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致力考据
汉儒讲学,只在经典的考据与经文的解释,所以后人称他们为考据学家。中国古籍原为竹简木版,自遭秦、楚两厄之后,尽被残毁脱落。汉儒以儒术统制天下之后,第一步即从事于古籍的整理,第二步则从事于经文的训诂。考据是整理古籍的全部工作,即兼校雠和训诂的所有工作,两汉四百年,所有鸿生巨儒莫不注一生精力于这种工作上面。他们对于古籍,一方面翻译,一方面考据,苦力搜求,不厌琐碎,于是“枝叶繁衍,一经说至百余万言”(见《汉书·儒林传赞》),就是《尚书》开首之“粤稽古帝尧”五个大字,也曾引证到十余万言,可以想见其工夫之繁琐了。这种研究的方法,在坏一方面,支离破碎,专在断简残篇里头讨生活,缺乏开展思想的机会;在好一方面,实事求是,精密搜讨,确含有几分科学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古籍之整理贡献于后来的读者,功实不小;而残缺破碎的古籍,设不经两汉学者这样整理的工夫,我们对于中国古代文化考见更难。但他们勿论费若干精力,考据若何凿实,于个人的修养及行为的指示毫无关系,不过养成一班书生而已。
二 遵守家法
“师法”与“家法”是汉儒讲学惯用的名词。这两个名词是怎样解释?原来他们讲学分今、古文两派,各大派中每一经艺又分做数家。讲学既有家了,每一家学各有弟子相传相守,历年久远也不紊乱,此即所谓家法。一家之中,师徒相传,愈演愈广,而各门弟子所直接领受于老师的,又略有出入,他们亦谨守而不失,此即所谓师法。师法的差异较小于家法,其关系亦较家法略轻,所以同一家的信徒在师法之上虽小有出入,但对于家法则必严谨遵守,竭力拥护。遵守家法的学者,被当时视为有渊源的正学;紊乱家法的学者,则目为背叛家法的异徒。在家法森严的时候,不仅对于学宗所讲经义要绝对服从,甚至寻章摘句,不知贯通。从事于章句者谓之章句之学,所以章句之学也成了他们的重要名词。学者以这种学问名家,国家以这种学问取士,于是“修家法”和“依章句”成为汉儒讲学的时髦风气。这种风气的养成,也是由于古籍残毁脱落的原因。因为古籍经过残毁之后,整理煞费苦心,所以他们对于已经整理好的古籍及有整理古籍能力的宿儒,视为珍宝,抱守而不失,久之遂养成这一种时代的风气。这种风气的严重,我们遍查前后《汉书·儒林传》及各大儒本传,都可看得出来。[1]这种讲学风气,只有模仿,没有创造,儒家之徒尽管横行于两汉四百年,但对于儒家的学术思想竟没有许多的开发,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但是社会一切权威都有他们的时效性,家法与章句之学到了东汉后半期,业已渐渐维护不住了,思想较敏者已有起来作反抗的运动了。发难的人当然是一班青年学生——当时所谓博士弟子。这种反动,多少带几分革命的意味,而当时顽固党看着世风不古,有感于怀,往往借着国家的权力施行干涉,自不在话下。[2]但是破绽已露,干涉不过一时,而六朝虚无清谈之风,距此时不到百年,这就是圣经与帝王两种权力压迫所生的反动结果。
《汉书》书影
三 公开论辩
两汉藏书的地方很多,而石渠阁与白虎观两处尤值得我们特别注意。汉代以儒家之学统一了天下,不仅朝野士大夫戴着儒冠,披着儒衣,就是历代帝王莫不嗜好经术,固然也有几个例外。他们君臣之间对于儒术不仅嗜好,而且尝为公开的辩论,毫不客气,石渠阁就是西汉君臣辩论五经的一个会场,白虎观是东汉君臣辩论五经的一个会场。这种经术辩论会,西汉发起于武帝时,东汉发起于光武时。在武帝时不过为《公羊》与《穀梁》之争,争点尚属简单。到甘露时,宣帝乃借石渠阁的地方,作大规模的公开讨论,所有五经异同均列入议事日程。当时出席的名儒有萧望之、韦元成、梁丘临、施雠诸人,其辩论结果,除《公羊春秋》已于武帝时先立学官外,至此则凡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穀梁春秋》诸家均得建立学官,设置博士。自此以后,石渠阁遂成为讨论五经固定的地方。每一时代均有辩论,而名儒如刘向、戴德、戴圣等莫不受命参加(见各本传)。在光武时,当初不过为《左氏春秋》设置博士与否之争。到了建初,章帝乃仿照甘露、石渠的故事,辟白虎观为会场,公开讨论,所有五经异同亦均列入议事日程。当时出席的有丁鸿、楼望、成封、桓郁、班固诸名儒。其后也是以此地为固定的公开辩论会场。汉人讲经,在“专己守残”的偏见上,固然最易引起我们的厌恶。但在他们公开辩论的时候,只有是非、不问君臣,只认真理、不避权势的这一种精神,真正是儒者的精神的表现,并且含有科学家精神在里面,值得我们钦佩。
《白虎通义》书影
四 讲学与党祸
汉儒对于经术,因为专己守残,所以对于持身,他们也能守正不阿;对于经术,因为最喜辩论,所以对于国事,他们也敢危言耸论,不避权贵。这种行动,积养既久,成为习惯,甚至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们也不害怕。我们若以美的名词来赞扬他们,在个人方面,谓之“气节高尚”;在社会方面,谓之“世风优美”。明末遗老顾亭林是最负气节的一个人,他与东汉一班士君子颇合脾胃,所以他说“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见《日知录·世风》)。此种风俗,虽由于在学学生与社会上的名流学者互相倡导的一种风气养成,但更有外因存在。盖因当时政治腐败,奸邪当权,这一班正人君子在政府里头站立不住,为热血所鼓动,又不甘于缄默,所以他们一面讲学论文,一面攻短道长。他们种种论调,无非对于现政府施行猛烈的攻击,于是他们愈不容于朝,而他们的气势愈激昂。冲突既久,必有斗争,于是演成东汉党锢之祸。党祸起源于讲学,结果讲学之士被摧残,太学亦遭破坏:但他们敢作敢为的精神,主持正义,不避权势,也留下后人不少的纪念。
东京,指东汉的首都洛阳,在西汉首都长安(今西安)东,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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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汉书·儒林传》:(1)“孟喜受《易》,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2)“秦恭修章句,师法百万言。”(3)“唐长宾、褚少孙事王式,问经数篇。式曰‘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不肯复授。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4)“梁丘临学精热,专行京房法。”
(各本传)(1)“匡衡对《诗》诸大义说,有师道可观览。”(2)“张禹对《易》、《论语》大义,经学精习,有师法。”(3)“魏相明《易经》有师法。”
《后汉书·章帝纪》:“建初八年,韶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遗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
《左雄传》:“辛卯,初令郡国学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诸生通章句,文吏能笺奏,乃得应选。”《郑玄传论》:“汉兴,诸儒必修艺文,东京学者亦各名家。以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百余万言,学者徒劳而功少,后生疑而莫正。”
《后汉书·儒林传序》:“光武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凡十四博士。”
《诗正义》:“汉承灭学之后,典籍出于入间,各专门命氏,以显其家之学,故为传训者,皆言‘某家’,不言名。”
[2] 《后汉书·儒林传》:“自是游学增盛,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艺尽衰矣。”《徐昉传》:“伏见太学试博士弟子,皆以意说,不修家法,私相容隐,开生奸路。每有策试,辄兴诤讼,论议纷错,互相是非。不依章句,妄生穿凿。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轻侮道术,浸以废俗,诚非韶献本意。臣以为博士及甲乙策试,宜徒其家法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诏书下,公卿皆从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