们也不是靠命吃饭的人,岂独墨家?[9]

还有一点不同的:儒家言为人之极致在“仁”,墨子言为人之极致在“义”。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教育的工夫即在完成一个“仁”字,有了仁则为完人。墨子说,“夫义,天下之大器也”(《公孟篇》);“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天志上》);“是故择天下贤良圣智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中》)。教育的工夫即在完成一个“义”字,所以他有贵义的主张,求学即所以为义。我以为儒、墨两家的精神之根本不同,即是“仁”与“义”两字的区分。

关于墨子的生死及籍贯,当时的史书没有记载。到后来,有的说他是宋人(《百子全书·墨子篇目考》);有的说他生于鲁,仕于宋(《墨子闲诂·墨子略传》)。有的说他与孔子同时,稍后于孔子(汪中《述墨学·子序》);有的说他与子思同时,而生年尚在其后(《墨子闲诂·墨子年表序》)。我们观察墨子的思想与儒家同一渊源,似乎在鲁国受了儒家很深的教育,说他是鲁国人比较可靠。至于他的生死,胡适根据汪说,断定他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与三十年之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与十年之间,当他出世时孔子年已五六十岁了(《中国哲学史大纲》第六篇)。这个断定,尚属鉴实,我们勿庸另行考证。

墨子雕塑

二 兼爱主义

墨子推论社会的乱源,起于“不相爱”。“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乱异国以利其国。”(《兼爱上》)人人不相爱,彼此交相亏,所以天下大乱无已。但是个人莫不自爱其身,当孝子的人莫不想爱他的父母,当慈父的人莫不想爱他的子女;同时对于他人之身及他人的父母和子女,亦当表示同样的爱,然后能够使他人爱我之身及我的父母和子女,如我自爱的一样(《兼爱下》)。使他人能够爱我及我的关系人如我自爱的一样,而后爱的意义才大;使社会人人能够彼此这样相爱,而后爱的范围乃普。所以要挽救天下的大乱,和达到各人自己所欲爱的目的,应当“兼以易别”(《兼爱下》):“视人之身若其身,视人之家若其家,视人之国若其国”(《兼爱上》),就是把他人的父母,当着自己的父母;把他人的子女,当着自己的子女。能够如此交相利、兼相爱,天下为情感以充满,社会如一家的同胞,而亏人利己之事自然不会发生。

墨家主义以“义”为中心,以“兼爱”为出发点,以“兴利除害”为工夫,以“乐生互助”为目的。最善的行为,莫如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最良的政治,亦莫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要为天下兴利除害,即要使世界人类没有一人有一毫之本利,没有一人有一毫之受害,则必要富有极大的热情——就是有视人如己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兼爱主义的精神。故以兼爱为出发点,自无人我之分,自然能够悲天下之痛,悯天下之穷;见别人掉下火坑了不得不舍身援救,于别人有利益的事情不得不设法帮助。这种行为就是“义”的行为,这种政治就是“义”的政治。人人为义,事事皆合于义,则人类乐生互助的目的必可以达到,人类必可以进于世界大同。此墨子的理想,也就是墨家主义的精神。

三 对于精神教育的三个要素

墨子以兼爱为出发点,善养而扩充之,在精神教育方面,于是产生三个要素。

(1)积极的精神。据《墨子·贵义上》说:“子墨子自鲁即齐,过故人。谓子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则?则食者众而耕者寡矣。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宜劝我,何故止我?’”正因天下不肯为义,所以自己更要加倍为义,这是何等积极的精神,何等勇于任事的精神!

(2)牺牲的精神。据《公输篇》上说,公输般为楚国造了一座云梯,预备去攻宋国的。墨子听着了这个消息,即刻出发,走了十日十夜,来到楚国,劝他们取消攻宋的计划。费了许多唇舌,冒了多少危险,结果是说服了楚王。这种精神,是牺牲的,即是利他的。所以孟子形容他说:墨子兼爱,苟利天下,纵摩顶放踵而亦为之。所以他的学生,为义而牺牲的,为救他人而战死的,非常之多。

《墨子》书影

(3)平民的精神。墨子提倡节用,主张薄葬,反对音乐,种种都是为劳苦大众设想,反对封建的享乐主义,以表同情于平民的。他的学生述他的主张有一段话:“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为不乐也,非以刻镂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刍豢煮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遂野之居以为不安也,然上考之不中圣人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非乐篇》)这都是平民思想的表现。他们师生,穿的是短衣,吃的是藿羹,手足胼胝,面目黧黑,终身为人服役而不求享乐,这该是多么劳动化的精神。

四 方法论

研究的方法,墨子与儒家完全不同,或者墨子对于学术最大的贡献即在他这一点。儒家对于勿论何事只说出一个“当然”,墨子并要问出一个“所以然”。《公孟篇》上有一段话:

子墨子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

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儒家只高悬一个理想,教人以“应当如此做”就行了,至问“为什么如此做”则不必讨论。墨子不然,非要问他“为什么如此做”不可,能够答出一个“为什么”,我们才可放心去做;不能答出一个“为什么”,我们就不肯轻易去做。换一句话,勿论什么东西必要有一个理由,总要有一个用处。知道了它的理由和用处,才知道它的是非善恶,才是真知,我们实行时才有一种非行不可的精神。中国人素来头脑笼统,不善分析,墨子这种研究的精神、分析的头脑,很可以用来诊治,故墨子学说里面要以此点为最有价值。

五 结论

墨子是一个勤劳主义的教育家,是一个苦行的宗教家,也是一个利他主义的实行者;所以他一生奔走列国,讲学传道,致使“突不得黔”。他之崇拜夏禹,即所以取法夏禹的节俭勤劳之精神;他之所以特重“义”者,正所以表示他以天下为己任的侠义精神。墨子虽然取舍与儒家不同,但在当时他的学说是与孔学齐名,他的及门弟子也是与孔门并称。[10]墨学既与孔子齐名,弟子亦极众多,其传授之系统如何,没有专书可考。但据韩非子说:“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显学篇》)又据《庄子》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天下篇》)近人胡适氏由此别为宗教的墨学与科学的墨学两派。我们从教育方面看,宗教的墨学以禽滑厘、公尚过等人为著,他们仍守着兼爱主义和勤劳主义。

《墨经》,《墨子》书中的重要部分,是战国时墨子后学进一步发展墨子思想的著作。内容包括《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六篇。

第五节 孔门弟子

一 同门之盛

孔子一生讲学将近五十年,及门弟子布满了天下,其总额相传约达三千之众,而身通六艺的已是七十多人。[11]既认教育为挽救时局之一策,所以向持“有教无类”主义,勿论何人,只要你是诚心求教,我没有不开诚训诲的。[12]他的学生,有世子、有官僚、有商人、有大盗、有流氓,但自入孔门以后,人人都受他的感化,使他们皆变成有用的器材。[13]但是他的学生,究竟狷者多而狂者少,论到气魄之伟大,学说思想之圆通,不及老师多了;因此,学生崇拜他也算到了极点。[14]孔子在当时不过是一个有知识的士大夫,他的声誉与势力所以独雄于后世的,也幸赖这些“中心悦而诚服”的弟子给他宣传。

曾子像

在众弟子中,较著名的,据他们自己所记,可分着四类:(1)长于德行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2)长于言语的,有宰我、子贡;(3)长于政事的,有冉有、季路;(4)长于文学的,有子游子夏(见《论语·先进》)。又据韩非子说,孔子之后,儒家分为八派:有子张氏一派,子思氏一派,颜氏一派,孟氏一派,漆雕氏一派,仲良氏一派,公孙氏一派,乐正氏一派(见《韩子·显学篇》)。这两家分类,皆不足以包括孔门重要的全体;即这十数人中,其言论思想也难一一考见。《论语》、《礼记》及《韩诗外传》等书中,虽间或记载所言二三,又与教育理论无关,无可记述,我们只有采取《大学》和《中庸》两书。《大学》相传是曾子作的,《中庸》相传是子思作的——这两部书原为《礼记》中的两篇。自北宋河南程氏认为有关身心性命之学,从《礼记》中抽出来,加以表章;南宋朱子接着一宣传,于是它们的声价飞腾于世了。《大学》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中庸》言性与诚,皆为宋、元以后的儒者所宗法,而宋、元、明、清八九百年的学术及教育界上,差不多完全被这数字占领。我们把这两书的分别叙述于下。

颜回像

二 《大学》

程子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朱子说:“《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换一句话,《大学》一书,是古代大学里面所用的教材,以它教给“初学入德”的学生听的。它的内容,有经一章,有传十章。经凡二百零五字,传是所以解释经的;所以这一部书通篇的大意只在二百零五个字的经文上,懂得这二百零五个字,全书自可以了解了。全书教人所做的工夫分着两节,一律以修身为本。修身以前,在明明德;修身以后,在新民。在明明德的工夫里面,包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四个步骤;在新民的工夫里面,包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个步骤。明明德是本,新民是末,而以修身为基础。明明德是向内的工夫,新民是向外的工夫,而以修身为枢纽。其实这两种工夫是一贯的,不过当人手做时有先后不同罢了。两种工夫包含七个步骤,加上中枢的修身,共计八个步骤。工夫的步骤虽有八个,而全副精神只在一个重心上面;迨这个重心的工夫做到了,其余皆可以迎刃而解。工夫的重心就是“格物”两个字,格物的工夫做到了,自然可以做到致知;由此下推,知致了,自可以诚意;意诚了,自可以正心;心正了,自可以修身;身修了,自可以齐家;家齐了,自可以治国;国治了,自可以平天下。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及修身五种,属于身心性命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三种属于政治之学。由格物、致知做到治国平天下,即从一身之内教起,教到有管理天下国家的知识。由格物、致知做到治国,平天下,即从一身之内做起,做到有管理天下国家的能力。教育的最终目的在于使学生能够治国、平天下,这种教育自然是政治领袖人才的教育。做人的基本工夫在于有良好的身心修养,这种人物自然是贤人一流的人物。但由格物做到平天下,两种工夫、八个步骤,每个都要做到止于至善,可不容易。能够做到这种工夫的贤人,一定是最笃实、最完全而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大学里头培养的如果尽是这等人才,国家任用的如果尽是这种领袖人物,一定可以做到黄金世界——天下一家,人类一体。这种政治,就是儒家所理想的贤人政治。这种教育,也是他们所理想的完全人格的教育。

程子,指北宋思想家程颢程颐兄弟。他们开创了程朱学派,创建了理学。

三 《中庸》

《中庸》一书,共计三十三章。第一章,程子谓系孔子的道意,由子思述所传以转授于孟子的;其他各章,以他平日所学的心得,尽量阐发首章之意,并博引许多前言往行以资参证。这三十三章,表面上虽各自成段,不如《大学》的组织完善有条理,但熟玩全文,综合起来,其理论却是一贯的。《中庸》这一书,是一部天人合一论,博大精深的宇宙哲学,它的境界比较《大学》更高一层。我们读了它,真令吾人佩服先民理想的崇高与精神的伟大。是人事的,又是天道的。是个人自修的,又是万类一体的。极其广大,而又极其精微。极其高明,而又极其中庸。极其理想,而又极其现实。所以程子极力地赞美说:“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

子思像

我们读了这一部书,为其博大精深的理论所笼罩,几乎如鱼之忘于江湖,不知道有边岸了,只有把它的纲领提出来说说。此书通篇可以用一个“诚”字包括。诚之意义无穷,范围无限,而用之不尽。在天为性,在人为教,在天人之间为道。在性与道之间,谓之天道;在道与教之间,谓之人道。天地有三:自其体而言,极其博厚;自其性而言,极其高明;自其存在而言,极其悠久。因为博厚,所以能载物,故曰“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因为高明,所以能覆物,故曰“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因为悠久,所以能成物,故曰“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龟鳌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一律是至诚无息。

人道有二:自成己而言,谓之达德;自成物而言,谓之达道。达德有三:一曰知,二曰仁,三曰勇。达道有五:一曰君臣有义,二曰父子有亲,三曰夫妇有别,四曰长幼有序,五曰朋友有信。合达德、达道二者而有九经;九经即有责任者应当执行的九条人事。哪九条呢?一曰修身,二曰尊贤,三曰亲亲,四曰敬大臣,五曰体群臣,六曰子庶民,七曰来百工,八曰柔远人,九曰怀诸侯。九经做到了,即可以治天下国家,所谓“笃恭而天下平”。合天道的至诚无息与人道的笃恭而天下平,凝聚起来,还是一个至诚。由此至诚,可以“经纶天下之大经”,可以“立天下之大本”,可以“知天地之化育”。其最后成功,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最初的工夫,即“中和”两个字,要使吾人的喜怒哀乐得到中和;其极功,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工夫的着力处,只有“戒慎恐惧”四个字,即“慎独”的工夫;其成熟,则有“无声无臭”的妙境。但勿论始终本末,天道人道,只是一个“诚”字包含无余了,故曰“至诚无息”、“至诚如神”,此之所谓中庸之道。

以上所说,是就《中庸》所包罗万象的哲学说的,内中关于教育的言性与言学两点,《中庸》是言性最早的一部书,在《论语》中虽有“性相近也”一语,却过于简单,到了它才有极清楚的解释。不过内中所解释,仍是根据它的博大精深的哲学来的,仍是一部天人合一论。我们只须引出两段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第一章)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可以参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二十二章)

性是天赋予人类最完美微妙的东西,吾人的行动顺着它走便是道;或有为气质所偏,或有为物欲所蔽,须待先知先觉的人来矫正或开导,这就谓之教育。教育的功用即在修明本性。本性之在吾人心内,当喜怒哀乐之未发时谓之中,发出而合于节度谓之和,中和也就是性。性即至诚,吾人能做到至诚即所以尽性;尽性即为人之极功,扩而充之,可以与天地并参。

《中庸》书影

关于言学的一段话,我们也举在下面: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也,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第二十章)

说明学习的次序,说明坚决的精神,告以努力必有的成功,在教育方面较前段更有价值,也是历代教育家所取法的。

第六节 孟子(前372—前239)

一 孔学绍述家之孟子

孟子出世之时,上距孔子死亡之日,足有一百零七年(自周敬王四十一年至周烈王四年)。这一百余年当中,思想学说的发达如何?政治情形及社会状况的变迁如何?我们略一思索,确有令人笃异的地方。甲方讲合纵,乙方讲连横,彼此以战胜攻取为能事,以兼并弱小、聚敛民财为企图,所以说到时局上面,比较孔子时代更觉黑暗。自社会剧变、知识下逮以后,于是诸子百家各本所见所闻,尽量发挥主张,演成种种学说,而以杨、墨两派最占势力。所以说到思想方面,比较孔子时代更觉复杂,真有如他本人所说“上无道揆,下无法守”,“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的现象。孔子是一位志量宏大的人物,很想以匹夫之力担当历代相传的礼乐政教。他这种苦心孤诣,五十年来固然也得着一部分的成功;可是自他死了以后,及门弟子虽多,大半是“狷洁之士”、“瑚琏之器”,不能够继承他们老师的伟业。况当此政潮思潮震荡斗争极猛烈的时代,已经破坏的旧说,既不合于时君的好尚及社会的需要,要想与烈日初升的杨、墨之言,时髦绝顶的纵横之术对抗,当然是极难的一件事情;所以儒家之学——礼教与王道——到了此时已入于极衰微时期。当这个时候,可巧有一位孟夫子出来挽救。

孟子像

赵氏注,即赵氏对《孟子》的注解。赵氏即赵岐(约108-201),东汉经学家,撰有《孟子章句》,这是他据当时的语言对《孟子》所作的注解。

孟子名轲,字子舆,原来是邹人;邹国即现今邹县,与鲁国同属山东省所辖的地方。生于周烈王四年,死于周赧王二十六年,活了八十四岁。在幼小时,性情放浪不羁,父死很早,由他的母亲仉氏设法教诲,始习儒业;故他的一生成就实得力于其母的阃训。[15]成年以后,两眼看见当时社会的纷乱,慨然以“正人心,息邪说,闲先圣之道”为己任。[16]他与孔子最合脾胃,所谓“先圣之道”,自春秋以来,业已降在孔子一人身上;所以他一生崇拜的只有孔子一人,最愿学的也只有孔子一人(见《公孙丑》)。可恨他未能及见孔子,竟受业于孔孙子思的门人,称做孔子的私淑弟子。[17]他何尝不想从事政治?但是一生志不得逞,周游列国一无成功,到了晚年也只有著书讲学,亦与孔子同一际遇。[18]不过他的思想,较孔子已经进步不少,如提倡个人中心论及发挥民权思想,皆有价值;其他关于教育的言论,尤为后人所宗法。

二 性善论

孟子一生学说的重心,即是他的性善论。要解释这个理论,须先把他所说的“心”和“性”两个名词,及二者间的关系阐明出来。他说:

君子所性:仁义机智——根于心。(《尽心章》)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同上)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章》)

我们把这三段话的意义申述于下:“心”是吾人内部的灵体,精神的主宰,吾人一切动作与表现皆从此心发动。“性”是一种倾向,又谓之性向;它也只有一个倾向的态度,而实无其物。这种倾向,不是由外面的引诱,是从心坎中发生出来的。吾人莫不同具一颗良心,由良心所发动的性向当然是善的,所以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性对于仁的倾向,是从恻隐之心发生;对于义的倾向,是从羞恶之心发生;对于礼的倾向,是从辞让之心发生。因为心是良的,所以吾人之心莫不具有此恻隐、羞惑、辞让、是非四种美态;由此四种美态所发生的性向自然归于仁、义、礼、智四德,所以说性是善的。而性与心的关系,即可由第五图表示出来。

第五图 孟子的心性关系图解

何以知道凡人皆具有此良心呢?孟子于是引出两个证据来。他说: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尽心章》)

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公孙丑章》)

前一段话,是从儿童爱亲敬长的良知良能上证明人心是良的,而性是向善的。后一段话,是从直觉方面证明人心是良的,而性是向善的。最后他并肯定地说: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蒭豢之悦我口。(《告子上》)

人人既然同具此良心,何以社会上好人少而坏人多呢?孟子以为这是环境或教育不良所致,于先天没有关系。所以他说: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告子上》)

吾人良心只是一点善机,这点善机是嫩濯濯的,最容易被斲伤的,不是初出母胎便已成熟。这未成熟的善机,全靠教育来培养。但成人社会的习惯业已弄坏了,置纯洁的儿童于败坏的社会里面,日日受其熏染,没有不斲伤其良心的。世人不察病源之所在,只看见业已被斲伤了良心的儿童,遂以为人心原来不良,而因以自遂其非,这是最危险的见解。所以他很忿气地引牛山之木为比譬,以说明人心被斲伤之经过。这一段话是: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交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术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必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以为未尝有材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告子上》)

性善之说始于孟子,对于性的热心地讨论也始于孟子时代。当是时,关于性的主张派别很多:除了孟子的主张外,有说“性无善无不善”的;有说“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有说“有性善有性不善”的。在这些派中,以告子为孟子的最大学敌,与孟子辩论最烈。以我们的观察,告子对于性的研究,比较孟子来得切实且具体。告子提出“生之谓性”一句口号,凡有知觉运动的动物,性无不同。如食色的欲求即是本性,凡人皆然,凡动物皆然,并没有什么善恶之说,其所以有善、所以有恶者,皆由后天的环境或教育所养成。告子这种理论,似根据于生物学的知识,在当时要算特出,孟子很难把他驳倒,只是胡乱地争辩了几次,卒以不得结果而罢。但孟子在另一方面,还是承认人类的天性是有物质的欲望的,他说:“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尽心章》)形色即物质,倾向物质的享乐即天性。但他可要回护一句:谓圣人不以物质为好,只把它当作形下之品。所以他说:

王充论衡·本性篇》谓周人世硕、密子贱、漆雕开之徒皆言性有善恶,稍在于孟子之前,亦可归入本时代。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尽心章下》)

既承认声色臭味为人人所必趋,也是天性;又说凡这些物质的享受,皆有命定,不可强求,所以君子不认他为性。深恐人类纵性情以恣其所好,流入放荡邪僻,故作这种强制自修的说话,以消弭一般人过度的欲望,或者是孟子的苦心,这也是他要完成性善论的一种强辩。

《孟子》书影

三 培养主义的教育论

孟子的教育论当然是根据他的性善论来的。性是心的倾向,心是主宰吾人行动、位在体内的一个善机——精神作用。这个善机是非常敏活的,很容易被恶劣的环境引诱的;一引诱就遁了,一遁就与它的原来位置相去十万八千里了。到了此时,这个人就变成不完全的人。教育目的在以教育手段达到个人人格的完全,故教育第一步工夫就在收回原来的善机,使它常存在腔子里面,或根本不让它受引诱而外逸。收回善机即孟子所谓“求放心”。[19]去掉外来的邪念,保存原来的善机,即求放心之道。这种善机是极柔嫩的,极幼稚的,若仅仅至保存或收回为止,那亦无大用处,且难免不再丧失,故教育第二步工夫,即在培养,培养的工夫才是切实的教育。养其善机,扩而充之,即是培养的工夫。孟子对于培养分做三方面:(1)养心。养心的工夫在于寡欲,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尽心章下》)。(2)养性。性是倾向于善的吾,人只要顺着它利导,不必巧为穿凿就行了,所谓“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离娄章》)。(3)养气。在消极方面,须稳定心志,勿使心志来害气,所谓“持其志,勿暴其气”(《公孙丑章》)。在积极方面,须做集义工夫以养气,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公孙丑章》)。这几句话即是集义养气的工夫。果能照此培养,充分的培养,必有显著的功效。良心常存,能够镇定,外面勿论如何引诱,皆不足以动其心。天性纯全,表现于自身方面,不觉“睟面盎背”;扩充于社会方面,“足以保四海”。理气充沛,形成“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足以配道义而与天地相参伍。这样的人格,即孟子所谓“大人”,所谓“大丈夫”。大丈夫的人格是充满善机,器宇阔大,行为不苟,得乎时则为政治领袖,不得乎时则为学者导师。我们若是静心体会:这种儒者的态度,高士的风度,正是孟子人格的写照,但他所讲培养主义的理论却有不可磨的价值。

孟子的培养说,与美人杜威(Dewey)的生长说颇相类似,皆是从内面向外发展的。不过后者包括身心全体,前者偏重于心的一方面;所以杜氏并注意于感官的发达,孟子视感官为小体,不以重视。[20]此东西教育家的观点所以不同,的观点所以不同,或因时代不同的关系。

四 学习法

孟子所言学习法有四。(1)自动。被动的学习都是外铄的肤浅的知识,心中必无所得,等于未学。知识若是由自己苦心研究出来的,才能彻底明了,能够活用到实际上面。所以他说: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章》)

即或有时非教师当面教授不可,只能教授一种简单的学习法子,至于巧妙处还在学者自己体验出来,所谓“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尽心章下》)。(2)专一。孟子尝以走棋比譬求学。他说,请一个棋界国手教授两个生徒,张生专心致志,听他老师走棋的方法;李生表面上虽同在听讲,而心志却是飞到天外想象他预备射鸟的情形。结果,张生棋术学成,李生尚茫然无所知。此非两生的聪明有高下,乃由于专一与不专一的原故(《告子下》)。所以求学须要专一,须继续不断地研究,一心二用固然不对,一曝十寒也难成功。(3)渐进。求学有一定的步骤,应当循序渐进,进了一步再进一步,所谓“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离娄章》)。倘若不按照程序,妄想一步登天,则“其进锐者,其退速”,反是得不着相当的效率了(《尽心章下》)。(4)还有一种由博而约的学习法。他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离娄章下》)此项演绎的学习法,与孔子所说相同,我们勿庸重述。

五 教授与训练

孟子的教法有五种,皆就各人的程度个性及所处的地位来酌定。第一种是程度最高的学生,只于需要时加一番点化之功,他们就能随感而通,如同雨露润泽草木一样,此所谓“有如时雨化之者”。第二及第三种学力较第一种差浅:若是器宇稳重的,我们就完成其德性;若是天资英迈的,我们就发展其天能;所谓“有成德者,有达材者”。第四种为问答法,预备无力常从或不能专门研究的学生所施行的方法,偶因一事随问随答就行了。还有一等人,居不同地,或生不同时,无法口授,则用间接法,以书面相授,与现代函授法相似。此所谓“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尽心章下》)。

儿童的享受不可太厚,若是享受太厚,他们业已心满意足,必不肯用心求学。将来势必养成一种骄贵的习气,无用的子弟。吾人的“德慧术智”都是从困难中找出来的,不经过困难,就不会有德慧术智,虽有也很浅薄,也是少数,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告子下》)。譬如孤臣孽子,他们所以往往能够通达成全的,正因为他们常处在困难环境中,受了一种深刻的磨练,能够“操心虑患”,所以得着好的结果(《尽心章下》)。因此之故,所以对于儿童的训练,应当使他们感受些困苦才好。孟子是近于人才教育主义的人,他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尽心章上》)但这种天才的人,他们的才能虽由于先天的赋与,而他们所以能够成为大器材的,还是由于后天的磨练。且必有后天的磨练,然后能够发达他们的天才;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告子章下》)。忧患的境遇正所以成全天才的,亦唯有天才的人,方能利用这个境遇而受成全,此孟子的人才教育主义之根本观念,或者也是因着他自己幼年的环境如此,有所感而发的。

第七节 庄子

一 庄子与道家

庄子名周,河南蒙人,生于战国时代,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略后于孟子。他曾做过蒙之漆园吏,为当时思想界的杰出人物。后人以其平日主张任自然,尚无为,弃智慧,绝嗜欲,与老子的哲学思想相同,所以也列入道家一流。但严格区分,他们不同之处还多:(1)老子是道学家,他的态度严谨,议论激烈;庄子是名士派,他的态度旷达,议论诙谐。(2)老子一生着眼在社会的安宁,故对于治国平天下的议论多;庄子一生着眼在个人的逸乐,故对于养生穷年的议论多。(3)老子最反对的是当时的礼教,攻击得非常激烈;庄子最厌恶的是当时的一般富贵功名之徒,嘲笑得非常厉害。在他们同异之中,我们给老子的思想一个总评,不外“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八个字;给庄子一个总评,不外“安常守固,听天由命”八个字。老子对于教育提倡禁欲主义,庄子对于教育提倡放任主义,皆由二人的观察点和态度不同所产生的结果。但他们都是反对现社会,只有破坏而无建设,只知倒退而昧前进,所以演成一种消极的思想,萎缩的人生,致令中国民族习惯受其不良的影响者不少,尤以魏、晋六朝时代为最甚。

庄子像

漆园吏,一般有两种解释,一说漆园为古地名,庄子曾在此做过官;一说庄子曾在蒙(今商丘市北)邑中为吏主督漆事。

二 养生主义的教育论

庄子养生的目的在“全生尽年以成天”(《养生篇》)。保全天所给你的生命,不要毁伤;享尽你所应有的寿命,不要摧残;然后能够返乎天然而与天地一体,此谓之“真人”。解释“真人”一义用不着支离,就是一个“真正人的生活”;故庄子养生的目的也可以说是要达到一个真正人的生活。请看现在社会一班人们,纭纭扰扰,孜孜矻矻,把一个赤裸的人生围困和压迫到十八层地狱,所有的生活都是非人的生活——牛马的生活,鬼域的生活。这个真苦了!我们要达到真人的生活,第一步就在要求解放:解放束缚我们的一切桎梏,解放纭扰我们的一切系念,使成一个赤裸裸的我,悠游自在的我。所谓“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马蹄篇》)。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养生主篇》)。不仅贫富、贵贱、利害、得失用不着计较,我们并要极力远离富贵功名。[21]不仅死生夭寿用不着计较,我们并要消灭一切感情作用。[22]仁义礼智,是非善恶,是俗人所通受的桎梏,我们切不要上它们的圈套。[23]天地万物是不可计数的,宇宙知识是不可限量的,我们知道多少就是多少,不要贪求,最好是没有知识。所谓“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可奈何”(《达生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己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篇》)最好是“无思无虑,无处无服”(《知北游篇》),我们也不要出风头,也不要标奇异,虽然要极力摆脱现时社会一般非人的生活,但是我杂入在这个社会里面,却不要令旁人看得出我与他们两样,那最高明了。所谓“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应帝王篇》)。总结一句:庄子的养生主义,除了自然景物毫不费力地供吾人自由享受以外,其他一切人为的事物完全不要理会,即与社会交际所发生的感情也不要丝毫留恋。做到这步田地,才能实现一个“真我”,才能达到“真正人的生活”。

《养生篇,《庄子》的一篇。以下亦多径举篇名。

《庄子》书影

庄子逍遥游图

庄生游逍遥,老子守元默。

这种主义完全是个人的、消极的、冷枯的,是与人生教育相反的。不要知识,自然用不着教育;不要辩论,自然没有是非;不要有所作为,社会自然没有进步。他以为教育是杀人的利器,有一段话形容得最痛快:

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鯈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鯈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篇》)

庄子还有一段话描写教育之害也极好: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出草饮水,龁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阜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荚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马蹄篇》)

庄子这两段寓言,极有道理,我们不能一概抹煞。教育确有杀人的地方,吾人倘若受了不良的教育,真个不如不受教育的好,这是实在的情形。但因此之故,便要灭绝智慧,反对一切教育,未免因噎废食了。

第八节 荀子

一 儒家左党之荀子

荀子像

我们把孟子当着儒家学派的右党,则荀子应属于左党。他们两人的学说之区分如下:(1)孟子是法先王的,荀子是法后王的;(2)孟子以性为善,荀子以性为恶;(3)孟子言礼主节,荀子言礼主分;(4)孟子论教育重在培养,荀子论教育重在积伪。除此数种外,不同的地方还多。不过孟子的学说,多半抽出孔子所已说了的加以扩充,虽偶有特别见解,而大旨要不与前人违背。荀子除了儒家的根本学说仁义礼乐之外,自己创获的却也不少。且后者议论激烈,学说博杂,虽被我们称他为左党,也是儒家后起之雄,在教育史上要算是周末最后的一个人。

荀子名况,字卿,是赵国的人氏。他出世的时候,大约在孟子之后五六十年。中年以后,曾东游到齐国,西游到秦国,中间回到赵国一次,末了又南游楚国。那时楚国春申君正当权,以荀子为当时知识界出色人物,派充任兰陵的令尹。荀子也是教育家而兼政治的,也想登上政治舞台,以实行他的主张的,无如南北奔走,终不得大展。自春申君死后,更不复能够遇着知己,亦无意北归,后来老死在兰陵了。平生著有《荀子》三十二篇,思想较孟子进步,不仅对于老、庄消极的学说极力反对,即孔门诸徒及孟子一般人的言论也尝施攻击,真不愧儒家后起之雄,关于教育方面的理论尤有很多特殊的地方。

二 性恶论

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是他的《性恶篇》开宗明义第一句,也是他的教育哲学的根本观念。要把这一句原理用演绎方法来说明,我们先要明白荀子所谓“性、伪、善、恶”四字怎着解释。荀子说:

荀子故里

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性恶篇》)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积虑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篇》)

我们拿今语来解释:(1)“性”是吾人内部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一与外界的环境接触,彼感此应,即发生反射作用。这种反射作用,是自然会能的,不是学得上来的,也不是教得成功的。(2)“伪”是吾人神经接收一种刺激以后,必要经过一种思虑,然后决定一种反应的态度。遇有复杂知识,不仅一番思虑就算完事,必要反复思虑,再四反应,令初次所反应的态度变成一种习惯行为;这种习惯行为完全是由人力学成教成的。换一句话说,凡无意识的、无节制的冲动行为,叫做“性”;凡有意识的、有节制的习惯行为,叫做“伪”。这是“性”、“伪”二字的区别。我们再看他如何解释“善”、“恶”二字。荀子说:

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已。……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超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性恶篇》)

我们再拿今语解释:所谓“正理”,是合于中正的道路,所谓“平治”是说已经调治到很平稳了:“已经调治到很平稳,又合于中正的道路”的行为,就谓之善的行为。所谓“偏险不正”是不合于中正的道路,所谓“悖乱不治”是未曾调治到很平稳的地步;“未曾调治到很平稳的地步,又不合于中正的道路”的行为,就谓之恶的行为。换一句话说:凡一种行为,经过了人工的训练,而能顺理成章的叫做“善”;凡一种行为,未曾经过人工的训练,而不能顺理成章的,叫做“恶”。照这样看来,荀子所谓性恶,不过说吾人的本性在胎儿初出母怀时,没有经过成熟的调练,完全是一种陆野不驯的样子,所发出的冲动全不顺理成章的。所谓“纵情性,安恣睢,而违礼义”,都是由于没有经过人工训练的原故,并不是说吾人初生,即有土匪之性,小人之心,甘心卖淫作盗、杀人放火种种卑劣的行为。试举例子就明白了。“好利”、“疾恶”及“耳目之欲”三种表现都是人的本性。假使没有人工的训练,而顺其“陆野不驯”的自由发展,势必出于争夺;有了争夺则亡了辞让,势必出于残贼;有了残贼则亡了忠信,势必出于淫乱;有了淫乱则亡了礼义文理;凡此种种恶的行为,都是由于“顺是”二字所产生的结果。这种种恶的行为很有危害于社会的治安,所以圣人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正,使天下的人类个个皆“出于治,合于道”,所以他说“其善者伪也”。

《荀子》书影

人性既然是恶的,究竟能不能使天下的人都“出于治,合于道”呢?据荀子的意见,以为这是能够办得到的。荀子说:

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性恶篇》)

吾人陆野未驯的本性,是很富于可塑性的,并非固定了的一块铁板。所谓“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就是人人皆有变到正理平治的可能。只要有好的教育,或发愤自立的时候,没有不能成功的,故曰“尧、舜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荣辱篇》)。

说到这里,我们要问荀子一句:人性既恶,何以能够产生出礼义来呢?荀子说:“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也。”圣人所以制出礼义以限制众人,正因为人性恶的原故。我们再问一句:圣人所以产生出礼义来,目的在为社会谋幸福,为社会谋幸福而才有礼义积伪的善行,这种善行不是圣人的本性吗?荀子又说:本性之恶,君子与小人是相同的,所不同者,在于君子能够“化性起伪”。这种化性起伪的动机,不是先天生来的,是由于平日感受了社会的不安宁,故意想出种种方法来维持社会的。我们所贵乎圣人与常人不同者就在这一点上——圣人能够化性起伪,常人不能。我们又要追问:化性起伪的动机不是先天的本性,是由于后天感受了某种刺激,才会发生的;既然君子与小人同具恶性,何以圣人因感受某种刺激便能生出这种善的动机来呢?关于这一点,完全由于个性差异及环境的关系,在当时荀子来解答过。

三 积伪主义的教育论

要使涂之人变成尧、禹,自然非教育不能成功。教育目的在造就一个“成人”,从“士”起到“圣人”为止,到了圣人的地步那就是一个成人,成为尧、禹一类的人了,教育目的才算达到了。[24]教育手段不外训练与教学,训练的德目是“仁义法正”,教学的材料是“诗书礼乐”。教学是有止境的,从诗书起到礼乐为止;训练的工夫不到圣人是没有止境的(均见《劝学篇》及《性恶篇》)。本性既然是恶的,要从士做到圣人,前程远大,工夫繁重,绝非一步能够跳得到的。要达到教育目的,我们就要今日教学一点,明日又教学一点;上午训练一回,下午又训练一回,朝朝暮暮,积日累月,一步一步地逐渐堆砌起来。譬如行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譬如聚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所以荀子说:“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均见《劝学》、《性恶》及《儒效》诸篇)荀子视教育的功用好像用砖砌墙似的,从地平起,一层一层地向上堆,堆到五丈为君子,十丈为贤人,直到圣人为止。各人的天资有高下,职业有区别,事实上绝不能使人人都为尧、禹;虽不能为尧、禹,亦必要使他们达到教育的水平线上。荀子所说的水平线,就“是出于治,合于善”;这个水平线是最低的限度,人人应当遵守的。因为人性皆恶,倘全不遵守这个水平线,社会一定会紊乱不堪,所以要“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奕秋,春秋时围棋名手,也是见于史籍记载的第一位棋手。孟子称其为“通国之善弈者”,后世称某高手为“当代奕秋”。

四 学习法

荀子讲论学习法,较孟子更为详细,我们只举三点。

(1)专一 他说:“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致,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性恶篇》)又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螫,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劝学》)这是他的求学贵专一的主张,不专一必不能成功,与孟子所举奕秋教弈的意思大致相同。当学一件东西,须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这上面,不许有丝毫的散乱,并要有互助的朋友,布置适当的环境,避免防害的刺激,以此“全之尽之”,最后必有成功。学成以后,印象已深,意志已定,才不为外物所夺致有所遗忘。[25]

(2)亲师 “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修身篇》)这是荀氏亲师择友的一句名言。他以良师益友为求学的助力,所以把师友看得很重。其作用有二:一因个人的性质容易被环境变化,倘择交不慎,必被引入邪途,最为危险。所谓“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儒效篇》)。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植;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就中正也”(《劝学篇》)。二因古圣王之道仅载于呆板的六经文字里面,非口授不能透彻;且六经以外的种种道理,更非贤师益友口讲身导,不能周遍。所谓“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周以遍矣,固于世矣;故因学莫近乎其人”(《劝学篇》)。所谓“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修身篇》)。

(3)学习过程 专一与亲师,凡中国古代稍谈教育的人,没有不主张的,尚非特别。在荀子的教育学说中有一件足以使我们注意的,是他所说的学习过程。他说:

此处所谓脑神经即荀子所说之心,凡中国古人皆以脑当心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劝学篇》)

桑戴克

(1874-1949),美国心理学家、教育家。所著《教育心理学》,为建立西方的教育心理学奠定了基础。被誉为美国教育心理学之父。

把他这几句话分析起来,关于学习时可得四步过程。第一步,由感官接受外界的刺激;第二步,把接受了的刺激传入到脑神经里面,起一种联结和类化作用;第三步,再由脑神经发生命令,传达到各处肢体;第四步,各处肢体接着神经的命令以后,即表示一种反应的动作。这种动作如果经过了考虑或试验以后,一定是很合于规则的。荀子这种科学的分析法,与近代美国教育心理学家桑戴克(Throndike)、施他基(Starch)一般人所研究的差不多完全相同。

五 论心理作用

说明心的作用,在先秦诸子中,要以荀氏较为详到。前段所举学习过程,不过是他所说的心理作用之一种,现在把他所说的整个介绍出来。

荀氏把人类一切精神作用悉统属于心,心为精神的主宰,活动的中心,所谓“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解蔽篇》)。心既为人生至上的机能,活动的主宰,所以吾人一切精神表现,意向及动作,应当完全听命于心,否则难免错误。心的关系既如此重要,倘心之本身不良,则由它所发生出来的行为不是一切皆坏了吗?所以荀子注重修养,把心修养到很好时,心正则一切皆正了。所谓“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解蔽篇》)。养心的工夫,为“积虑焉,能习焉”,仍是他的积伪主义。其所以养心的标准,为一个“道”字,道即“礼义法正”,圣人所制以告一般人所以为人的标准的,所谓“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为道也”(《儒效篇》)。吾人之行为合于心,心合于道,就是善的所谓“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辩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正名篇》)。道既是客观的标准,为人的权衡,所以吾人要观察事物,评断是非,表现意思,及为种种心的活动时,不可不知道。吾人的心原可以知道的,其后来所以不能知道者,是因为被习俗蒙蔽了。心被习俗蒙蔽,就不能知道;不能知道就失了权衡作用,对于一切事物必然观察不清楚,而生出种种错误的见解,于是“见寝石以为伏鬼,见植林以为后人”(《解蔽篇》)。怎样能够解除蒙蔽呢?在“虚一而静”三字上做工夫[26]。能够“虚一而静,谓之清明”,凡有形的东西都能看见,凡能看见的东西都能判断,凡判断的东西无不真确,甚至于一切行为无不合理;于是能“经纬天地,材官万物,明参日月,大满八极”了。

三字,这里作者指三个实词,即虚、一、静。

情欲是吾人的本性,无法避免的。[27]多少有无,不关于治乱,其关键还是在心。他说:凡主张去欲的,是不知引导的方法,而为有欲所困了;凡主张寡欲的,是不知节制的方法,而为多欲所困了。所谓“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正名篇》)。要求引导与节制的方法,须先要把心地弄得清清楚楚,确有把握,能够判断是非得失,每一件事情来了全由中心做主取决;到了此时,外界的物欲不仅不能引诱,并且不能蒙蔽。于是物欲多有多的好处,不必求寡;少有少的好处,自然不多。所谓“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所受乎天之一欲,制于所受乎心之计。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理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虽曰我得之,失之矣”(《正名篇》)。

六 结论

孟子先天论者,以人性为善,所以对于教育的功用在培养,顺其自然。荀子是经验论者,以人性为恶,所以对于教育的功用在积伪,严加干涉。关于学习与教授两方面,二人虽各有论列,而以荀子所说较为透辟;尤以关于心理的研究,孟氏远不逮荀氏。但儒家学说,自此显分两派,相并而传者几及千年。自唐朝中叶,韩退之以卫道者自任,力张孟子之说;再经宋儒诸子特别的表彰与研究,而孟学遂独享学术界的尊崇。自宋以后,凡识教育与言性者,无一人不以孟子为依归,而“性善”二字,万口一辞,几成为宇宙内当然的法则,而孟子由是与孔子并列了。孟子独尊,荀子差不多被挤出儒家之外,其学术虽较进步,却被抑于社会几千年,直到清代考据学家出世,才有公平的看待。

本章参考书举要

(1)《史记》的《孔子世家》、《老庄列传》、《孟荀列传》及《仲尼弟子列传》

(2)老子《道德经》

(3)庄子《南华经

(4)《述学》的《老子考》及《墨子序》(汪中)

(5)《墨子闲诂》(孙贻让)

(6)《韩非子》的《显学篇》

(7)《孟子》七篇

(8)《论语》、《大学》、《中庸》

(9)《荀子》(杨惊注)

(10)《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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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汪中《述学·老子考异》:“……由是言之,孔子所礼者聃也,其人为周守藏之史,言与行则《曾子问》所载者是也。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本纪》在献公十一年,去魏文侯之没十三。而老子之子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则为儋之子无疑。而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儋也,其入秦见献公即去周至关之事。《本传》云‘或曰儋即老子’,其言韪矣。”

[2] 《道德经·象元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又《为政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为,万物将白化。”

又《守微篇》:“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3] 《论语·里仁》:“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

又:“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4] 《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5] 《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又《述而》:“子曰:‘兴于诗,立于礼,废于乐。’”又《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

[6] 《论语·为政》:“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亦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韧。’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先进》:“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诸!’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诸。’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诸。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7] 《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又《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在大树下。”……“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如此等语,散见于《论语》、《礼记》及《史记上》甚多,不胜枚举,皆足以证明孔子以游学教弟子,所谓“从游于夫子之门”者也。

[8] 《韩非子·显学篇》:“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又《淮南子·要略篇》:“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而贫民,服饬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正。”由此更足证明儒、墨两家之渊源。

[9] 《孟子·滕文公》:“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告子》:“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荀子·天论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聘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据此,可见儒家非完全信命者。

[10] 《吕氏春秋·尊师篇》:“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

[11]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又《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二人,皆异能之士也。’”又《韩非子·五蠹篇》:“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悦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

[12] 《论语·述而》:“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又曰:‘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13]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与!吾即没,若必师之。’及厘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吕氏春秋·尊师篇》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论语·先进》:“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14] 《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又《子张》:“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又《子罕》:“颜渊谓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孟子·公孙丑》:“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15] 《列女传·母仪》:“孟轲之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戏为墓间之事,踊跃筑埋。孟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去舍市。其嬉戏为贾街。孟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徙舍学宫之旁。其嬉戏乃设俎豆,揖让进退。孟母曰:‘此真可以居子矣。’遂居之。”

《韩诗外传》:“孟子少时诵,其母方织,孟子辍然中止,乃复进。其母引刀裂其织,以此诫之。”

[16] 《孟子·滕文公》:“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又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辞哉?予不得已也。”

[17] 《史记·孟荀列传》:“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但《赵氏注》及《孔丛子》等书,皆云孟子亲受业于子思。

[18] 《史记·孟荀列传》:“当是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重,而孟子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19] 《告子上》:“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20] 《告子上》:“孟子曰:‘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朱注:“贱而小者口腹也,而大者心志也。”

[21] 《庚桑楚》:“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倏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也。”

[22] 《德充符》:“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犹成其天。……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当自然而不益生也。”

[23] 《齐物》:“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辞辩?”《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大宗师》:“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视众人之耳目哉?……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为来轵?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徒乎!’”《骈拇》:“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待绳约胶漆而固着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缠索,故天下诱然以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能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缠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24] 《劝学篇》:“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

《礼论篇》:“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为无方之民也。”

[25] 《劝学篇》:“全之尽之,然后为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诗书礼乐之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处也。及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而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

[26] 《解蔽篇》:“故治之道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己所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

[27] 《正名篇》:“性者天之就也,知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之所必出也。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