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两宋教育人才之盛,如风起云涌,越来越多,真有令编史的人们感到美不胜收之苦。不得已,姑以学说及地位比较关系重要的为标准,各提出数人以为代表。于是在北宋,除程门弟子外,我们提出了六人;在南宋,除朱、陆二家弟子外,我们提出了八人。北宋六人中,除王荆公为特殊外,其余五人差不多成立一个体系——全属于实践主义的教育者。但胡安定又与其余的四人不同,后者莫不研究一些教育理论,前者独注意在教育实际;后者所讲全属于哲学的,前者犹能注意到科学的;后者都竞竞于个人的修养,前者独能注意于社会的训练。两宋三百年间,教育人才虽多,多半属于后者一流;他们虽然提倡的实践主义,但以偏重讲论,偏重个人的修养,结果还是虚空不合实用,只有胡安定一人才能注意到实际生活、社会生活,开辟有路,继起无人,不无可惜了!但关于理论方面,却是一代进步一代,胡安定很少表现,到周濂溪,渐有著述,到程伊川则发表的更完密了。关于性的解释方面,除王荆公颇近于扬子的善恶混说外,其余则全折中于孟子的性善论,而以明道说的较切近,伊川说的更详细。周濂溪虽极力提倡师道,但如何教法及学法未曾提出,到了张横渠与二程则全注意到了,尤其横渠和伊川二人对于学习与研究方面,本着自己的经验,所说字字切实有力,发前人所未发,至今犹可以取法。“学为圣人”一语是宋儒的一贯的教育宗旨,北宋就是王安石也是这样表示其余理学家更不用说了。

第二节 胡安定(993—1059)

一 家世及学生生活

为北宋开通风气,作育人才,而能以身作则,终身于教育生活的,当推安定胡冀之先生。先生名瑗,字翼之,是江苏如皋人,以其祖先世居安定,故门人学者都称为安定先生。他的家世怎样?祖父做过司寇参军,父亲做过节度推官,在当时政界上是一个很低级的官吏家庭。先生既不靠着凭借,也没有什么凭借,一生成就,全由他自己刻苦努力得来。平生未曾应过科举,学成以后,以白衣出身,由有力者的推荐,在外做过几处推官,在内历任光禄寺丞,天章阁侍讲,但除了讨论乐章外无大建白。在著作方面,除了训释了几部经书及作了一部《景祐乐议》外,关于教育学理,也很少发挥。他一生的精神完全在教育事业上面,他之所以成为教育家的,亦在他的教育事业上。先生活了六十七岁,是真宗仁宗时代的人物,即是十一世纪的人物。在世之日,门生弟子业已布满了天下,其著名的如程颐,如徐积,如范氏兄弟,如吕氏兄弟,如刘彝、孙觉等等,莫不有名当时,垂教后世,先生可谓两宋教育家的鼻祖了。

胡瑗

安定先生幼年是一个刻苦自励、志量宏大的贫苦学生。北宋自仁宗庆历四年,始通令州郡设立学校,故在安定幼年时代,地方尚无官立学校,他受教于何人虽不得而知,但他的学业从私人讲授得来是无可疑的。当他七岁时便能做文章,十三岁已通五经,不仅天资过人,自负亦很不凡,幼年就想学做圣贤,对于科名与富贵全不在意。他虽生长在一个小小官吏家庭,虽家计贫寒,生活且难维持,而求学之志不为少挫。于是负笈远游,北往泰山与孙复石介等同学,一直读书,十年没有归家。在此十年中,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研究学问上,攻苦食淡,发愤为学,努力所得尝终夜不睡,家中如有信来,只见面封有“平安”二字,就不折阅了,恐其扰乱他的注意。即此坚苦求学的精神,亦足以令人钦佩!

胡瑗雕像

二 教育生活

安定一生教育生活可分着三个时期:在苏州为第一期,在湖州第二期,在国子太学为第三期。在国子太学时所负的是中央教育的责任,在苏、湖二州时所负的是地方教育的责任。一、二两期的情形相同,故并着一道来叙述。当他学成南归以后,即私设讲坛,以经术教授于吴中,这是他在负责国家教育以前的一段教育小生活。恰逢当代名贤范仲淹调任苏州知事,景仰先生之为人,即聘请他到苏州当州学教授。其后滕京谅为湖州知事时,又聘请他为湖州州学教授。在苏、湖二州合计教授了二十余年,学生从游的尝数百人,这是他的教育生活最长时期,也是他的事业成功、知名于天下的时期。在这时期中,他的教育优点有二:一是训练有方,一是教授得法。关于训练方面,采取严格的训练主义,这种训练不是机械的,却是人格感化的。他平生以昌明儒学为己任,遇事以自己作表率,起居饮食丝毫不苟,“虽盛暑必公服坐朝堂,严师弟子之礼”(《安定学案》)。但平日视诸生如子弟,诸生亦敬他如父兄,师弟间具有极浓厚的亲切意味。关于教授方面,采取分科制,分科目为经义、治事二斋。凡学生之“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即入经义斋,讲习经义;其余则入治事斋。治事斋又分许多科目,如治民科、讲武科、堰水科及算历科,等等。凡入治事斋的学生,至少学习两科,即以一科为主,以一科为副。经义斋是培养治术人才的,治事斋是培养技术人才的。学生应入何斋、何科,一半由先生指定,一半由学生自择。其他规程,纤悉具备。先生这种教法,很有科学的精神,当举世方依照成法,习于词章,而他乃分科教授,培养实学,可说在当时是一种创举。此法一行,远近知名,遂传播到政府里面去了。那时宋朝正是贤君仁宗在位时代,乃采取苏、湖的教法,颁布于太学,作为法令,而先生不久也随着他的教法走进中央太学了。

安定入京任中央太学教授,始于仁宗嘉祐年间。初为光禄寺丞国子监直讲,即是以经义教授太学学生的教授。嘉祐初年,虽迁升为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仍然兼管太学的事务;自此以后,是为他的教育生活第三期。久已著名于苏、湖二州的胡老先生,一日得掌太学,为太学生色不少,于是四方青年学子闻风而来,踊跃如同蜂拥蚁集,以致原有学舍不能容纳。在这个时期,仍是按照学生的个性或才能分组教习,每人至少选习一组,各以组别分地讲习。分组以后,多由学生自习,而先生随时召集他们讨论。讨论的方式,或使他们各述其所学,先生从旁勾以大义;或由他们自己提出问题,让大众解答,先生从旁评判得失;或由先生就当时的政事提供,使诸生折中。这种活动的教法,最能启发学生的心智,所以个个莫不兴趣浓厚,而成效因此大著。其训练也是与在苏、湖时一样,一方以严毅率众,一方以至诚感人,而诸生也被他的人格感化了。这样一来,太学里头的空气为之大变,凡在里头受过陶冶的,差不多都养成一种特别风度,所以当学生在外面行走时,社会上的人勿论识与不识,莫不知其为胡门弟子。这种人格化的教育,比那高谈教育原理,其价值相差不知几何倍。到后来先生病了,要回家了,一班弟子得着这个消息,成群结队地跑来送别,道路相续,百里不绝,这位胡老师此时的心境之愉快当可以想见,而先生可谓得着代价了。先生出都门以后,仁宗又想念他起来了,问及他的学生刘彝。刘氏是湖州时代的高第弟子,对仁宗说:“国家屡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专切学校始于苏、湖,终于太学,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也”(《安定学案》)。刘氏这几句话,不啻为安定先生一生教育事业的一个最短的写照,而“明体达用”四字,尤为先生一生教育的结核。换一句话说,先生的教育是造就有用实学的人才,不是培养夸示博雅的学究书生。

三 教育泛论

先生是一位教育实行家,不托空言,所以关于教育理论一方面发表很少。不过就他的平日言行,可概括为几点:(1)教育宗旨为“明体达用”四个字。体即六经的道理——圣人之道,明体即讲明圣人之道,达用谓把圣人之道讲明以后,要能够通达于实用方为有用的学者,否则不免为迂儒。(2)教授方法取分团教授法,尤注意于个性的考查,时事的讨论,兴趣的引起,——我于前面已经叙述过了。(3)训练取严格的感化主义,也是他平日刻苦修养的精神之表现。当徐积初次见他时,头容稍有不正,即被他厉声呵斥“头容直”!即此一点,亦足以见先生训练的精神了。薛艮斋说“翼之先生所以教人,得于古之洒扫应对进退”,即以人生日用的事情教导诸生,与教育即生活主义相同,后来一班道学大家的实践主义的教育恐怕就是从此发轫的。当他在太学当直讲时,每于公私试验完毕后,即借座肯善堂,作乐歌诗,以资余兴,这种富于人间兴味的教育,才是活的教育。

四 学侣孙复

泰山书院石碑

与安定先生同学十年,而声誉不相上下的,有泰山先生孙复。孙氏字明复,山西平阳人,以其讲举于泰山,故弟子称为泰山先生。安定和蔼可亲,如冬日之日;泰山严峻可畏,如夏日之日:此两人性情不同的地方。安定虽不得志于科名,犹得当道有力者的推荐,内外宦游了十多年;而泰山终老于泰山之阳,做一个贫苦老书生,处境较安定更坏:此两人遭遇不同的地方。但开宋代讲学的风气,提倡师道的古礼,则两人是有同等的力量的。综计孙氏教育生活共有两个时期:一在泰山私设讲坛,一在国子监充当直讲,但后者时期较短,而以前者为主要。他当初何尝不想求科名、入宦途?但以场屋的机遇不佳,屡遭挫折,所以到了后来终身于讲学生活了。在泰山南边,筑了书屋一所,取名泰山书院,一方面聚徒著书,一方面种竹树果,借此维持生活,借此寄托生命。他所最爱研究的为《春秋》,著了《尊王发微》十二篇。所授教材自然不外六经,不过以《春秋》主要。他的教育目的即在讲明周、孔之道以为世用,所以他说:“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与张洞书》)时山左有名学者为石介,自介以下一班读书的人,莫不捧执弟子的礼节,来到泰山之门,拜他为老师。他们师弟间有极浓厚的感情,有极周到的仪节,此种表示能使当时的文人学者群相模仿,能使王公贵人折节崇拜,所以在当地竟造成一团浓厚的讲学空气了。

第三节 周濂溪(1017—1073)

一 生活小史

周敦颐

周氏名敦颐,字茂叔,是道州营道的人物——道州即现今湖南省的地方。他生于真宗天禧元年,死于神宗熙宁六年,一共活了五十七岁。营道有水名濂溪,流入到他的宅下,是他一生所最留恋的。到了晚年,迁居于庐山莲花峰下,遂把峰前的小溪改名濂溪;又将其庐住室取名濂溪书堂,所以一班学者都称他为濂溪先生。先生的性情“清明诚一,寡欲而无私”(《理学宗传·周子》),品格高超,涵养和煦,后人把他等于颜回,我以为最近于陶渊明一流的人物。黄庭坚所作《濂溪词序》上说:“先生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缴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梵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先生的人格在此数句序里面,可算描写尽致了。他的父亲做过县令,死得很早;他在儿童时代由他的母亲郑氏带到舅家养育以至成年。刚近二十岁时,由舅父郑向的推荐,授为分宁县主簿。自此以后,先生在各处,度过县令、通制、参军等类的小官吏生活,前后差不多二十年。他没有一个较长的休闲时期专一从事于教育事业,但每到一处则必提倡学校,讲论经术,他是以官吏而兼教育家的。平生著作,有《太极图说》二百五十言,《通书》四十篇。《太极图说》在明天地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宋史·道学列传》),可说是他的形而上学的宇宙观。通说是在发挥《太极图说》的原理,从这个宇宙观以推到人类社会的伦理观的一部书。先生的学问,多由他自己深思妙悟得来,没有一定的师传;但观他的著作含着道家思想不少,对于道家不无几分渊源,所以后人又称他为道士派的儒者。他的及门弟子较安定先生少得多,但创伊洛派的程氏兄弟却是从他受过业的。在教育史上,开宋代之先河者虽推胡、孙二人,而开宋代理学的宗传者,要以先生为首功,这差不多已成定论了。但周子究竟是一个富于自然性的教育家,一生爱莲花,爱山水,爱自然现象,观其“吟风弄月”,真有“吾与点也”的风味,这一点尤足令读史者景仰其风度。

《太极图说》拓片

二 主中的性论

周子的性命论是从他的宇宙观产生出来的。宇宙本无极,由自然变动而生阴阳,由阴阳交感而生万物,人类是万物中之最灵秀的。[1]宇宙的本体原无善恶,是一个纯粹美善的东西,这个东西形之于观念,叫做“理”,或叫做“诚”。[2]人类的性命是从这纯粹至善的本体产生出来,平时寂然不动,可是生气充满,一遇感触自能通晓。在感受外界刺激之后,动作将生未生之倾,此时心理所起的一种状态,名之曰“机”,所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机也”(《通书·经第四》)。“机”即此时心理所起的一种动机,后天之性所有的善感都从这个将动未动的动机生出。[3]动机之所以能生出善恶,是由于感受外界各色各样的刺激时,动而不得其当;动而不得其当,于是有“刚柔善恶”种种动作的表现。性质刚善不对,柔善也不对,恶更不对,唯有中和之性方能中节,才是天下之达道,才可以进于诚。[4]要求达到中和之性,在于动机发生时不要乱动,所谓“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故君子慎动”(《通书·慎动第五》)。要求慎动,莫如主静,从静中养心以去欲,才可以得其中正。周子是注重养心的,主张无欲的,请看他记张宗范的《养心亭》上说:“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予谓养心不止于寡焉而存尔,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养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按物欲本人生自然的要求,社会一切事业的进步,多借物欲的活力为主推动,周子的无欲主义,与老子的无知无欲,佛家的清静寂灭,多少有些相近的地方,而与孟子的寡欲,荀子的节欲,究有未同。这种主义,在周子个人,固然修养有素,但在一般人,殊觉违反自然,有些难为;但宋代一班理学大家,都有如此类似的主张,此宋儒所以称为佛、老化的新儒学派。

三 唯诚的教育主义

周子一生的抱负,在“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通书·志学》)。伊志在行圣人之道,颜子志在明圣人之道,能明与行,即可希为圣人,所以他又说:“过则圣,及则贤,不及亦不失于令名。”由此看来,周子的教育目的即在教人“学为圣人”。学为圣人一方面要明圣人之道,一方面要行圣人之道。“圣”即是“诚”,“圣人之道”即是“仁义中正”。[5]故为人的目标要以诚为本,所以为人的道路要行乎仁义中正。这个目的怎样达到呢?在于纯一,心中纯一,则一切杂念皆被涤除,自然能够达到无欲的境界。[6]心中到了无欲的境界,当其静时是虚的,虚则自明;当其动时是直的,直则自公。能公而明,则能认识真理,才不致为邪念所惑,于是性情所到,全是天理,而近于纯粹至善了。纯粹至善即恢复了原来的本性,即诚即圣,而人格于是完成,而教育目的于是达到。但人类不得个个是圣贤,生而愚蒙的很多,何以能够使吾人心中纯一而至于诚呢?一方面要靠自己思虑的工夫,一方面要靠师友的指导。所以他说:“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通书·思》所以他又说:“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通书·师友》)周子志伊尹之所志即自认为先觉者,平日颇以师道自任,所以对于师道极力提倡。他说:“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通书·师友》)师道立不仅关系人心的善恶,且关系天下的治乱,所以应当重视。

《周子全书》书影

第四节 王荆公(1019—1086)

一 略传

北宋教育家以王荆公为特出。王氏乃当时有名的政治家,实非教育家,但他的学说及教育政策,关系于当时的教育,较一般人为大,所以我们在这里面有叙述的必要。王氏名安石,字介甫,籍居在抚州之临川,是江西的人物。他生于真宗天禧三年,死于哲宗元祐元年,活了六十八岁,完全与周、邵、张、程诸人同时。有非常聪敏的天资,“读书过目不忘,属文动笔如飞”。当少年时,即抱有大志,好读书,肯于研究,对于衣食、起居的好坏全不注意。但性情执拗,意志坚强,又善于辩说,苟有所见,绝不变易,他人也没有法子难住他。他的学问,经义与文章,皆是超绝一世,当少年时代已负盛名。在中年以前,也曾讲过学、授过徒,但这种生活不是他的素愿。他是董子一类的人物,富有政治热望的,想以政治力量变易一切,即其平日所有教育宗旨亦想借政治力量去推行。平生最得知遇于神宗,君臣意志相合,所以神宗一即位便拜他为宰相,给以大权,而安石年已五十岁了。在相位十年之久,但因当时旧党势力太大,左右环攻的太多,所成功的尚未达到其理想的一半,到了六十岁以后,遂辞了相位而退居金陵。退隐八年,抑郁很多,从前所有计划被当朝旧党完全推翻,而安石亦抑郁以终老了。

王安石像

宋仁宗像

二 教育主张

王氏是一位很有魄力的政治家,思以政治力量推行他的教育主张的,其实他的教育主张就是他的主要的政治主张。这种主张,在他《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时,早已和盘托出。他说:

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而已。所谓教之之道者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学,此教之之道也。所谓养之之道者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以告于上,而察其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肯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王安石故居

——南京半山园遗址

教育的目的在陶冶通经致用的人才,即治术人才。陶冶的权能在国家,而陶冶的方法不外“教之、养之、取之、任之”四项。如国家教、养、任、取有道,即陶冶得法,则人才用之不穷;否则必感缺乏。此四项法则,以教为根本,养乃继续的教,而取与任也含了教育的功用。怎样教法?王氏是主张学校教育的,在广开学校,慎选师资,教以有用之实学。并须设备富有教育意义的环境,使学生朝夕所学习的皆是政治的知识,所涵养的皆是领袖的器度。如此教育,经过相当年月,出学之后,皆可以为国家应用。但现在国家所以感觉人才缺乏的,非天下无人才,实由于现在的教育太坏,不仅不能陶冶出有用的人才,且足以毁坏天下的人才。国家政治不外礼乐刑政;国家所需要的即在明于礼乐刑政的人才。但现在学校虽然林立,徒有其名,内中所教的“讲说章句”或“课试之文章”,与国家所需要的完全不相干;而国家一旦取用人才,不管他们平日所学如何,一概责以礼乐刑政及治天下之大事,政府与学校各不相谋,而希望国家治理,绝无此理,所以他又说:

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以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同上)

王氏痛心于当时教育的弊病,对于国家影响太大,所以上一篇万言书,发表他的意见;勿奈当时皇帝左右为旧党所包围,不能见用。神宗即位以后,一方感于国家非变法不足以图强,一方已认识安石的大才,乃授以宰相,委以全权改革从前一切弊政。在教育方面,王氏乃本夙昔的抱负,制定两个政策:一为学制的变更,一为思想的统一。关于学制方面,于学校则创为太学三舍法,即分太学为三个等级的制度;于科举则取消明经诸科,专留进士一科,而进士科又废除诗赋不用,只考试经义一种。这样一来,科举方面数百年的空虚之弊,一旦铲除,亦可称快举了。关于思想方面,则以自己著的《三经新义》颁行于全国,学校以此为教材,科举以此为考试的标准。《三经新义》在当时名之曰王学,既由政府颁布了,而全国读书求官的士子便不得不服习,于是王学之名几成当时一代的学风。

三 情性论

王氏论性虽不见精微,但有些地方尚称得当。他于孟、荀、扬、韩四家之说,只取扬子的说法,认为近似,其余三家皆反对:尤其归本于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两句话。他以性情是一件东西的两方面;自存在内面而言谓之性,自发出外面而言谓之情。譬如喜、怒、哀、乐、爱、恶、欲七种动象,即性的七种性质,当其未曾表现于外时,即性之本体;一旦遇着机会表现于外就谓之情了,故曰“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情性论》)。而情是由性所生的,情亦是人生所不能免的。性是一个浑体,无所谓善恶,感着外面的刺激,喜则喜,怒则怒,哀则哀,乐则乐,极其自然的,谓之情。不过此等喜、怒、哀、乐之情,表现而适中合理时谓之善;表现而不适中合理时则谓之恶,可见善与恶由情而成,与性无关,故曰“情生乎性,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原性》)。性既不可以善恶言,所以扬子的“善恶混论”尚为近似。但只可谓之近似,而非真是;因为扬子所谓“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完全是习,不是性。甚至一般人所谓善恶,都是指习而言,指情而言,于性的本体全不相干。性既是浑然一体,人人差不多相同,到了感发于外,因环境的差异自然有发生不同的倾向,不同的倾向演习日久了遂成为习惯;此“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一句话为最可靠。至于“上智与下愚不移”,也是指着后天的习惯而言,不是指着先天的本质说的。他说:“然则孔子所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惟上智与下愚不移’,何说也?曰:‘习于善而已矣,所谓上智者;习于恶而已矣,所谓下愚者;一习于善,一习于恶,所谓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性说》)总结起来:王氏谓性无善恶,善恶之名是由情而得。情发时合于善,且成了习惯,则性也善了;情发时流于恶,且成了习惯,则性也恶了。但善恶之名虽得于情,而所以合于善或流于恶的,根本则在于性之不定;所以君子贵养,能养性之善则情亦善了。

王安石传记书影

第五节 张横渠(1020—1077)

一 生活小史

张载字子厚,原籍为宋人,屡代住在大梁。他的父亲张迪为涪州令,死于官所,是时他们弟兄都很幼弱,不能东归,遂侨居在凤翔眉县的横渠镇,他于是成了关中的人物。他生于真宗天禧四年,较濂溪少四岁,死于熙宁十年,一共活了五十八岁。张氏少年颇有豪气,最爱谈论兵事。当时中国西北正遭西夏的侵害,他想在武功方面报效于国家,遂上书边防守将范仲淹,自述其志愿。是时张氏年才十八岁,范氏一见,知道他器局远大,很可造就,乃责备他何不从事儒术。此时他虽为范氏之言所感动,意念稍转,但并未遽然心安。其后对于佛、老的学说等寻讨了数年,才回过头来又研究六经,此时虽然得着求学的门径,而工夫尚未成熟。当嘉祐初年,即当他三十七八岁时,来到京师,与程氏兄弟过细一讨论,非常佩服,才焕然冰释;自此以后,他遂成为关中一大儒者,具有哲学思想的教育家。二程子是他的表侄,年龄较少,行辈亦卑,当时他已在京师私设讲坛,讲论《易经》,踵门听讲的也很多,但自见二程后,知道自己的学问不及两侄,即撤销讲席,嘱一般学生都往拜二程为老师。张氏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诚有令人钦佩的地方。

张载铜像

张氏以进士出身,在外做过了县令及军事判官,在内做过了著作郎。在云严县令时,即以教育者的态度教化县民,以“敦本善俗”四字为治民的政策,要使一般人民皆知道养老事长的大义。还朝以后,因与王安石的政见不合,遂托疾西归横渠,一面讲学,一面著述,以至老死于此地,故学者称他为横先生。张氏担任国家教育事业,只有文彦博聘请他为长安学宫教授一次。在政界生活的时期也很短促,所以一生的精力多半消磨于私人教授及著作方面;而对于教育后辈抱负极大,收效很多,及门弟子差不多与程门相埒,可惜身死而遂萧条了。

濂溪性情恬淡,横渠气质刚毅。濂溪的学问多从心领神会而来,横渠的学问多从苦心力索而成。濂溪教人以诚为本,以无欲为大;横渠教人以礼为体,以无我为大。这都是两人不同的地方。横渠的著作,有《东铭》、《西铭》各一篇,《正蒙》十七篇,《横渠理窟》六篇,及《易说》三卷,《语录》、《文集》各一卷。其中《西铭》最为纯粹,是他的博爱的伦理观。关系教育的论文则散见于其他著作之中。

二 二元的性论

张氏论性虽与周子不同,但其法则都是从各人的宇宙观推演出来的。张氏以宇宙为太虚,太虚即气,气散则无形,气聚则有象。由游气纷扰,相合而生质,于是有人与万物;由游气变化所形成的虽有人与万物,种种不同,但其变化的轨道莫非由于阴阳两端的循环。[7]宇宙变化有一定的法则,谓之“理一”;从变化中生出种种形象,谓之“分殊”。“理一分殊”是张氏的宇宙观,也就是他的全部哲学思想的要点。因为宇宙的变化是理一分殊的,所以“性”也有两种:一为天地之性,一为气质之性。但他们可不是平列的,后者是从前者所生的。天地之性即自然之性,是迹先的,合虚与气而得名的,[8]凡有生皆是一样的,所谓“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正蒙·诚明篇》。太虚即天,气化即道,合虚与气为性,所谓“性即天道也”(征蒙·乾称篇》)。天道至诚,故天地之性为至善。[9]至于气质之性,则有善恶不等了;不仅有善恶不等,并有人物的区别,气质之性即附于气质之中。气质是由虚气聚合而成的种种形象,当其形成之初,有通蔽,有开塞,也有清浊,所以生出人与万物的区别;因此气质之性万有不齐,——不仅人与万物不同,人与人间亦各不相同,例如人性有刚的、柔的、缓的、急的,或有才、不才,皆气质之偏而不同的地方。但天地之性虽与人与物同出于一源,气质之性虽人与人间亦有差异,究竟人与人的差异小,而人与物的差异大。张氏于伦理的宇宙观虽有“民胞物与”的志愿,但他的头脑中总有一个人与物的分界;他也必须讲出人与物的分界,倘无分界则人必近于禽兽。人与物必有分界,此所有宋儒讲性的共同之点,也即是他们讲性必争的地方,所以张氏反对告子的“生之谓性”的说法。他说:“以生为性,既不通昼夜之道,且人与物等,故告子之妄不可不诋。”(《正蒙·诚明篇》)

张氏既反对告子的“生之谓性”,他自己却提出一句口号:“体之谓性。”他说:

《正蒙》书影

未尝无之谓体,体之谓性。(《正蒙·诚明篇》)

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此鬼神所以体物而不遗也。(《正蒙·乾称篇》)

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惟屈伸动静终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万物而谓之神,通万物而谓之道,体万物而谓之性。(《乾称篇》)

我们综合起来解释:万物成于气,气为实有,凡实有的东西皆有体,体即是性,此体是能感触的,感觉作用又为性之神了;这种神妙的作用,通万物皆有一定的法则,又谓之道了。所谓性与神,神与道,其名虽异,其实就是一物。张氏所谓“体之谓性”,不是很清楚的指天地之性说:万物同出一源没有差别吗?既然如此说法,何以反对告子的“生之谓性”?纵令抛开告子所说本于生理作用不备,则“生之谓性”何常不可与“体之谓性”同一以“天地之性”来解释呢?总之,宋儒是信仰孟子的性善说的,是主张人与禽兽有分界的,所以无人不反对告子,无人不反对荀子。

人性既有两种,唯圣人至诚才与天地合其德,至于一般人多半为气质所偏,只见有气质之性了。然则怎样才可以去掉气质之性,而存着天地之性呢?工夫在于“善反”,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正蒙·诚明篇》)。善反的工夫有两种:一要“尽性”,二要“成性”。把已有的天地之性尽量的发展,所谓“通极于道”,谓之尽性。用教育的工夫把后来的气质之性设法去掉,以回复本来的天地之性,谓之“成性”。尽性的工夫,第一在养气,培养自然的天地之气,所谓“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诚明篇》)。第二在至诚,所谓“人能至诚,则性尽而神可穷矣”(《乾称篇》)。何以能够至诚呢?在于穷理。张氏往往把“穷理尽性”所以并说的,即谓穷理可以尽性;能尽性,才可以至于天,才“知生无所得,则死无所丧”(《诚明篇》)。所以他说:“生有死亡,而性无死亡。”盖性即天理,天理是与宇宙并存的。

三 心理说

张子对于心的本体只说了两句,对于心的作用之解释较为详明。他说:“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篇》);又说:“心统性情者也”(《性理·拾理》)。这是他对于心的本体之解释,我们若是拿今语来翻译:心是吾人精神作用的总名,在此总名之中,有性情、有知觉、有其他的精神活动,而统名曰心。以上所说的性,不过为心之本体中最高的一部分。至于心的作用他分为两种:一为广大的,一为狭小的,凡耳、目、口、鼻等感官之能感觉,由于心的作用。但耳、目、口、鼻所能感觉的只限于有形的物质,不能察及无形的道理,谓之心的狭小一方面的作用,这种狭小作用,为感官所限制,囿于见闻,不能体会宇宙一切,不是吾人所能满足的,吾人所要求的,是心的广大作用,要心有广大作用,则不可“以耳、目见、闻累其心”,务须“尽其心”,“大其心”。所以他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正蒙·大心篇》)大其心不仅不可以囿于闻见,并不要有人我的私见,须要眼光放大,合人我为一体,则心胸才能阔大而参透一切,才谓之尽心。尽心的工夫在于“虚心”,所谓“虚心然后能尽心”。虚心的状态如赤子之心一样,毫无成见,毫无习心,毫无物质的障碍,是灵通的,是虚空的。因为是虚空,所以无一物不体;因为是灵通,所以无一处不感,所体所感的知识,谓之“德性之知”,超乎闻见以上,超乎表象以外。能够如此,则耳目适足为启发道德之要,而于大道无所不感,自能窥透一切了。这种本领,唯圣人才有,吾人应当勉力的。

四 变化气质主义的教育论

“学以变化气质”,是张横渠先生的一句名言,即是说:教育的功用在于变化受教者的气质。气质是什么?即是他在性论里头所讲的气质之性,气质有美的,有恶的,美之中也有纯全的或未纯全的,教育可使恶的变化为美,未纯全的变化为纯全。气质怎样变化呢?第一要有好的修养,第二要有好的环境,第三要有好的师友。修养不是在多得知识,在于以庄敬的态度矫正不好的气习,朝着合理的目的,步步严谨的实践,到工夫久了,气质自然变化。[10]有了好的环境,触处皆是教育,耳目心思才不为外物所引诱,一举一动皆能合于礼节。如此习养,工夫久了,气质也能变化得好,所谓“居仁由义,自然心和而体正。更要约时,但拂去旧日所为,使动作皆能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横渠理窟·气质篇》)。有了好的师友,则朝夕所教训的皆是圣贤的嘉言懿行,这与好的环境同一功用。

变化气质,是将气质之性转移为天地之性,圣人即天地之性,所以张子的教育目的在于“学为圣人”。他尝对学生说:“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弊也。”(《宋史》本传)学为圣人,当“以《易》为宗,以《中庸》为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同上)。《易》与《中庸》是他教学的标准,礼是他为人的尺度,所以他的宇宙观多本于《易经》,伦理观及性论多本于《中庸》,而修养的方法则以礼义为权衡。他说:

张载《西铭》拓本

张载祠

知及之而不以礼性之,非已有也。故知礼成性,而道义出,如天地位而易行。(《正蒙·至当篇》)

学者舍礼义,则饱食终日无所猷为,与下民一致,所事不逾衣食之间、燕游之乐尔。(《正蒙·中正篇》)

五 教学法

横渠先生教人的方法,要以立志为本。他说:“学者不论天资美恶,亦不专在勤苦,但观其趋向著心处如何。”(《横渠理窟·大学原》)他又说:“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匹夫不可夺志也,惟患学者不能坚勇。”(《横渠语录》)天资愚笨不足畏,用心不勤也不足畏,最怕的没有志气,没有志气的人,根本无心求学,怎能望他有成就呢?立志固然要紧,但立志不可太小,“志小则易足,易足则无由进”(《横渠理窟·大学原》)。学者不仅要立志,还要立大志,所谓“志大则才大事业大”;“逊其志于仁则得仁,逊其志于义则得义。”(《正蒙·中正篇》)立志以后,须要养气,养气即变化气质的意思。除此以外,关于教授方面还有两点须注意:第一,教授时要决定教材的秩序,由易而难;第二,要明了被教者的个性,因材施教。他说:“教人者必知至学之难易,知人之美恶;当知谁可先传此,谁可后倦此。知至学之难易,知德也;知其美恶,知人也。知其人且知德,故能教人使入德,仲尼所以问同而答异以此。”(《正蒙·中正篇》)

关于学习方面有几点可述的:第一,要有追求的兴味,即向慕之心。对于某种学问向慕不已,相信内中有极富美的宝贝,非获得不可,如未见的都市之繁华,非往见不可。兴味这样浓厚了,自然逐步前进,再持以毅力则行了。第二,要清心。心清则感觉锐敏,四体舒泰;心乱则情形相反。但吾人平日总是清时少而乱时多,其原因由于用心未纯熟,注意不专一,所以浮思杂念常来纭扰。第三,要渐进,即由浅入深。知教儿童当学习洒扫、应对、进退等知识,不宜卒语以大道。即或年龄稍长,如果理解力尚未发达,程度尚浅,也应从浅近平易处入手,才能逐步渐进。[11]第四,要有疑难。一切知识都从疑难中产生,愈求进步疑难愈多,疑难愈多,进步愈大。因为发现了疑难,才能抛却常解另辟新径;或访求先知先觉的人同他切磋,则知识自然进步。把一切学问都看得容易,而自觉无一可疑的人,一定是未曾学习的人,因为未曾学习,虽有疑难亦不知道,所谓“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譬之行道者,将之南山,须问道路之出;自若安坐,则何尝有疑”(《横渠理窟·大学原》)?第五,学习时要自开道路,自凿孔穴,亲身探入,发现其中的美富,才是我自己的学问,否则专观古籍或探听朋友之言,如同穿窬之盗,虽窃取了许多东西,而究不知所藏。第六,学习要有恒心,不宜止息。人生是没有止息的,求学也当没有止息。求学即求生的表现,倘求学一日止息,则是生命停滞,等于死亡,最可痛心。《易》所谓“自强不息”,即是此理。[12]

张子对于读书法的意见也有几点:(1)读书要多。读书少了,难以考校义理,读得多则能融合贯通,由博而约。(2)读书要成诵。吾人读书的目的,是在借书中的内容以解释自己的疑难,开通自己的心思,但非潜心玩索,不能达到这一步,而潜心玩索时,又须离开书本,或于半夜中,或于静坐时才能办到。但所读之书不能记忆,如何能离开书本潜心玩索呢?所以凡关于有益身心的书,须读得成诵。(3)读书时须以静为主。静时才能涵泳,才能了悟,盖读书务必到了悟为止,否则只求解大义,未见于吾人有什么益处。

第六节 程明道(1032—1085)

一 生活小史

程颢

程颢字伯淳,生于仁宗明道元年,死于哲宗元丰八年,是河南的一个教育家,是北宋修养最纯粹的一个儒者。他的家庭,自曾祖以来,即做过大官,父亲名珦,官至太中大夫,尤为贤明,他之所以成为一代的纯儒,于家庭教育不无关系。程子生来,神气秀爽,与一般儿童不同,不到十岁,举止行为已像成人,观他在十岁时所赋酌贪泉的诗,“中心如自固,外物岂能迁”二句话,不仅非寻常儿童所能做出,他后来一生的学问与为人,也可从此看得出来。当他十五六岁时,由父命与他的胞弟程正叔,一同就学于周濂溪先生。二十六岁,举了进士,委派为鄠县主簿,后改调为上元县主簿,复移为晋城县令,凡任职一处,莫不成绩卓著,而以在晋城任职较久,成绩亦最大。神宗初即位由吕公著的推荐,召进京来为太子中允,兼充监察御史,很蒙神宗器重。后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又改任京外的职务。转调数处,自是年已四十多岁了。其后一因政见不同,一因父亲年老,乃求得一闲官,与弟正叔退居洛阳,专门讲学著述。迨哲宗即位,司马光等辅政,召他进京同参朝政时,而他竟以一病而死了。

综计他的生活,可分三个时期:在二十六岁以前,为求学时期;从二十六岁到四十岁以外,为从政时期;四十岁以后为专门讲学时期。范祖禹说:先生在洛阳十余年,与弟伊川讲学于家中,四方学者从远近而来受教的络绎不绝,莫不虚往实归。他的生活虽极感困难,而事亲必曲尽其欢,族人有贫穷的亦必设法赒赡,因此他们的教化行及于乡党。我看先生不仅在洛阳专门讲学有这样成绩,即在晋城做县令时,也是热心提倡教育,得到很多成绩,每于公事完毕之暇,亲往四乡巡查,召集地方父老,告以儿童应读何书,且亲为矫正句读,儿童教师有不称职的即时更换。乡民如有结社等事,则给他们规定章程,旌别善恶,一方因以树立其群育的生活,一方因以培养其改过迁善的习惯。在县三年,不仅学校遍设于乡区,就是从前强盗与斗殴的风气也被革化,先生诚不愧称为一个纯粹的、实行的教育家,倘使天假以高年,他的成就与贡献当必更大,可惜仅活了五十四岁就死了。当他死的消息传出时,勿论识与不识,莫不为他为国家惋惜。程氏死了以后,文彦博采取众议,表其墓曰“明道先生”,所以后世学者皆以明道先生称之。

二 性格及思想

《明道文集》书影

在《宋史·道学传》里说:“先生资性过人,而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他的学生刘安礼说:“明道先生德性充完。和粹之气盎于面背。乐易多恕,终日怡悦,立之从先生三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他的乃弟伊川先生记他的言行状说:“先生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诚贯于金石,孝弟通于神明。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在《明道学案·附录》上说:“明道坐如泥塑人,然接人浑是一团和气,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由这许多评论上看来,明道先生简直是一个菩萨,又是一个圣人。明道先生的修养确实充和有道,不过他的思想是集儒、道、佛三家的思想而融合成为他自己的思想的,所以他的性格也被这三家的思想所铸成了。他初从学于周濂溪先生,迨后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最后才返归于儒家,求诸六经;周濂溪的思想又近于道士一派,则他的思想的渊源可想而知了,伊川先生说:“先生行己,内主于敬,而行之以恕”,这就是他的修养工夫。他的学问,以识仁为本,识得仁了方可以定性。怎样识仁呢?“以诚敬存之,存久自明。”(《识仁篇》)仁是与万物浑然一体的,即“民胞物与”的意志,即“生生不已”的意思;所以观鸡雏可以看得出仁来,于切脉可以体得出仁来。他是“一天人,合内外,忘小我,存大我”的一种态度,浑沦极了,和蔼极了。从他一夕话,如在春风和气中坐了三个月,这是他的学生游定夫心悦而诚服的赞语。但办起事来,则精明如神;开起会来,则守志不阿,这又是儒家的风度,贤明的士大夫一流的人物了。

三 生之谓性说

明道先生的思想极其圆浑,不拘执于一家的学说。在养气方面,虽极力赞赏孟子的浩然之气,并服膺其“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章》)的集义工夫;但在论性方面则非常折中。在他的语录上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万物化淳,生之谓性。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

这是他对于本性最明显的解释。“生之谓性”,本是昔日告子的一句口号,告子的学说与孟子相对,是一般儒者所最反对的,而明道却拿来取用,足见他的思想是很圆通的。他说性就是气,气就是性。什么叫做气呢?气是万物所禀受于天的气质,也可以说气即是天。[13]天是以生为道的,而气亦当是生生不已的,所以他也说“生之谓性”。在物质一方面看,气质是禀受于天的一种活物,是生生不已的东西,某种活物的生长即某种活物的本性,凡人与我,凡我与万物都是一样的,故曰“生之谓性”。在意识一方面看:天意以好生为美德,凡生生不已都是天意,都是天道。性即天道,所以性也是生生不已,用流无穷,若一旦死亡,或有一刻停滞便非性了。所以他又说:“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语录》)

明道先生对于性的解释,是本着《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两句话来的;由这两句解来,所以与告子所说不谋而同。但他们表面虽然相同,却有一个根本相左的地方。明道与告子所同者只在“生”的一点上。至于本来的性质如何,生后之变化如何,则完全两样了。告子谓有生的皆是性,而生来之性质,勿论人与禽兽生是一样的,无所谓善恶。明道谓生生之意虽人与万物相同,而生来的性质,则人自人,禽兽自禽兽,界限分明绝不混同;即禽兽中,牛、马也不相同。[14]至于人之性,究竟是善是恶呢?他主张人性虽善,但不是完全皆善,人性亦有恶的,不过善与恶不是对待的;善是人生而静以上的,恶是感物而后有的,不是原始的;恶虽不是原始,但不可说不是性。性好似水,水原是清的,所以性也原来是善的。但吾人自成形之初或有气禀之偏,自受生之后或因环境不良,遂含着一些恶的习性,亦如水自源泉流入江海,中间挟着许多泥沙,遂成浊流。此水流虽浊不得说不是水,而人性之不良者亦不得说不是性。生来即善的本性,后天任何恶的习惯都染他不上,毕生到考莫不浑然至善,全受全归的性,只有圣人才能够。至于一般人难免被社会的污染而失掉原来的性质,所以又有“修道之谓教”的教育。教育的工夫即在去掉后天的习性,恢复原有的本性,恢复以后,只依然还它原来的东西,毫无所增损。所谓“自天命以至于教,我无加损焉”(《语录》)。

程颢墓碑

张横渠先生对于性情的修养比较明道先生少差,有一次给明道先生一封信,问以定性的方法。明道先生即作一篇《定性书》,答复张氏,凡四百三十七字。内中的大意如下:性无内外,定无动静。性静时固然定,动时也是定,看来似静非动,其实即静即动。但在无安定的状态中,不必刻意求定而自然是定,要做到这个程度,须不要把性分别内外。在低一等的人,内德不修,一心于物欲的追求,心猿意马,怎么会定?在高一等的人,将心把持得太厉害,唯规规于外诱之除,强分内外,则性亦无从安定。前者固无足论,后者之所以陷入如此境地的,大率由于“自私而用智”,所以强分内外,自别物我,将见分不胜分,别不胜别,怎么不累于外物,怎么能够安定。所以吾人修养,应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此,则内外两忘,喜怒不系于心,心常在腔子里面,内中湛然无事,无事则定了,定则物不能来扰了。按明道先生的定性书,即是他的养性的工夫,除却自私用智的小我,廓然而大公,到了他所说的“浑然与物同体”的境地,仁的境地,似乎带着几分禅意了。

四 教育论

大程书院

明道先生在洛阳专门讲学虽只十余年,而感化后进,教育青年,综其一生,不下三十年。他的学问,多本于《大学》、《中庸》两书,而平生最佩服的是颜子,所以教学者要学圣人,须学颜子,盖颜子最近于孔子,模仿有着力处。[15]他尝以孔、颜、孟三人比较:“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语录》)观此数语,则知他的向往所在了。人生气禀多有恶的杂在里面,所以要教育来陶冶,如澄清水一般,使浊的淘去而清的呈现,这即是“学以变化气质”的功用。[16]吾人定性最难,活动的心儿往往被外物的引诱放肆于外,难于收回,心既放肆于外,性必为外物所累,日久必致天良蒙蔽,教育即在求得已放的心使复原地,这即是“学以求其放心”的功用。[17]前者的功用是将污浊了的淘清,后者的功用是将失去了的收回,勿论淘清或收回,总之是还我原来的样子,归我本来的地位。能够做到这样,即可以学为圣人,教育的目的也是教人如此学为圣人。教育的功用虽有两种,究竟怎样才能变化气质,怎样才能求其放心?这个工夫可很高了。不是从远远的求的,不是在书本里找的,——程子最反对这种空泛的笨拙的教育。[18]我们考查他的前后语录,求学的工夫多半在体贴、涵养、玩索及近取等用法,如“切脉最可体仁”;“学者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故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此即体贴的工夫。如“今之学者惟有以义理养其心”;“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及对李籲以“义理养心”,[19]皆是涵养的工夫。又如“读书要玩味”;“静后见万物皆有春意”;“元来只是此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皆是玩索的工夫。又如“若要至诚,只在京师便是到长安,更不可别求长安”;“学者不必远求,近取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约处”;“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做到圣人事”;皆是近取的工夫。总之,一切工夫不外“诚敬存之”四个字。

以上所述,工夫虽嫌过高,但先生教人仍有秩序,绝不是囫囵吞枣的办法。大概平日教育生徒,常按照程度分做两等,在一般学者程度较浅,仍以学文为要,对于经书,须要多读熟习。[20]在程度较高的所谓知道者,则以进德为主,不在于记诵文字,记诵文字反以玩物丧志,义理以养其心,敬以直其内,即是进德之道,前面所举求学的工夫如体贴、涵养、玩索及进取等等,多半是对着这一等学者说的,《宋史》所谓“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诚意至于平天下,洒扫应对至于穷理尽性,循循有序”(《道学》本传),当不是过誉。

第七节 程伊川(1033—1108)

一 生活小史

程颐像

程伊川为明道先生的胞弟,名颐字正叔,“伊川先生”是门人学子以他所居的地名称他的称呼。他生于仁宗明道二年,刚少于乃兄一岁;但享年七十五岁,直至徽宗大观二年才死,比他的老兄多活了二十一年。伊川以十四五岁,与乃兄从学周濂溪,十八岁上书朝廷,劝仁宗施行王道,自比诸葛,抱负殊不凡;自此得以迁入太学为太学生。这个时候,胡安定正在太学充国子监直讲,以“颜子所好何学”为题试诸生,得先生的论文,大为惊赏,特别优遇,并授以学识。同学吕希哲辈见他的学问超越朋侪,即拜他为老师,而他的讲学时期从此开始了。先生享年虽高,但一生遭遇不及乃兄幸福,而性情亦较古怪。当二十六岁时,学业已有成就,以举进士不中,自此不习举业,亦无心于仕进,专以讲学传道为业。综其一生:管理西京国子监二次,为崇政殿说书者一次,以党籍被窜于远方者二次:其余则为穷居家乡讲学时期,先生可算境遇太坏的一位教育家,不求富贵,反遭贬谪。在崇政殿说书即教书于宫廷,为哲宗的老师,此事始于元祐元年,先生已五十三岁了,一共说了七年,至元祐七年因受敌党的攻击,教他出管西京国子监。当他在经筵时,学生从游的非常发达,先生除讲学外,对于时政亦时时发表议论,毫不顾避,是时久负文名的苏子瞻在翰林院,文人学士,依附的亦众,对于伊川先生的态度与言行时加讪笑,因此两家门生互相攻击,而分洛、蜀二党,但这种党争尚不要紧,他所以被窜的原因是被诬以元祐党的名义。第一次窜到涪州,自绍圣四年十一月至元符三年正月,共三年。第二次贬在龙门,自崇宁二年至五年,也是三年。每窜一处,学生从游的极多,虽足少慰旅况的寂寞,而先生之所以被妒怨与陷害亦因此而益甚。第二次被贬时,他的文字也被追毁,他的著作也被检查,好像他是一个危险分子,其实他是最规矩的一个书生。当他迁往龙门时,年已七十岁了,四方学者悯此老之痛苦,特来跟从,但都被止住,且嘱咐他们:“尊所闻,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门也!”细玩此两语,可以知其沉痛了。

二 伊川与明道之比较

伊川与明道同一父母所生,同为周濂溪的弟子,但两人的性情及成就大不相同。“明道德性宽大,规模广阔;伊川气质刚方,文理密察”,这是集洛学之大成的朱晦庵先生的评语,当是确当的。拿一个譬喻:明道好似飘然自在的仙僧,伊川好似谨守清规的戒僧。明道的性质多自天成,伊川的性质受家庭教育的影响最深——刚毅多由其父亲,严谨多由其母亲。[21]伊川平生之所以遭遇不良,及反以直道而得祸者,恐怕多半吃了脾气的亏,明道的学问是直观的、浑廓的、涵泳的;伊川的学问是理智的、分析的、实践的。明道于诸子百家、佛老学说无不涉猎,所以他的思想极其圆通;伊川则一切摒除,甚至庄、列等书亦不肯看,他是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标指,以达于六经的,吾人评论北宋儒家的信徒,要以伊川为最纯粹了。明道对学生以和悦,伊川对学生以严肃,明道与门人讲论,遇有不合的地方,则说更有商量;伊川则直口不言。游酬与杨时二人都是二程先生的高足弟子,与明道谈话则说如坐春风,及见伊川则肃然敬立,如见大宾。[22]所以明道尝对伊川说:“异日能使尊师敬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成就之,则予不得让焉。”明道只长伊川一岁,而去世过早,不有乃弟,则洛学无以成立;伊川于乃兄的学问不仅发挥光大,且进而以分析的头脑、践履的精神,与一班门徒讲论三四十年,确定宋学实践伦理之宏规,可谓贤兄贤弟了。在教授方面,虽各有态度不同,吾人殊觉伊川尤为纯粹的教育家,其影响于学术界更大。

三 性即理说

程颐墓碑

位于河南洛阳东。

古人论性,或就性与心并说,或就性与情并说,除孟子以外很少说到才的。但孟子不过说性与才都是善的,至于这两样有什么区别,则未提及[23]。到了北宋,程伊川先生才给他们一个明显的界说。伊川说:

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时才清,气浊时才浊。譬犹木:曲直性也,以作栋梁,以作榱桷,才也。才有善不善,性则无不善。

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

我们稍加以解释:禀受于天的谓之性,天即是理,理无不诚,所以性无不善,所有人类之性全是一样的。禀受于气的谓之才,气有清浊,所以才有贤愚,气有善不善,所以才也有善不善,各个人之才是不能一致的。譬如树木:无不有曲直,无不能曲直,所有的全是一样,此谓之性;但有的可以作栋梁,有的只能作棱桷,随它的大小而功用不同,此谓之才。这是性与才的区别。我们还要把这两个名词就伊川先生所说者分开讨论一下:

“才禀于气”是怎样解释呢?气犹言元气,就着先天的“所禀”说;才犹言才质,就着后天的“禀有”成就说。才禀于气,谓后天禀有的材质是所禀于先天的元气而来的,实际上才与气只是一物,也可以合起来说谓之“才气”。才气一个名词即现在心理学所讲的“智慧”(intelligence),吾人智慧所以有高下之不同,概由先天的气禀各殊的关系,所谓“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由此看来,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是指着才说的,不是指着性的,[24]才之智愚是气禀的关系,即是先天的关系,不是后天的关系。智愚虽出于先天,但下愚并非绝对不可转移,孔子所谓“不移”者是由于他太自暴自弃不肯去学,所以不可移了。[25]愚者怎样转移为智呢?自然在于教育,倘能努力学业,迨学业丰富之后,气质一变而智慧自生,所谓“积学既久,能变化得气质,则愚必明,柔必强”。才气一个名词讨论清楚了,我们再来讨论性。

性究竟是什么?“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这是伊川先生最肯定的答复。伊川许多理论,及别性气为二物,并说气有善不善,常为一班理学家所不大同意,至于他的“性即理也”四字的口号,则莫不承认为一句不可颠破的名言。只就这一句短话还不能够使吾人十分明白,务必要在他的语录里头去找些比较详析的解释。门人问他说:“孟子言心、性、天只是一理否?”他说:“然,自理言之谓之天,自禀受言之谓之性,自存诸人言之谓之心。”这是将“天、性及心”三者归纳到一个理字。他又说:“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谓之性善。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圣人因事以制名,不同若此。”这是说“天、性、心及情”四者皆是性,而归纳到一个道字。他又说:“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这是将“命、性及心”三者归纳到一个“道”字。他又说:“天赋与谓之命,禀之在我谓之性,见于事业谓之理。”这是将“命、性及理”三者归纳到一个天字。我们把这四段话列表于下,当更明白:

第十表 伊川性理解释表

由上表看来,则知伊川先生的意见,勿论天、命、心、性,只是一件东西,即理即道,因为所指的方面不同,所以命名也不同。凡最原始最自然的东西谓之天,这种东西,自赋给吾人一方面说,谓之命,自吾人禀受一方面说,谓之性,已禀受了而存在吾人肉体以内为精神之主宰者谓之心。总而言之,即是理,即是道,理无不诚,故性无不善。道只有一个,故性莫不同。性只有一个,何以孔子说“性相近”呢?伊川以为孔子相近之性,是指着气质之性,不是义理之性,如上所说的一切方是义理之性,各人的气质不同,故气质之性也有不同,气质有清浊,故气质之性也有缓急,例如某人性急或性缓,性喜动或喜静,百人百性,皆属于气质之性,而义理之性没有不同的。[26]

《二程全书》书影

按伊川分性为两类的意义,与横渠的大同小异。所谓义理之性,不过是一个道理,一个观念,非有实物能够指示;而气质之性,才是属于吾人体内的性质。明道“性即气,气即性”,是说凡有生意的都叫做性;而伊川把性与气区分为二,且谓气有善不善,这是与乃兄不同的地方。且他论义理之性太过于玄妙,吾以为不及乃兄“生之谓性”之较为切实。至于“才气”一个名词,解释得格外清楚,比较孟子确实进步多了。还有把孔子的“上智下愚”解为才气,用教育的力量可以转移;及“性相近”之性解为气质之性,因学习而更显得差异;这都是伊川先生独到的地方(以上均见《伊川语录》)。

四 教育要旨

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谓之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伊川语录》)细观这几句话,可知伊川的教育宗旨,不是学为文章,也不是讲求训诂,要在于识得道理。此道即圣人之道,识得道理即所以求为圣人,所以他说:

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

君子之学,必至于圣人而后已。(《语录》)

圣人之道即天道,即天理,理即性,性即心,要求圣人之道必要从心与性上用力,所以他又说:

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者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颜子所好何学论》)

心只有一个,正其心要使本然的良心常存,勿入于邪,此即操存的意义!尽其心,即在发挥本然的良心使能尽其功用,此即扩充的意义。性却有两类,知其性养其性,全是指着义理之性说的;要正其心了才能培养此义理之性,要尽其心了才能识得此义理之性,所以要求圣人之道而至于圣人,其着力处须要正心以养性,或尽心以知性。对于一般的义理之性既已知了养了,其他特殊的气质之性不关宏旨,也必随着义理之性的清明而受其好的影响。但这全是指着中人以上说的,至于中人以下怎样办呢?伊川说:“大贤以下即论才,大贤以上即不论才。”(《语录》)即是说凡关于中人以下的教育除用力于性以外,还要用力于才,——才智高的设法发展,才智低的设法变化。才禀于气,变化才智即是变化气质。所以他对于养气的工夫特别注意。[27]

由此看来,伊川先生教育人才分着两等:一为中人以上,以尽心知性为主;一为中人以下,除尽心知性外,还要变化气质。其目的皆是要识得圣人之道,以求至于圣人而后已。其工夫,不是学为文章,亦不是讲求训诂,是由于躬行实践。换一句话说,教育的工夫,不是从死的书本子上求来,是要从活的身体力行上得来。所以他平日答学生问道以“行处是”,所以他临死时对学生以“道着用便不是”一语,留为最后的训词。[28]

嵩阳书院遗址

位于河南登封,二程兄弟曾在此讲学。

五 研究法

“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这也是伊川先生最有名的两句标语,——前一句指示修养的工夫,后一句指示研究的方法。修养的工夫留在后面另讲,现在只叙述他的研究方法。进学在致知,其意是说求学之道全在“致知”,即是说一切学问,须从“致知”二字得来。知有两种:一为“良知”,即德性之知;一为“知识”,即闻见之知。闻见之知属于外表的,由感官与外物接触而始发生,接触越多则知识越广。德性之知属于内心的,不必感官与外物接触,只要心地清明,则无物不照,无理不明。[29]德性之知属于先天的良能,是一种可知的能力;闻见之知属于后天的经验,是一种已知的内容。“致知”的意思即推展此良能以尽其闻见之知。[30]不致知,则学不能进,事不能行,所以致知是为学第一步且必要的工夫。何以致知?他说:“致知在格物”,则格物又是致知的工夫了。何谓格物?他说:“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换一句话,格物即是穷理。凡有形的物,可指的事,无形的观念,及一切所以然的法则;近自一身之中,远至宇宙之大,天下万事万物,皆是所格的对象,即是所穷的内容。理的内容既如此的广博,吾人将怎样穷法?伊川不是用的归纳法,也不是演绎法,他以为天下事物皆有一贯之道,今日穷一件,明日穷一件,积习既多,久后自通,所谓“所务于穷理者,非道须穷尽了天地万物之理,又不道是穷得一理便到,只要积累多,后自然见去”。这种穷理法,我们名之曰“积习自通法”。着手之处亦有多端:或玩索书中的大义,或评论古今人物的得失,或从处事接物时到处留心。[31]总括一句:穷理之法,还是自本身以及日常生活之中,设身体贴,细心玩索,由多闻多见中发现一个共同点,由疑难深思中得到一个解决法。这种方法,是积习的,又是一贯的;是由实际经验的,又是凭理性来推理的;是近取诸身的,又是远取诸物的。物格则知致,到了知致,才是深知,才是真知。知得深才行得笃。知得真才信得坚。于是思也通了,理也明了,人也觉悟了,恐惧也没有了,见一善则不得不行,见一不善则不得不止。[32]由此看来,伊川先生论求学的方法即本于大学的“格物致知”四个字。知识由实践得来,再由实践以深切其知识,再由知识以指导其行为,知与行是连环的,一贯的(以上俱见《伊川语录》)。

二程故里牌坊

六 敬的修养主义

“涵养须用敬”,伊川先生修养的工夫就是一个“敬”字。什么是敬?“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主,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这是他对于敬字的解释。敬即主一之义,即心志专一的意思。心志专一,既不能或东或西,亦不能忽彼忽此,只是中,只是内,中则不偏,内则不外,此时呈一种安定不乱的状态,纯一不杂的状态,果能修养到如此,则自然心如止水,万物毕照。[33]如何能做得到这步田地?他说:“但唯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一者无他,只是严肃整齐,则心便一。”这种情景,好似孔子所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及孟子所说“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的样子。但伊川以为这不过是居敬的态度,究未尽居敬的实功。居敬的实功须要集义,居敬而不集义,不过是一种空的表示而已,没甚用处,所谓“只守一个敬,不是集义,却是都无事也”。居敬必有止,如“为人子,止于孝”之类,存心于孝虽是居敬,倘不集义则是不知所以为孝之道及如何尽孝,有何用处。徒知用敬为消极的,由集义以尽其敬,才是积极的,伊川的“涵养须用敬”一句标语,是包含集义主义的居敬之积极的修养说的。反过来说,凡吾人思虑所以纷乱,全由于没有居敬的工夫,心志不专一之故。心志不专一,则不能作为主宰;不能作为主宰,则外物自然常来侵扰。譬如瓷瓶,有水充满于内,虽江海之大也不能侵入;倘若无水,虽沟渠之水亦可思逞。无主定又譬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曾赶走,西面又进来了一人,势必至于左右前后驱除不暇了。所以学者的修养务必从“敬”字上用工夫,能敬则内有主宰,外邪不能侵入;能敬则思虑专一,而不为外物所纷扰;能敬则心地清明,而不能为外物所蒙蔽;能敬则注意集中,而有所成功。由此看来,伊川于居敬兼以集义的工夫,是一种积极合理的修养,确为精神训练的好法子;不过讲论居敬的态度,未免过于呆板,陷于静的及闲雅的教育之毛病了。

花洲书院

第八节 程门弟子

一 谢上蔡

程氏兄弟在当时已为宋学之正宗,一班青年学子群相趋附于他们的门下,虽关中张氏也望尘莫及。但程门弟子虽众,而被当时所称道的只有四人,即谢上蔡、杨龟山、游定夫及吕蓝田,世称程门四先生。这四人中,以上蔡才气最高,所学亦深,议论非常明快。此外还有尹和靖一人,学力较这四人更为纯粹,遵守师说尤为坚定,毕生以讲学为业,我们却不能以他未列入四科而遂忽略了。

谢良佐(1050-1103),北宋学者。字显道,上蔡(今属河南)人。与游酢、杨时、吕大临并称程门四大弟子。著作有《论语说》、《上蔡语录》。

谢氏名良佐,字显道,是寿春上蔡的人氏,所以学者称上蔡先生。他生于仁宗皇祐二年,在四人中为年纪最长的一个。神宗元丰八年登进士第,他已三十六岁了。登进士以后,做了几任州县官吏。在建中靖国初年,徽宗召他进京来,有意任用,他以其没有诚意,乃择得一闲官——监西京竹木场——以便讲学。但后来以言语不慎,夺了官职,还他原来的平民资格。一生遭遇不大幸运,可是他是不甚注意这一道的。他说:“透得名利关,便是小歇。”(《语录》)吾人可想见他在这时期定有不少的工夫了。未入程门之先,谢氏的学问原极该瞻博洽。及往扶沟见明道,尚自夸博雅,被明道以“玩物丧志”四字当面下一针砭,把他激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而谢氏从此走进理学一路了。其后明道死了,他又从伊川学,在程门中资格是最老的。

谢氏死后,游定夫给他作的墓志铭不见于世,《宋史》又没有为他立传,所以关于他一生的生活史难得其详。除《论语》说一篇及《语录》三卷外,亦没有其他的著述。但在《语录》里面,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的一个大概,不过属于形而上学及伦理学,关于教育理论的却是很少。在伦理学方面,关于“天理”与“人欲”两词讲得尚极透澈。他说:

所谓天理也。自然的道理,无毫发杜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方乍见时,其心怵惕,即所谓天理也。要誉于乡党朋友,内交于孺子父母兄弟,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也。天理与人欲相对,有一分人欲即灭却一分天理,有一分天理即胜得一分人欲,人欲才肆,天理灭矣。任私用意,杜撰做事,所谓人欲肆矣。(《语录》)

天理与人欲是反对的,凡属于自然的道理谓之天理,凡属于人为的意思谓之人欲。换一句话,天理是公的,良能的,人心之所同然的;人欲是私的,造作的,各人所自生的。扩充其本然之善念,自然之同情心,是为循天理而行,能处处循天理而行,则人欲自然不生,反过来时,一味任私用意,则人欲伸张而天理亡了,学者能够处处循天理而行,则本身即天,天即理,可以做到天人一致的地步。要认得天理,莫如格物穷理以寻个是处。但凡事凡物皆有理,如何能够穷得尽呢?谢氏的法子与伊川稍有不同,他是按着一贯的原则,只穷得几条大经大纬,其余可以类推,所谓“必穷其大者,理一而已,一处理穷,触处皆通”。(《语录》)

杨时像

关于教育方面,没有什么精彩的理论,还是以孔子“下学上达”一语为工夫。下学即洒扫应对之事,学者于洒扫应对做得安稳,则细而正心、诚意,大而治国平天下,皆是一理。但不可徒腾口说,须从事实上切实做去,遇到困难时更要加鞭,工夫做得久了自然渐进于纯熟。他自己与伊川相别一年,只去得一个“矜”字,即是这种工夫,所以伊川许他以“切问近思”了。

二 杨龟山

龟山较上蔡少三岁,生于仁宗皇祐五年,到南宋高宗建炎五年才死,享有八十三岁的高龄,——这样高龄要算程门中所有师弟的第一人。龟山姓杨氏,名时字中立,籍隶南剑将乐,以现今省别,则为福建的人物。当幼小时,天资格外颖异,八岁会做文章,前辈长者常目他为神童。这个神童,长大以后却是性情旷达,于世事常夷然不以介意,其风格差不多与柳下惠相似。二十四岁,以太学生的资格登了进士,闲居三年,派为徐州司法,但杨氏初不就任,却走到颍昌投拜于明道之门,大为明道赏识。明道后来死了,又往洛阳师事伊川。此时杨氏年已逾四十岁了,以名进士宦游州县多年,但毫不自骄,事伊川非常恭谨。伊川最喜静坐。有一天,杨氏与他的同学游定夫于将待雨雪的天气往见,巧逢伊川正在瞑目静坐。他二人恭立门前,不敢发一言,及伊川打开眼睛看时,门外已雪深一尺了。这是千年来的教育史上最饶兴趣的一段逸事,可是禅味也表现得不少。杨氏自三十一岁赴徐州当司法六年,三十七岁转调为虔州司法,四十二岁赴浏阳做了知县四年,五十岁往荆州当了州学教授四年,五十五岁为余杭知县三年,又转萧山知县。七十一岁被召入京,七十四岁乃以著作郎兼侍讲。当是时,金人南逼,国事岌岌可危,太太学诸生正为爱国运动而有种种表示。钦宗以杨氏名望素高,又教他兼国子监祭酒,借以平息风潮,哪知杨氏狃于程门学说,极力攻击王氏的《三经新义》,不合于当时一般学子的好尚,在太学不到三个月就被赶走了。

综计杨氏浮沉州县四十七年,在京以侍讲兼国子祭酒仅九十日,迨汴京陷落,高宗南渡,而杨氏已老了——七十五岁。在南宋做官未久,七十七岁遂退居龟山故里,专门讲学以终老。他的讲学生活,始于二十一岁,除荆州州学教授四年及国子祭酒九十日担任国家教育外,全为私人讲学时期。杨氏福建人,把伊洛的学说带到南方,开南宋诸大师之先河,此所以在程门四子中关系比较重要,而明道“吾道南矣”之叹,竟成了谶语。

龟山关于教育的言论可分着两类:一为性论,二为修学说。他论性大抵引申明道的说法而兼采横渠的。大意谓:人禀五行二气以生,阴阳二气原是善的,故性没有不善。人性之善乃人性之常,成形以后所以有不善者,如刚柔缓急之类,是气质之偏处,反了常性。人之常性无不善,如水原没有不清;后来因气质之偏而有不善者,犹如水含了泥沙所以浊了。水因泥沙而浊,浊究非水之本性,泥沙澄去则水自清。吾人因气质之偏而有恶,恶究非吾人之本性,只要矫正气质之偏,自然得性情之正。[34]矫正气质之偏并非用计巧,争胜心所能成功,只要率性而行就是了,率性而行即是循天理,能够处处循天理,没有不善的。

求学的目的在“学圣贤之所为”,求学的方法在“闻圣贤所得之道”。所谓“夫学者学圣贤之所为也;欲为圣贤之所为,须是闻圣贤所得之道”(《语录·语罗仲素》)。怎样能够闻圣贤所得之道呢?在于“明善”,怎样才能明善呢?在于致知。怎样才能致知?在于“格物”。所以他说:

为是道者必先乎明善,然后知所以为善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号物之数至于万,则物盖有不可胜穷者,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具于吾身者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参天地之化,其则不远矣。(《龟山文集·答李杭》)

天下物类万殊,吾人绝难逐一去格。但万殊的物类必有一定的法则,这个法则全备在吾人的本身上,只要在本身上找得出一个定律来,必能触类旁通,一以贯之。由是物格了自然知至;知至了自然善明:善明了,即获得了圣贤所得之道,而可以学为圣贤之所为了。由此看来,为圣贤的工夫虽有许多层节,其实只在本身上体贴,倘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理得了。换一句话说,要以诚意为本,使心知不乱,由此而体验之,自能“闻圣人所得之道”。所以他说:“夫至道之归,固非笔舌能尽也,要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则庶乎其至矣。”(《龟山文集·寄翁好德书》)

三 游定夫

程门弟子以游、杨并称,他们二人出世同年,师事程门也同年,交情又最深,其所造诣亦不相上下。不过杨氏解释儒书多援引佛经,游氏解释儒书多援引庄语,在思想方面却不必尽同。杨氏倡道东南,以享年独高,讲学最久,南宋一般学者多直接间接出于其门下,且三传而出了一位旷代教育兼哲学家的朱子,为他生色不少。游氏门下殊嫌微弱,比较著名的仅一吕本中。游氏遗书既不传于世,后人所辑《定夫文集》,关于表现思想的文词亦不多见,关于教育方面的理论更少,且不及上蔡语录之多,不无可惜了!游氏关于教育的理论,我们录出两点来说说:一点是解释“时习”二字,一点是解释“性善”二字。他说:

理也,义也,人心之所同然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心之所同然者面已;学而时习之,则其心之所同然者得矣,此其所以说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蒭豢之悦我口”。(《论语杂解·学而时习之章》)

游定夫祠

位于福建南平,始建于元代。

理义是人心之所固有的,又是人心之所共同的,时习的意义在求得此固有及共同的理义之实现与充满,如孟子所谓“睟面盎背”境地。时习到了这个境地,则心与理义俱化了,所以格外慰悦。他说:

夫道末始有名,感于物而出,则善之名立矣:托于物而生,则性之名立矣。善者性之德,故庄子曰:“物得以生谓之德。”性者善之资也,故庄子曰:“形体保神谓之性。”盖道之在天地,则播五行于四时,百物生焉,无非善者也,故曰“继之者善也”。道之在人,则出作而入息,渴饮而饥食,无非性者无妄也;苟得其性之本然,反身而诚,则天地万物之理得而道自我成矣,故曰“成之者性也”。惟其同出于一气,而气之所值有全有偏,有邪有正,有萃有驳,有厚有薄,然后有上智、下愚、中人之不同也;犹之大块噫气,其各为风,风之所出无异气也,而叱者、吸者、叫者、号者,其声若是不同,以其所托者物物殊形耳,其声之不同而谓有异风可乎。孟子谓性善正类此也。(《论语杂解·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章》)

善为性之德,性为善之质,两名实为一物,其本源同由阴阳二气所生,所以人类性善是相同的。但吾人受生之初,因所感有不同,所以产生上智、下愚及中人的种种差异出来;虽在气质上有种种差异,而原来的性善没有不同的。比方地面物类不齐,所以同时受着风吹,发出来的声音有各色各样,而风还是此风。游氏完全拿庄子的话来解释“性善”二字,思想开放,是从来儒者所未曾有的,也是他们所不敢说的,无怪胡五峰骂他为程门的罪人了。

游氏名酬,字定夫,是建州建阳人,也与龟山同属福建省籍。二十岁领乡荐,二十一岁补太学生,三十一岁登进士。自仁宗皇祐五年生,至徽宗宣和五年死,享年七十又一岁。在三十三岁至四十岁的八年中,为担任国家教育时期,两次为太学博士,一次为颍昌府学教授。平生最得知遇于范纯仁氏,其任府学教授及第二次任太学博士,皆是范氏推荐的。游氏对于教育方面,还有一点积极的主张——矫正士风,他以为“廉耻之俗,忠义之风”,全以士人为转移,假若士人不肯洁身自好,与一班官僚同一卑污,风俗绝不会纯正的,要矫正士风,须当提倡清议,此举还当借政府的力量,政府竭力提倡于上,使地方人人皆知清议之所在;士人为清议所束才知有所守,才不敢同流合污,而士风自正。士风正了,平日讲廉耻忠义的人多,一旦国家有事,自有可用的人才了。

四 吕蓝田

蓝田为程门四子中享年最短的一人——仅活了四十七岁;但学力已到纯粹的境地,其缜密与挺峻处有时超过其他三子。朱子说:“与叔惜乎寿不永,如天假之年,必所见又别。程子称其深潜缜密,资质好,又能涵养,某若只如吕年,亦不见得到此田地了。”(《语录》百零一)这是朱子对他最佩服的地方。

吕氏名大临字与叔京兆蓝田人,即现今关中的人物。父名蒉,官到比部郎中。祖名通,官至太常博士。他有昆仲六人,五人登了科第,仲兄大防为当时名相,伯兄大忠,三兄大钧及他本人,皆为一代通儒,这种高贵兼优贤的家庭,在同时名儒中确属罕见。大忠字晋伯,大钧字和叔,与他俱游于张、程之门,而吕氏年最少,成绩最大;有此良好家庭,自然能给他学问上不少的陶养。著有《蓝田文集》,其抱负处载在《克己铭》一篇中,其思想结晶处载在《未发问答》一篇中。《未发问答》系吕氏与程子讨论“中”字的意义及喜、怒、哀、乐未发以前的心理状态,似一种玄学的心理学,后来罗豫章与李延平以“看未发以前的气象”为讲学之主脑,即从这里萌芽的。吕氏为关中人,气质强固,遵守师说甚坚。初从学张横渠,业已先入为主,所以后来又从学二程时,常作极强项的争辩,其结果虽被二程的学说折服不少,但终久自成其蓝田学说。程子谓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与单举一个“中”字的意义不同,吕氏则认为是一个意义。他以为人类的性就可以这个“中”字形容,所以创出“中即性也”(《未发问答》)一句口号。吾人之性,当平居时,即一切感情不发生时,其状态“寂然不动,虚明纯一,与天地相似,与神明相一”(《语录》),这就谓之“中”。这个时候,如赤子之心,一片天真,毫无私意,万般春色,绝不板滞。倘使吾人即于此时直养之而无害,自然心地清明,能够鉴别,能够衡平,自然不为物欲所迁动,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性即是中,凡人莫不相同,但后来“流行之方有刚柔昏明”种种差异,何以解释?吕氏以为这不是性,这全因各人所处的环境及所受的教育之不同所生的差异。他有一个比喻最好:“有三人焉,皆一目而别乎色。一居乎密室,一居乎帷簿之下,一居乎广都之中,三人所见,昏明各异,岂目不同乎?随其所居蔽有浅深尔。”(《学案·附录》)

《蓝田文集》书影

五 尹和靖

程门中资质最钝的要推伊氏,而实体力行谨守师说不肯变异的也算尹氏。尹氏名焞,字彦明,世居洛阳,于师门为同乡。他生长在很讲学问的一个家庭:他的祖父名源,字子渐,学者称“河内先生”;叔祖名洙,字师鲁,学者称“河南先生”,他的父亲名林,官至虞部员外郎,叔父名材,亦以学行知名于当时。既有这种优贤的家庭,幼小时所受的教育自有很深的根柢;再加以理学大家程门的陶冶,所以其工夫非常之笃实。尹氏当二十岁时从学伊川,业已举了举子。在哲宗绍圣元年,将往汴京应进士,看见试题内有“元祐邪党”的语句,气得发叫,不试而去,他自此终身不应进士举了。尹氏从学伊川,差不多二十年,伊川死了之后,他自己即在洛阳教起书来。他的性情之孤僻差不多胜过其师,在洛阳讲学时,除吊丧问疾以外,一切应酬,完全谢绝,政府诸人召他进京去做官,他也不受。这样清贫的生活过了十七年,“和靖处士”之号就在这个时候被人赐给的。当靖康元年,尹氏已五十五岁了,金兵南下,攻陷了洛阳,他的全家皆被杀害,他因门人的救援,从九死一生中逃到长安山谷中;后来又从长安流离到涪州。涪州即从前伊川被谪贬的地方,他于是搜集他的先师的遗书,也在这里讲起学来,过了数年,高宗在临安奠定了基础,网罗许多名人学者装饰门面,尹氏于是被邀请,几经敦促,他才由涪州顺流而东下,来到南都谒见高宗。在南都四年,虽然官至礼部侍郎,其职务不过侍讲经筵之类,所执的仍旧是讲说生活。迨后因和议问题,与秦桧的意见不合,亟力求去,去职四年后才死。死之年为高宗绍兴十二年,距生于神宗熙宁四年,共活了七十二岁。程门弟子以他与杨龟山为后死,而他又后于龟山十一年。

朱晦庵说:“和靖直是十分钝的,被他只就一个敬字做工夫,终做得成。”又说:“和靖不观他书,只是持守得好,他语录中说持守涵养处分外亲切,可知学不在多,只在工夫专一。”(《和靖学案·百家案》)尹氏的性格及为学的方法,被朱子这几句评语可算尽透了。唯有钝人才能做出实在工夫,所做出来的方是真正自得的。故尹氏所说:“动静之理”及“义命之说”,莫不分外透澈,实见工夫。但他的思想完全是程门传统的,关于教育理论很少,我们勿庸多引,只可以说他是一位谨守绳墨安于清贫的教育家罢了。

本章参考书举要

(1)《宋史》的《道学列传》及《儒林列传》

(2)《宋元学案》的各家学案

(3)《理学宗传》的各家传记

(4)《周濂溪集》

(5)《张横渠集》

(6)《王临川全集》

(7)《二程全书》

(8)《杨龟山全集》

* * *

[1] 《太极图说》:“元极之尊,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

[2] 《通书·诚上》:“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3] 《通书·诚机德》:“诚无为,机善恶。”注曰:“机者动之微,善恶之所由分。”

[4] 《通书》:“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柔善……恶……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远道也,圣人之事也。”

[5] 《通书·诚下》:“圣诚而已矣。”《通书·道》:“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太极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焉,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

[6] 《通书·圣学》:“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7] 《正蒙·太和篇》:“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

[8] 《正蒙·太和篇》:“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9] 《正蒙·诚明篇》:“性于人无不善,系于善反不善。”

[10] 《横渠理窟·气质》:“多闻见,适足以长小人之气,君子庄敬日强始则须拳拳服膺,出于牵强,至于中礼却从容,如此方是为己之学。乡党说孔子之形色之谨亦是敬,此皆变化气质之道也。”

[11] 《正蒙·中正篇》:“若洒扫应对进退乃幼儿孩提之事,长后教之人必倦弊,惟圣人于大德有始有卒,故事无大小,莫不处极。今始学之人未必能继,妄以大道教之,是诬也。”

《横渠语录》:“大率玩心未发,可求之平易,勿迂也。若始求太深,恐自兹愈甚。”

[12] 《横渠理窟·大学原》:“学者有息时一如木偶人,牵搐则动,舍之则息,一日而万生万死,学者有息时,亦与死无异。是心死也,身虽生,身亦物也。天下之物多矣。学者本以道为生,道息则死矣,终是伪物,当以木偶为譬以自戒。知息为大不善,因设恶譬,如此只欲不息。”

[13] 《明道学案·语录》:“凡有气莫非天。天只是以生为道。”

[14] 《二程全书》卷二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则可。凡天地所生之物须是谓之性。皆谓之性则可于中却须分别牛之性、马之性,是他便只知道一般,如释氏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如此则不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天降衷于下,万物流行,各正性命者,是所谓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所谓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马则为马之性,不做牛的性,牛则为牛之性,又不做马的性,此所谓率性也。”

[15] 《二程全书·明道语录》:“孟子才高,学之无所依据。学者当学颜子,入圣人为近,有用力处。”又:“学者要学得不错,须学颜子。”

[16] 《明道学案·语录》:“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

[17] 《明道学案·语录》:“圣人千言万语,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

[18] 《二程全书》卷三十七:“学者先学文,鲜能至道,至于博览泛滥亦自为害。先生尝教谢良佐曰:‘贤读书慎不要寻行数行墨!’”

[19] 《明道学案·语录》:“古之人,耳之于乐,目之于礼,左右起居,盘盂几仗,有铭有戒,动息皆有养。今人皆废此,有义理之养心耳。但存此涵养意,久则自熟矣。”

[20] 《明道学案·语录》:“学者须学文,知道者进德而已,有德则不习无不利,未有学养子而后嫁,盖先得是道矣。学文之功,学得一事是一事,二事是二事,触类至于千百,至于穷尽,亦只是学,不是德。有德者不如是,故此言可为知道者言,如心得之则施于四体,四体不言可喻。”

[21] 《上谷郡君家传》:“先公凡有所怒,必为之宽解,唯诸儿有过则不掩也。尝曰:‘子之所以不肖者,由母蔽其过而父不知也。’行而或踣,曰:‘汝若慎行,宁至踣乎?’尝絮羹曰:‘幼求称欲,长当何如?’与人忿争,虽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虽使令辈亦不得以恶言骂之。故颐兄弟平日于饮食衣服无所择。不能恶言骂人,非性然也,教之使然也。”

[22] 《明道学案·附录》:“游定夫访龟山,龟山曰:‘公适从何来。’定夫曰:‘某在春风和气中坐三月而来。’龟山问其所之,乃自明道处来也。”

《二程全书》:“伊川以严毅接学者。尝瞑目静坐,游定夫、杨龟山立侍不敢去。久之,乃顾曰:‘二子犹在此乎?’曰:‘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余矣。”

[23] 《孟子·告子章》:“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24] 《二程全书·伊川语录》:“又问上智与下愚不移是性否?曰:‘此是才。’”

[25] 《伊川语录》:“又问愚可变否?曰:可。孔子谓上智与下愚不移,然亦有可移之理,惟自暴自弃者则不移也。”

[26] 《伊川语录》:“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言气质之性也,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

[27] 《伊川语录》:“气有善有不善,性则无不善也。人之所以不知善者,气昏而塞之耳。孟子所以养气者养之至则清明纯全,血昏塞之患去矣。”

《伊川语录》:“螟蛉蜾蠃,本非同类,为其气同故,同故祝而肖之。又况人与圣人同类者大抵须是自强不息,将来涵养成就到圣人田地自然气貌改变。”

[28] 《伊川语录》:“尹焞偶学《虞书》,伊川曰:‘贤那得许多工夫。’”又:“尹彦明问于程子,如何是道?程子曰:‘行处是。’”

《二程全书·伊川年谱》:“于疾革门人进曰:‘先生平日所学,正今日要用。’先生力疾微视曰:‘道着用便不是。’其人来出寝而先生。”

[29] 《伊川语录》:“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见闻。”

[30] 《伊川语录》:“知者吾所固有,然不之致,则不能得,而致之必有道,故致知在于格物。”

[31] 《伊川语录》:“穷理办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然,皆穷理也。”

[32] 《伊川语录》:“学者须是真知,才知得便是,泰然行将去也。”又:“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其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篑,须要如是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得之于心,自别若耳闻口道者。若见得必不肯安于所不安。”

[33] 《伊川语录》:“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白。”

[34] 《龟山语录》:“今夫水,清者其常然也,至于汩浊,则沙泥混之矣。沙泥既去,其清者自常也。是故君子于气质之性,必有以变之,其澄浊而永清之义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