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儒家学术独占之原因
自秦皇到汉武之初,儒家虽屈伏了八十年,而他们的势力并未减少,其最后胜利还是属于他们。他们在学术界上所以得到最后胜利的,则有历史为之背景。
自秦皇统一中国,开创了官僚政治,汉初虽曾一度动摇,而从景帝以后此种政治完全确定,我于前章已经叙述过了。这种政治即士大夫阶级依附帝王的权力所形成的一种政治形态;而士大夫阶级即昔日的失位贵族、知识分子及自由农民脱胎结合而成,我于前章也叙述过了。概括一句,这种政治仍建筑在农业经济所构成的社会之上,与封建贵族政治相同。但此辈士大夫阶级虽诸子百家各有其徒,究竟以儒家信徒为最多,因为他们以把守历代相传的典章制度为职志,差不多为中国民族传统的思想之继承者。官僚政治,儒家党徒既然占多数,他们的思想又与民族习惯思想相近,在政府里面必然能够处于最优越的地位,谋以一党之学术统制全国,情所必然,亦势有可能。由秦皇至文、景间,在特殊政治情形之下,虽然屈伏了数十年,而他们的势力其实依然存在。且儒家素正君臣之分,严上下之别,与官僚政治之尊王主义及农业社会之安定倾向,无一不两相适合,那末,他们的学术之被独占,不仅势有可能,且为自然的趋势而不可避免。
汉文帝(左)
汉景帝(右)
儒家的势力,自战国以来,久已弥漫于社会。在孔子死了之后,他的七十门徒,散游诸侯,大的当师傅卿相,小的友教士大夫,继世相传,只就孔子一派,儒家之徒已是布满了天下。[1]秦并六国,其国家政策虽然与他们的主张不同,但当初何尝敢于公然开罪他们。封禅和他们商议,讨论国家大事和他们商议,为他们位置,博士多至七十余人;种种敷衍手段,都是不敢开罪他们的明证。[2]但他们主观太甚,野心不小,一事不合,即造为诽语,谋取法家之政治地位,秦皇才有焚书坑儒的谬举。这种谬举,反是激动了他们的愤怒,群起为革命运动,秦朝所以灭亡的迅速,这也是一个大原因。[3]到了秦、汉之际,孔子的人格被当时社会的崇拜,一天高涨一天,不仅学者儒生拜他为老师,就是帝王、诸侯、卿相没有一个不尊仰他的,反观道、墨诸家何尝可以望生而及。[4]且汉兴以来,社会安定,经生鸿儒教授于地方者所在皆是。他们已带了几分宗教性质,抱残守缺,日事宣传,往往受地方侯国和郡守的尊礼,益增高其地位。由此看来,在社会方面,因其势力雄厚之故,他们的学术已非正式地统制了全国。
且儒家的根本思想,不外“正名定分”四个字;这四个字正可以医治当时拔剑击柱、漫无纪律的武夫悍卒。叔孙通定朝仪,虽能稍稍钳制一二,但非根本办法,只有那一种最有势力的学说才可以深中于人心。儒家学术既有历史的背景,又合于时代的需要,他们的势力又不可遏抑,武帝是最善应付潮流的一个有权元首,恰巧此时有人提议,于是儒家学术统治天下的命令颁布下来了。
二 儒术独占对于教育之关系
提议以儒家学术统制天下的,以董仲舒为首领,附和他的有公孙弘、田蚡》一班高等官僚。董仲舒对策曰:
董仲舒像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统一,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勿使并进;邪僻之说息,然后统一可纪,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董氏这一段对策,打倒历来一切学派,独尊儒术,并以孔子为思想的中心,他不啻思想界的霸王,其独断跋扈之态可以想见。接手汉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汉武帝本纪》),于是皇帝颁一发道政令——“奏可”,而儒术统制天下成功了。学术界的统一令颁发以后,不仅“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且“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史记·儒林列传赞》),种种提倡的手段也制定出来了。到元帝时,又指令郡国遍设学官,置五经博士为教官,且奉周公、孔子为先师。自此以后,中国学术就于一尊,孔子成为思想界的中心人物,儒家经典成为民族的必然读物,历代国家教育莫不规定以儒家学说为范围,相习日久,社会也视为固然,其他各派咸目为异道。其后有时虽因政局的关系,儒家势力在政治上偶一衰微,但在社会方面总不失为重心,且衰微不久而即恢复。自此以后,差不多中国教育及其思想与儒家学术相终始,且两相结合而不可分离,直到近代西方文明东渐以后——这也算中国教育史上之一特点。
三 儒术统制全国后之文化事业
儒家独占运动既告成功,于是着手于文化事业。此种工作分为“整理古籍”及“厘定文字”两项。
(甲)整理古籍
此处所谓古籍,即他们认为历代相传的圣经贤传——儒家经典,另有其他各家学说。这一类的古籍,经过两次火劫,一次禁令,到此时早已残缺不全。好在从秦皇焚书到汉武初年,相隔年代尚浅,至多不过七十余年,此七十年间,民间私藏的图书尚多,耆年宿儒犹多存在,倘若以政府的力量向四方搜求,一定能有相当的结果。于是他们对于古籍的整理,分做四个步骤:
(1)搜集 搜集图书的方法有两种:一种由政府以公文征求,使地方所有私藏的图书均可献来,政府酌加赏赐;一种由政府派搜求大员分往各地方探买。[5]此种命令既下,于是典籍源源而出,家有藏书的以书献,腹有藏书的以口献,不到百年,政府所得书籍之多有如山积。[6]
(2)缮写 所搜书籍虽多,而卷帙尚少,且既经缺残,同一部书必有脱落,要广流传,不得不用誊写;此政府一方面广为搜求,又一方面乃设官缮写。再者,从前以竹简当书,以刀尖当笔,故古人读书非常困难。现在文化的技术进步了,毛笔和纸逐渐发明,字体已由繁变简。故书写时亦比较容易,而于教育之推广,尤有很大的帮助。[7]
汉简《仓颉篇》
《艺文志》,此指《汉书》的志之一,简称《汉志》,是与《隋书·经籍志》(简称《隋志》齐名的正史典籍志)。
(3)庋藏 旧书既已搜集,残缺脱落的又加补缮。要垂永久,免于散亡,于是藏书的工作又发生了——自武帝时即有“建藏书之策”(见《艺文志》)。据史书所载,西汉储藏图书分内外二府:外府有石渠、石室、延阁及广内等阁;内府有兰台、麒麟及天禄等阁。王莽末年,遭了一次焚烧。光武中兴,渐渐规复旧观,故东京所藏亦复不少——后汉时代,除了上列诸图书馆外,东京更有东观、仁寿等阁储藏新书。[8]汉朝对于图书之庋藏特别注意,学者讲学,天子问经,多半在此馆阁内。其实中国古代注意图书的庋藏,不仅始于汉代,即周朝也曾特设史官专管图书;又兼代代世袭,所以史官的学问思想皆较旁人渊博。汉朝中央官职虽非世袭,但司马谈之后有司马迁,刘向之后有刘歆,似乎史官是一个特殊官职——掌管文化的锁钥,非世袭恐难胜任的。
天禄阁与刘向塑像
(4)校对 既从断简残编中搜集成巨书,装订时自然免不了错落的毛病,且各种书籍次第发现,往往同一书名,而内容相差甚巨,文体亦不一致。究竟孰真孰伪,于是校对的工夫因需要而产生。西汉成帝时,派刘向校对经传诸子诗赋,任宏校对兵书,尹咸校对数术,李柱国校对方技,而以刘向总其成。刘向死后,又派他的儿子刘歆继承父业(见《汉书·艺文志》)。永初时,派“谒者刘珍及五经博士校定东观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整齐脱落,是正文字”(见《安帝本纪》)。顺帝永和时,又派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艺术(见《伏无忌传》)。大儒扬雄在王莽时亦曾校书天禄阁,后苍亦曾校书曲台。以上校对的人员已属不少,在前后两汉,差不多时时有不断的校书工作。到后汉末年,更有一次大规模的校雠,总其成的为蔡邕。他与马日磾等商议,把校正的经传,一一刻在石碑之上,树立于太学门外,令天下或后来的人,皆有所取正。[9]汉代整理古籍分着四步,而以校雠的工作最大。
(乙)厘定文字
在秦代以前,不仅言语各国不同,即文字也不一样。秦皇吞并六国以后,感于文字不统一的困难,乃用威力强使天下通行秦国的文字,其他各国文字,倘与秦文同的自无问题,倘不与秦文同,则一律废止。自此以后,中国全境所通行的文字于是统一。但此处所谓文字统一,不过法定上的统一,而所统一的也非一种。据史书上说,秦时最通行的文字有两种:(1)小篆,由李斯、赵高诸人根据史籀大篆,把原有的笔画约省而成的;(2)隶书,由程邈根据篆书再省约而成的。书写时,小篆省于大篆,隶书又省于小篆,隶书就是后世楷书的雏形。
熹平石经
大篆、小篆
秦时法定文字虽然统一,但从前列国通行的各体文字并未完全消灭,它们尚流行于民间,颇具势力。我们把它们合计起来,共有八体。汉代的儒者第一步独占运动既告成功,第二步着手于古籍的整理,而整理古籍的先决问题,自然是文字的整理了。既以整理文字为整理古籍的先决问题,则各样文体的认识,及文字的解释和应用,在当时成了重要工作,必需的工作。政府拿这种工作为录取人才的法门,所以考试人才时以识字的多寡定去留的标准,官吏上书时以写字的好坏定功罪的标准。学者也拿这些东西为研究的资料,当时如杜林、司马相如诸人,或正字体,或正读音,于是关于文字的著述逐日加多。文字整理,风行一时,彼此互相研讨既久,最后必有相当的结果,而许慎的《说文解字》一书就是由此产生。这一部书,成于东汉末年,把音、形、义三类统加解释,不仅整理古籍者在所必读,而后世研究小学的人们也奉它为祖师。
《说文解字》书影
许慎(58?-147?),东汉经学家、文学家。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郾城)人。所作《说文解字》是中国最早的最有权威的一部古文字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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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记·儒林列传》:“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离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2] 《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功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李斯曰:‘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3] 《史记·儒林列传》:“陈涉起匹夫,驱瓦合谪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怒而发愤于陈王也。”
[4] 《史记·孔子世家》:“高皇帝过鲁,以大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帝先谒然后从政。……太史公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5] 《汉书·艺文志》:“汉兴,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时,书缺简脱,……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
《汉书·河间献王传》:“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间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遗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独多,与汉朝等。”
[6] 《文选注》:“孝武敕丞相公孙宏广开献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山。”
[7] 《汉书·艺文志》:“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而省约之者,故曰小篆。”
按秦朝通行文字有两种:一为李斯等所作之小篆,一为程邈所作之隶书,皆较从前省略易写。到了汉时,隶书更通行。又秦时有蒙恬以兔毫制笔,汉时有蔡伦以树皮造纸,二者皆于教育工具上有甚大贡献。
[8] 据《汉书·艺文志》所载,西汉所藏图书,颇为宏富:(一)凡六艺,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部;(二)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三)凡诗赋,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四)凡兵书,五十三家,七十九篇,图四十三卷;(五)凡数术,百九十家,二千五百二十八卷;(六)凡方技,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合计藏书凡分七类,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据《后汉书·儒林传》,当光武迁都洛阳时,载运经卷秘书,已二千余籍。自此以后,逐年增加,参倍于前。又据《隋书·经籍志》王葬之末,又被焚毁。光武中兴,笃好文雅。明韦继轨,尤重儒术。四方鸿生巨儒,负裘自远而至者,不可胜算。石室兰台,弥以充积。又于东观及仁寿阁集新书,校书郎班固、傅毅典掌焉。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
《通典》:“汉时图籍所在,有石渠、石室、延阁、广内贮之于外府。又御史中丞居殿中掌兰台秘书及麒麟、天禄二阁,藏之于内禁。后汉图书在东观。”
《宋·百官志》:“汉西京图籍所藏,有天禄、石渠、兰室、石室、延阁、广内之府,是也。东京图书在东观。”又云:“东京图书在东观,故使名儒硕学者作东观,撰述国史。”
[9] 《后汉书·蔡邕传》:“建宁中,校书东观,迁议郎。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拟误后学。熹平四年,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子俊、骆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石,立于太学门外,后儒晚学咸取正焉。碑始立,观视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