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元朝以异族入主中原,对于汉族压迫过甚,待遇极不平等,名义上虽说提倡宋学,实际不过以优俳看待,故民间有九儒十丐之谣,他们所尊崇的还是喇嘛佛教。当时中国一班学者,处在蛮横的蒙古民族压迫之下,日以道统中断为忧,故他们所以讲学、所以教育后进,虽对于朱、陆小有偏执,但无非以继承宋学、开示后来为己身责任。生活既在压迫与侮辱之下,只求能够传续固有的学说为满足,至于新的开辟及教育界的特殊贡献,殊少概见,此元代思想界所以无大起色。他们论性,全采取张横渠的二元论:一为天地之性,二为气质之性。天地之性即天理,又本于程伊川的“性即理”说了。他们论教育,除了许鲁斋的低能教育说,吴草庐的真知实践论,尤少精粹。至于修养的理论则更不多见,只有金仁山以“静见天地之心”一点而已。不过热心教育,善于教导,个个皆然,此元代教育家一大特色。

蒙古骑兵作战图

元朝统驭中国九十年,教育学者,有在朝活动的,有在野隐居的,不下数十辈,现在我们只取赵复、许衡刘因金履祥许谦吴澄六人为代表。此六人中,除吴氏折中于朱、陆之间以外,全是崇拜程、朱学说的,尤以许衡差不多为朱子的后身。程、朱学说在元代为最有力的学风,故这一班学者对于新的门径虽不能有所开辟,但宋学——尤其程、朱之学——得他们的讲贯而益昌明,我们却不能一笔抹煞。又此六人中,除许衡、吴澄二人外,均含有几分民族思想,但守志坚定不移,终身不肯臣事元朝的,只有金履祥与许谦二人,其余概不能及了。

第二节 赵复

开元代宋学之江山的,要推赵江汉先生为首功。先生姓赵名复,字仁甫,湖北德安人,江汉先生是学者给他的称呼。他的生死年月,很难考见,但他被虏时在太宗灭金之后,即宋理宗端平年间,其为宋朝末年的人物无疑。只因他个人关系于元代的教育及学术很大,所以把他列为本期教育家之首席。德安为宋朝的领土,赵氏当然是纯粹的宋人。当太宗遣将南下攻取宋领时,德安被害最惨,百姓数十万或虏或杀,差不多没有存留的。赵氏也在虏中,他的全家早被蒙古兵杀得干净了,他自然是愤不欲生。当时北方学者汉人姚枢在军前,奉了元帝的使命,凡儒、道、释、医、卜、士只要有一艺之长的,皆合脱释。在众俘虏中,瞥见了赵氏人物,一谈论便知道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气节的人物,极其钦佩,乃勉强劝谕他同己北上。到北平以后,姚枢与杨惟中特建太极书院及国子祠,并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子配食,赵氏为讲师,留此讲学。燕、云十六州,自五代割于契丹,久已沦于化外,北宋虽有河南程氏讲学于伊洛,仍与蓟北不通声气,其学说只随国力所至而南迁。赵氏以江汉学者,携带了程、朱学说,讲学于燕、蓟,由是北方始知程、朱之学,而宋儒的教育思想遂流被于北方了。赵氏著作有三:一为《传道图》,一为《师友图》,一为《希贤录》,皆是纂述自尧、舜至程、朱许多圣贤的言行,以开示学者,这就是他的教育工作。后来姚枢退隐苏门,请复传其所学,并与许衡、郝经、窦默诸学者讲学于其间,自此人才蔚出,宋学遂大显于元代。

第三节 许鲁斋(1209—1281)

一 生活小史

成吉斯汗,今通作成吉思汗

鲁斋姓许名衡字仲平,是河内的人氏。河内即现今河南沁阳县,此地在当时属于金人管辖之下,许氏幼时称为金国之民亦无不可。许氏生于金之太和九年,即宋宁宗嘉定二年,当时正是蒙古领袖帖木真即成吉斯汗位的第四年。其后蒙古势力汹汹南侵,金国灭亡,许氏以姚枢的介绍,遂臣事元世祖,为元朝立官制,定朝仪,兴教育;可算元朝初年很有关系的一个人物。许氏是一个勤学的学者,幼年嗜学如饥渴,家贫无钱买书,见日者家有《尚书疏义》,则请寄宿,手抄以归。迨后逃离蛆崃山,始得《王辅嗣易说》,虽在兵乱,而昼思夜诵,孜孜不倦。此时间或教授,而学子亦稍稍来从。三年之后,世乱稍定,许氏回到故乡。听见姚枢讲学苏门,特往拜访,得见程、朱遗书,知识陡然大进,始悟从前所学所讲尽属孟浪,全不可靠,而一一改从程、朱讲习之法,教授门人,自此慨然以道为己任了。许氏又是一个谨守绳墨的道学家。尝当暑天往来洛阳,道傍有梨,众人莫不争先取食,他虽口渴,却危坐树下不动。有人问他,他说:“非其有而取之,不义。”别人又说:“世乱此无主。”他答道:“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当家贫时,即亲身耕田,粟熟则吃粟,不熟则吃食菜羹与稗糠;稍有剩余,即分给族人及贫苦学生;别人如赠送礼物,倘一毫不义,绝不接收,为人之耿介廉洁可见一斑。

许衡像及家谱书影

许氏献身蒙古政府,始于蒙古宪宗五年,即宋理宗宝祐三年,是时他已四十六岁。从这一年起,到他死的前一年止,共计服官二十六年。此二十六年中,关于教育事业的合计四次:一为提举,三为祭酒。提举所掌的是地方一路的教育行政大权,祭酒所掌的是中央的国子学教育行政大权。除服官以外,退休时也曾私设讲坛,到处有成绩,受学生的欢迎与爱戴。死之时为元世祖至元十八年,享年七十有三岁。以其平日教导之殷,感人之盛,所以怀人不论贵贱少长皆哭泣于其门,四方学士闻讣聚哭,有由数千里来哭祭墓下的。教育家当年本极清苦,果能尽心职业,爱惜后进,死后不无相当之荣哀。在封建时代,人间究竟尚有几分道义与感情存在,享身后之精神的报酬。古今此例很多,不仅许氏一人。

二 品质论

许氏虽未明白如张横渠所说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但观他平日的言论,确有这样的主张。他说:“人之良心本无不善,由有生之后,气禀所拘,物欲所蔽,而其私意妄作,始有不善。”(《小学大学》)“良心”是天赋与人类的一种形体,中间蕴藏着天地万物之理,谓之“性”,亦谓之“明德”。此性,是“虚灵明觉”,神妙不测,与天地一般,此又是本着程伊川“性即理”的说法——就是天地之性。天地之性原来纯粹至善的,只因受生之初,机会不等,而禀气遂有差异——有清的有浊的,有美的有恶的。这就是气质之性。受生之初,其气禀得清的,则为智;禀得浊的为愚;禀得美的为贤;禀得恶的为不肖。全清全美,明德全明,谓之圣人;全浊全恶,明德全昧,谓之恶人。清美之气,所得的分数,便是明德存得的分数;浊恶所得的分数,便是明德堵塞了的分数。清的分数、浊的分数、美的分数、恶的分数,参差不齐,多寡不一,所以人类的品质便有千万般的等第。但大概区分,可得三品:明德止存得二三分的,则为下等品质;存得七八分的,则为上等品质;存得一半,则为中等品质。此各种品质,虽得自受生之初,并非固定了的,原可以变化的。所谓“明德在五分以下,则为恶常顺,为善常难;在五分以上,则为善常顺,为恶常难。明德正在五分,则为善为恶,交战于胸中而未定,外有正人正言助之,则明德长而为善;外有恶人恶言助之,则明德消而为恶”。由此得一结论:人之良心本来是善的,其所以为恶者,一因气禀所拘,一因物欲所蔽。所以教育的功用有二:一则培养已有的善端,开发未来的善端;一则防止未来的恶端,革除已有的恶端。所谓“圣人设教使养其良心之本善,去其私意之不善,其上者可以入圣,其次者可以为贤,又其次者不失为善人”(均见《小学大义》对小大学问论大学明明德论生来所禀)。

三 教育论及教授法

“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这是许氏对于教育主张的一句名言。所谓短者即明德不全。明德全明的人,不教而善,谓之上等品质。明德不全的人,即中等以下的品质,须有教育而后能进于善,所以教人当教其所短。教其所短,即特别注意低能儿童的教育,凡天资愚笨、性情不良,全包括在内,与提倡天才教育者适相反对。当许氏第二次掌国子祭酒时,世祖特择蒙古子弟命他教授。他得了这个差事,非常喜悦地说:“此吾事也。国人子大朴未散,视听专一,若置之善类中,涵养数年,将必为国家用。”(见本传)许氏可谓注重低能教育的教育家了。

许衡墓

位于河南焦作。

关于教授方法,有数点可以叙述。(1)教儿童当培养他们的羞耻心,所谓“知耻近乎勇”。儿童有了羞耻心,则有所爱憎,施行奖惩,方有效力。当惩罚时施行惩罚,儿童因有所畏惧,遂不敢为恶;当奖赏时施行奖赏,儿童因有所羡慕,遂乐于为善。否则羞耻全亡,勿论如何施教,全不中用了。许氏尝言为学者以治生最为先务,有了生理,则可以少分其向学之诚实,亦所以养其羞耻之心。(2)教儿童当因材施教。人类品质不一,有夙成的,有晚成的,有可成其大的,有可成其小的,有性情近于此科而远于彼科的。人品千万不一,绝不可施以划一的教法。因材施教,不仅适应其个性,还须按照其学力。不仅因其个性与学力,还须随其动机因势利导,躐等固然不好,强注亦非良法。所以许氏平日教人,总以“因觉以明善,因明以开蔽,因其动息以为张弛”(见本传)。(3)教授要有次序。许氏把教育分为两个阶段,一为小学教育,一为大学教育,先小学而后大学,乃一定的次序。小学教育,以朱子的《小学》及《四书》为教材,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实地练习;大学教育,以《诗》、《书》、《易》、《春秋》为教材,讲求修己治人之道。许氏是崇拜朱子的,这一点是完全模仿朱子教人之法。

许氏亦善于教授之人,平日讲学,取渐进不取急进,务了解不务贪多。以慈母的心肠对待儿童,以宽容的态度淘养诸生,以热忱耿介的精神感化群伦。[1]史言“其言煦煦”,可以想见其教诲之亲切。史言“恳款周折”,可以想见其诲人不倦之精神。所以先生每到一处,勿论贵贱贤不肖,莫不乐从与游,随材施教,皆有所得。离开之后,从游诸子哭泣不忍舍去,服念其教如金科玉条,终身不敢忘,许氏可谓元代仅有的良善教育家了。牧庵姚氏评曰:“语述作先生固不及朱子之富,而扶植人极、开世太平之功,不惭德焉。”所谓扶植人极即指教育之功说,可谓定评。

第四节 刘静修(1249—1293)

一 刘因与许衡之比较

元代学者,以鲁斋、静修及草庐三人为著。草庐身世较晚,且为南方学者,元朝初年所借以立国的唯鲁斋与静修二人,此黄百家在《静修学案》里所说的几句话。静修即刘因的别号。刘氏为保定容城人,祖先屡代服官于金国,与许鲁斋同为北方学者。许氏臣事元朝,官阶几至宰相,功业炳然,而享年又永,门生故吏满朝野,所以名位大著。刘氏家世虽然贵显,而己身则以恬静为怀,终身不肯出山,享年又不永,所以影响所及比较许氏相差很大。以宋儒比较,许氏如同朱晦庵,而刘氏好似张南轩。他们同传赵江汉之学,但许氏一生崇拜朱子,为程、朱的正派;刘氏颇服膺周濂溪,而性行近于邵尧夫此又一不同之点。后来的人以许氏北面臣事蒙古,颇有贬辞。其实他们祖先皆以汉族臣事金人,事元与否有何高下?且刘氏亦曾拜赞善大夫之命,再看他上宰相的书,何尝存心于宋,与金履祥辈之绝对不臣元者迥不相同,而金氏诸人才算富有民族思想的教育家。

刘因像

二 生活小史及其思想

刘因字梦吉,尝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之语,把他的住室表名“静修”,故别人称他为静修先生。静修以宋理宗淳祐九年生于容城,死时为元世祖至元三十年,享年只四十五岁,较宋儒张南轩还少活三岁。史称刘氏“天资绝人,三岁识书,日记千百言,过目既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落笔惊人”(见本传),可以想见其天才了。他的《希圣解》作于弱冠时期,所以表示他一生的志愿的。刘氏开始读经学时,研究训诂注释之说,尝不满意。及得宋儒周、邵、张、程、朱、吕诸人的遗书,一见能发见内中的精义,而极端称许。尝评论宋儒之所长,曰“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但他所服膺的还是以周子的学说为宗。刘氏终身不愿做官,至于至元十九年稍一应裕皇之请,在宫中教授近侍子弟,不到一年即以母疾辞归;故其二十五年之教育生活全属私人讲学——以其家庭为学校。“师道尊严,弟子造其门者,随材器教之,皆有成就”(见本传),由此数语,吾人于刘氏讲学的态度与方法可见一斑。

刘氏的著作有:《四书精要》三十卷,诗五卷,号《丁亥集》——是他自己撰的;又有《文集》十余卷,及《小学四书语录》——门生故友所录的;《易系辞说》,是他在病中时的作品。他的思想分见于《希圣解》、《遂初亭说》、《宣化堂记》及《训鼠记》等编,皆收在静修文集里面,而《希圣解》尤称为静修思想的中心。在《希圣解》里面,假托梦中与三神人相问答:一为梧溪拙翁,似指周濂溪;一为西洛无名公,似指邵康节;一为西土诚明子,似指张横渠。问答结果,卒折服于拙翁“士希贤,贤希圣”之教。何以能够希圣呢?据拙翁所说,凡民与圣贤原无两样,同禀健顺五常之性,后来所以不同的,一在有欲,一在无欲。所以我们要希求圣贤,只要做到“无欲”二字就行了,人人可以做到无欲,即人人可以为圣贤。希圣是刘氏为人的标准,即是他教人的目的,而“无欲”二字乃修养的工夫。做到无欲,自然与物竞;做到与与物无竞,才能物我两忘,而相与安然并存,最后物我一体了。此种工夫随时随地可以修养,修养成功而代天宣化时,亦随时随地可以表现,不拘物于出处,亦无分乎进退。此恬静的思想在二十余年的私人教授中,一定能够自由表现,刘氏的教育可谓恬静的教育了。

《刘因评传》书影

第五节 金履祥(?—1303)与许谦(1270—1337)

一 金许之关系

我们所叙元代教育家六人中,真正怀有民族思想,不肯以汉族华胄北面臣事蒙古的,只有金履祥与许谦二人,虽然他们生长在鲁斋、静修诸人之后。以时代论,他们自然是元代的人物;但以精神论,尚不愧为宋朝的遗民。金氏字吉父,婺州兰溪人,婺州即现今浙江金华县。许氏字益之,原籍本在京兆,五世祖南迁金华,遂与金氏为同乡。金氏生于何年,史书未载,但以他的成就及器量推测,绝非短寿人,至少年在六十岁以上。他去世时为元成宗大德七年,以六十五岁计算,其生年当在宋理宗淳祐初年。许氏即金氏的高第弟子,生于元世祖至元七年,卒于顺帝至元三年,享年六十八岁。

金履祥像

元成德七年上距蒙古围襄阳三十五年,是时金代曾进捣虚牵制之策。此时以前彼已师事王柏、何基,学业早有成就,想必年至少在六十岁以上。

金氏幼年得力于家庭教育,天资敏睿而肯于勤学,凡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等书,莫不研究,少年为一才气纵横之志士。在年近三十时兴趣一变,始倾向性理之学。当初师事同郡王柏,后来又从王氏直登何基之门,王氏为金氏的老师,而何基等于太老师。讲论数年,学问所造益深。当时尚有志匡复宋室,屡进奇策,卒不能用,其后遂屏居山中,不复与问世事。在仁山之下,一面著书,一面讲学,以传斯道于将来。三十年的隐居生活,即其私人教授生活。门下士很多,而以许氏为高第,学者以他尝隐居仁山之下,故称曰仁山先生。平生著作很多,而以《通鉴前编》及《论孟考证》二书为最有关系的作品。

许氏幼年境遇很苦,生数年死了父亲,不到十岁,宋室灭亡,家庭亦遭兵乱,随着破毁了。侨寓他乡,无力买书,乃借别人的书,分部昼夜勤读,虽病也不废。但初无师傅,有疑无从就正。后来知道乡先生金仁山深明道学之要,遂拜金氏为老师,委身而学。后来所学益博,品节之高与老师相等,而收获更大。三十岁以后,即开门授徒,设讲坛于八华山中,四方学子,闻风接踵而来,远自幽、冀、齐、鲁,近则荆、扬、吴、越,前后著录不下千余人。综计讲学时期三十余年,而以一身系社会的重望者垂四十年,史称“其晚节独以身任正学之重,远近学者以其身之安否为斯道之隆替”(见本传)。由此看来,许氏的思想与人格可以为当时民间的重心——其讲学方面,亦可谓元代有数的教育大家。

黄氏编《宋元学案》,将北山四先生并为一案。北山四先生即是以师弟相传的金华四先生——由何基传授于王柏,再传于金履祥,三传于许谦,每传一代而学术更昌明一代。何基为黄勉斋的弟子,黄氏又亲受业于朱子,金氏可谓朱子的四传弟子,许氏可谓五传弟子了。元代教育诸家虽多宗程、朱,若论其嫡派,须推仁山与白云二先生,白云先生即许氏的别号。

二 金氏的修养论

金氏私人讲学近三十年,平日所讲贯的多关于哲学思想,尤重“理一分殊”之说。关于教育学理的发表,只有性论及修养论两点。性论见于所编《孟子性命章讲义》,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为二,与许鲁斋主张略同,但说理精深过于鲁斋。修养论见于所编《复其见天地之心讲义》,立言较性论更为透辟详明。金氏说:“天地之心者何也?仁也,生生之道也。”宇宙万物,生生不已,循环无穷,乃是天地之心。此心即是仁心,即是天理;有此仁心才可以见人性,推此心而扩充起来,谓之完人,谓之圣人。教育的功用,一面教者的责任,在说明此心、启发此心;一面学者的工夫,在培养此心、扩充此心。但此心如同浩气一样,与天地终古,与宇宙并存,只因吾人被物欲所惑,视听所蔽,所以不常看见。如要复见此心之明,莫如修养。如何修养,莫如以“静”,故“静”之一字即是金氏修养方法。静的工夫,要“收视反听,澄心定虑”。在此种情形之下,“玩索天理,省察初心”,必有柳暗花明之景象起来。天理复现了,即是仁心一天地之心,由此谨持不失,再加以扩充,于是天理彰而人欲泯,斯谓之完人,而教育才算成功了。所以他说:“学者须是于此下耐静工夫,察此一念天理之复,充此所复,天理之正,而敬以持之,学以广之,力行以践之,古人求仁之功盖得诸此。”

金履祥眉批《礼记

三 许氏的讲学要旨

仁山先生尝告许氏说:“吾儒之学理一而分殊,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又说:“圣人之道,中而已矣。”许氏一生学问,完全遵守这两句话,身体而力行。“理”是学问的大纲,“分殊”是学问的细目,舍弃细目而高谈大纲,此象山以来许多学者所患笼统的通病,结果必落于释氏之空谈。许氏是朱学的嫡传,所以特别致力于分殊之辨,无论巨细精粗,靡不研究;不务新奇,不尚异同,每事每物只求合于中道即为可行。所以他《送古愚序》上说:“夫圣人之道,常道也,不出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应事接物之间,致其极则中庸而已耳;非有绝世离伦、幻视天地、埃等世故如老佛之所云者。”许氏一生自修是如此,一生教人也是如此。学者求学当以圣人为准的;要学圣人必先得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全在四书,四书之义莫备于朱子,所以吾人读书必以四书——朱子集注的四书——为基本科目。概括起来,许氏讲学的大要,不外四点:一以五性人伦为本,二以开明心术、变化气质为先,三以为己为立心之要,四以分别义利为处事之制。第一点是教育宗旨,即所以求圣人之心;第二点是训练的工夫,即为善去恶之意;第三点是教人力求实际学问,不务虚名;第四点分别义利即分殊之辨,为君子、为小人皆从此分,属于人格的陶冶,尤为许氏所斤斤致意的。

第六节 吴草庐(1249—1333)

一 生活小史

吴澄字幼清,抚州崇仁人。崇仁与金溪同属于现今江西豫章道,则吴氏与南宋陆象山可谓同乡人了。吴氏生于宋理宗淳祐九年,即元朝统一中国前二十七年,死于元顺帝元统元年,即元朝灭亡前三十六年,享年八十五岁。说他是元朝初年的人物也可,说他是元朝后期的人物也可,其实在他三十岁以前还是一个宋朝人。他幼年时代,颖悟而又勤学,当三岁时他的祖父即授以古诗,能诵数百篇。年甫五岁,出就外傅,每日读书数十余言,一阅过即能成诵。到十五岁时,遂有志圣贤之学,不爱科举业。吴氏受教育较早,其省悟处也较一般人为早。二十二岁,中了乡试的选。二十四岁,开始在山中设帐,从事于教授生活,其后时局大乱,乃隐居于布水谷数年。自此以前,吴氏尚纯粹为宋朝的一个青年学者。元朝统一中原十年以后,访求江南人才,始由程文海把他荐送到燕京,而吴氏时已四十岁了。但吴氏冷于宦途,虽经元廷诸臣屡次劝驾,而终以他故辞去,综计在元只做官两次:一在江西,当儒学副提举三个月;一在京师,当国子监丞及司业约三年,而行年已为六十多岁的老人。吴氏自二十五岁起到老死为止,六十年间,除两次三年多的宦业外,全为私人讲学时期,而两次宦业亦不外教育,论终身以教育为生活者,吴氏可谓当之而无愧。元朝名儒,前有许鲁斋,后有吴草庐,可谓两个顶柱,但论功业之大,吴不如许;论教授之专,则许却不如吴。草庐即吴氏的别号。

吴澄像

总计吴氏讲学的地方,有乐安、宜黄、福州、龙兴、扬州、袁州、真州、永丰、建康及燕京,约十处。或以特被延聘,或以过从所及,或临时演讲,或居住讲学,每到一处,四方学子莫不闻风远赴,如蚁聚雨集,此史书所谓“出登朝暑,退归于家,与郡邑之所经由,士大夫皆迎请执业,而四方之士不惮数千里蹑履负笈、来学山中者,常不下千数百人”(见《元史》本传)。讲学之余,即执笔著书,到老不倦,所以他一生的著作也很丰富,此一点恐要算元代学者之最了。在国子司业职任内,吴氏曾参酌宋儒胡、程、朱三家的成法,定为教法四条,即将国学课程分为四系,令学生自由选入。一为经学系,包含《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春秋》二传等科目。二为行实系,包含孝、弟、睦、、任、恤六目。三为文艺系,包含古文及诗等科目。四为治事系,包含选举、食货、水利、数学、礼仪、乐律、通典、刑统等科目。但法制业已草定,因事辞归,卒未施行。

元代朱学风气极盛,我们以上所举各家,皆是崇拜朱子的,而吴氏则是会合朱、陆两家学说为一的一个学者。他在《送陈洪范序》上有一段话:“朱子之教人也,必先之读书讲学;陆子之教人也,必使之真知实践。读书讲学者,固以为真知实践之地,其知实践者亦必自读书讲学而入。二师之为教一也,而二家庸劣之门人各立标榜,互相诋訾,固至于今学者犹惑。呜呼甚矣!道之无传,而人之易惑难晓也!”(《草庐文集》)由此一段话,可以证明他是朱、陆二家的调和派,所以他论为学的基础,绝对主张陆子“尊德性,明本心”之说;论研究的工夫即主张朱子“格物诚意”之说,至于论性则又主张程子“性即理”之说。

二 性论

吴氏论性并无创见,不过一则主张程子的“性即理”之说,一则解释张子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二句的意义。他说天地之大,不外阴阳二气。二气流行,变化无穷,于是有形。而二气之所以变化不乱的则有理为之秩序,而秩序即是理,故气外无理,理外亦无气。理在天地曰元、亨、利、贞,赋于人曰仁、义、礼、智,谓之性。形聚而后有人的身体。性寓于人的体中,如同理寓于天地的气中,所以说性即天理。天理没有不善,故人性亦没有不善;天理只有一个,故人性没有不同的。但吾人受气之初有清有浊,成质之后有美有恶,此等清浊美恶的程度万有不齐,所以人的气质亦万有不齐。气质至清至美的人,本性之真无所污坏,谓之上圣;气质至浊至恶的人,本性之真完全污坏,谓之下愚。除此二等以外,中间或清或浊,或美或恶,分数多少万有不齐,本性之受污坏亦参差不一,此世间人类的个性所以有千差万别。以张子的解释,前者所云“性即理”,乃天地之性,孟子常言性善,即指这个性说的;后者所云“气质万有不齐”,乃气质之性,告子所谓生之谓性,荀子所谓性恶,扬子所谓善恶混,及一般人所谓性缓性急,性刚性柔,种种不一,即指这个性说的。但吴氏以为气质之性,不过受生之初,所禀受的一种气质,原不得谓之性,成年以后,若此种气质固定不复变易,遂成为第二天性了。假如有良善的教育,极力涤除,勿使气质害性,使本性之真日就光明而扩充,工夫久了,气质变好,本性自恢复其初了,所谓“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佛性者焉”。

元人狩猎图(局部)

三 教育论

吴氏教育论,虽兼采朱、陆两家学说,但以陆子为基础。“圣人教人使人顺其伦理,克其气性,因其同,革其异,所以同其同也。”(送某教谕序)这几句话即吴氏的教育宗旨。“伦理”即天理、即本性,凡人皆相同的。气质是因人而异的,顺适儿童的本性,即因其同者而利导。变易儿童的气质,即革除其不同者使归于同。简单一句话:教育宗旨,一方在培养儿童相同的善良的天地之性,一方在消除他们相异的不良的气质之性。要达到这个目的,须先明其本心;因天性附着于心中,倘心为物欲所蔽,昏而不明,而本性也受其污坏。必也使心地清明,一尘不染,待根本肃清了,则已有的善良可以发育滋长,外面的事事物物可以明白认取。心为一身的主宰,教育第一步在先明本心,此吴氏之学所以又称求心之学。他说:

夫学孰为要,孰为至?心是也。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人者在是。不是之求而他求焉,所学何学哉?圣门之教,各因其人,各随其事,虽不言心,无非心也。孟子始直指而言先立乎其大者。噫!其要矣乎,其至矣乎!邵子曰“心为太极”,周子曰“纯心要矣”,张子曰“心清时,视明听聪,四体不待羁束而自然恭敬”,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入身来”,此皆得孟子之正传者也。(《草庐精语》)

他又说:

夫人之生也,以天地之气凝聚而有形,以天地之理付畀而有性。心也者,形之主宰,性之郛郭也。此一心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传之以至于孔子,其道同。道之为道具于心,岂有外心而求道者哉?而孔子教人未尝直言心体,盖日用事物莫非此心之用,于其用处各当其理,而心之体在是矣。操舍存亡惟心之谓,孔子之言也,其言不见于《论语》之所记,而得于孟子之传,则知孔子教人非不言心也,一时学者未可与言,而言之有所未及耳。孟子传孔子之道,而患学者之失其本心也,于是始明指本心以教人。……此陆子之学所从出也。(《草庐精语》)

观他这两段说法,偏于陆子明心之学极其显然。但不说承继陆子,而说直接孔孟,且谓这种学说为古代圣贤相传之大道,此吴氏掩护偏于陆子之诮,亦所以自高其价值的意思。

求本心在回复本性,本心清明以后怎样呢?第二步则在读书穷理,关于朱子的学说也必兼采。他说:“若曰‘徒求之五经而不反之吾心,是买椟而弃珠也’。此则至论,不肖一生切切然惟恐其堕其窠臼。学者来此讲问,每先令其主一持敬以尊德性,然后令其读书穷理以道问学,有数条目警省之语,又采择数件书以开学者格致之端,是盖欲先反之吾心而后求之六经也。”(《草庐精语》)此数句话,即先明本心而后读书穷理——先尊德性而后道学问的意思,朱、陆兼采,不过有先后次第。道学问而不尊德性,则属于闻见之知,记诵之学,如无源之水,无根之草,所得皆是死知识。但若只尊德性而不道问学,则又流于空虚,不免为释氏异端之学。要内外合一,本末兼顾,所知方为真知,所学才是实学。所以他说:“盖闻见虽得于外,而所闻见之理,则具于心,故外之物格则内之知致。此儒者内外合一之学,固非如记诵之徒博览于外,而无得于内;亦非如释氏之徒专求于内,而无事于外也。”(《草庐精语》)

吴澄研究著作书影

吴氏虽反对记诵之知,亦反对空虚之学,他是最重实践的。在日用人伦上求知识,亦在日用人伦上实践所得的知识。换一句话,行以求知,知必本于行,不从行上求知,谓之假知识;知不本于行,谓之死知识。所以他说:“穷物理者多不切于人伦日用,析经义者说无关于身心性情,如此而博文,非复如夫子之所以教,颜子之所以学者矣。”(《草庐精语》)他更有一段话说得最明显,我们引在下面作一个结束:

今不就身上实学,却就文字上钻刺,言某人言性如何,某人言性如何,非善学者也,孔、孟教人之法不如此。如欲去燕京者,观其行程节次,即日雇船买马起程,两月之间可到燕京,则见其宫阙如何,街道如何,风沙如何,习俗如何,并自了然,不待问人。今不求到燕京,却但将曾到人所记录逐一去挨究,参互比较,见他人所记录者有不同,愈添惑乱。盖不亲到其地,而但凭人之言,则愈求而愈不得其真矣。(《草庐精语》)

本章参考书举要

(1)《元史》的各家本传

(2)《宋元学案》的《江汉学案》、《静修学案》、《草庐学案》、《北山学案》

(3)《理学宗传》的《元儒考》

(4)《许鲁斋集

(5)《静修文集》

(6)《吴草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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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鲁斋遗书·古今儒先议论》:“牧庵姚氏曰:‘先生之学,一以朱子之言为师,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其教也,入德之门,始惟由《小学》而《四书》;讲贯之精,而后进于《易》、《诗》、《书》、《春秋》。耳提面命,莫不以孝、弟、忠、信为本,四方化之。’”

《欧阳元神道碑》:“其为学也,以明德达用为主;其修己也,以存心养性为要;其事君也,以责难陈善为务。其教人也,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始,精义入神为终。虽时当枘凿,不少变其规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