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在有明初年,教育家有渑池的曹月川、河东的薛敬轩、崇仁的吴康斋及吴氏弟子陈白沙、胡敬斋、娄一斋等人。一斋门下虽出过一代思想界的雄风王阳明,他本人的事迹可记的却是很少。白沙虽同为康斋的弟子,他的思想已走到了中明的领域。除开这两人外,所以在本章我们只摘取四人,因为只有此四人的精神才是一致的,可称为程、朱的信徒。不过明初的程、朱已不是宋、元的程、朱了,例如曹、薛、吴、胡诸人,勿论他们的口里和心里表示得对于程、朱如何信仰,他们的精神却不能与程、朱完全相合。他们与程、朱相合的:一为主敬的修为,二为下学的工夫。他们所与程、朱不同的,即尊德性重于道学问,涵养重于致知。因为他们全是实践主义者,以刻苦自修、躬行实践为学问,不主张多读死书以夸博雅的一班教育家。他们的教育主张,只要用克己复礼的工夫,炼得自己成一个模型的人物——循规蹈矩、守死善道的君子,教育就算成功了。这种教育,既不主张记诵,在古籍里头讨生活;亦不主张高谈阔论,专务虚玄;是要以实际生活为环境,以己身为对象,以日积月累的精神从事于修为工夫的。这种教育,本近于“教育即生活”的主义,但除康斋一人外,其余全是文雅式的生活,绅士派的教育。康斋实行耕读主义,从劳作里面求知识、验修养,似从前代许鲁齐“学者以生活为急务”一语得来,而后来颜习斋的实习主义可从吴氏得来。总之,明初的教育家,伟大之点虽不若宋儒,但他们全是抽出朱、陆之实在点,形成躬行实践主义者,显然演为一代的风气,是无可疑的;因为此时已非程、朱之旧,所以有弘治以后的学风之大变。这四人中,除敬轩外,对于性论全不大讨论,而敬轩谓“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此种广大而不精微的论调,在陆、王辞典中才能有过,程、朱绝不肯道的。

明成祖

第二节 曹月川(1376—1434)

一 生活小史

宋代理学以周濂溪为开山老祖,元代理学以赵江汉为开山老祖,曹月川即明之濂溪、元之江汉,因为他是明代最早的一位理学家,他也是本期最早的一位教育家。

《河图》、《洛书》

曹氏名端,字正夫,是河南渑池县的人。自幼小时即喜研究天文学,如《河图》、《洛书》、《太极图》之类,尝作《月川交映图》以比太极,故学者称他为月川先生。月川生于洪武九年,三十三岁始中乡试,获得举人的资格。三十四岁赴京会试,以取得副榜之故,委派往霍州为学正,自此始从事于地方教育生活。先生从事地方教育生活,前后共计二十一年,两为霍州学正,一为蒲州学正。第一次在霍州,自己丑至丁酉,教授了九年,因两遭内难,把职辞了。第二次以服丧期满之后,改调到蒲州,由壬寅至甲辰,教授了三年。第三次以受考绩之后,又回到霍州,以至于老死,执教鞭者又九年。先生是一个谨守绳墨的教育家,是一个躬行实践的教育家,每设帐一处,莫不本其体验的工夫,教化生员以孔门之大道,所以学者翕然归服,到处受人欢迎。乙巳年受了考绩之后,霍、蒲两州学生,争先奏请政府,要求先生重来他们本州设教,卒以霍州所请在先,为霍人所得,是蒲人最丧气的。第二次回到霍州,又当了九年教官,到甲寅之年,先生遂病死于客乡之官所了,刚刚活了五十九岁。当先生死耗传出时,霍州人罢市巷哭,虽童子亦皆流涕,门人为服心丧三年,先生平日感人之深可以想见了。

二 论学大旨

曹氏为程、朱的信徒,一生学问重在克己自修,身体力行;平日教导学生,也是本着这个方法;所以于学理方面,不过蹈袭前人的糟粕,没有新的发挥。关于教育理论,我们只可以提举两点出来:修养重在“动机”,求学本着“体验”。他因为提倡动机论,所以修养之道,要从心上做工夫,即从心之萌上着力。“萌”即动机,吾人的行为所有好恶善恶皆在一萌上来分辨,关系是极危微,而工夫是极谨严的。他说:“为仁之功,用力特在勿与不勿之间而已。自是而反,则为天理;自是而流,则为人欲。自是克念,则为圣;自是罔念,则为狂。特毫忽之间,学者不可不谨。”(《月川语录》)这一段话,是他最透彻的动机论。要使动机不坏,必谨慎于一萌之顷。要使所萌皆善,无一点私欲,须于做事时件件不离一“敬”字。吾人能够敬以处事,则心地纯一明静,邪念不生,人欲自无,于是表现于外的无一非善。以此做工夫,即可以“入孔门的大路”。教育的目的,在入圣人之门,学为圣贤。吾人要达到这个目的,既不可悠悠忽忽,亦不在多读书,死记些圣经贤传。工夫是要从实地体验,忧勤惕励向前去作。圣经不过告吾人以入门的知识,得到了知识,就要心领神会切实去做,非仅得到知识就算完事。所以他说“六经四书圣人之糟粕也,始当靠之以寻道,终当弃之以寻真”(同上)。忧勤惕励,就是无一毫懈怠。既知道体验,尤须下勤奋工夫,所谓“人要为圣贤,须是猛起,如服瞑眩之药以黜深痼之疾,真是不可悠悠”;“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这忧勤惕励之心,须臾毫忽不敢自逸”。(同上)

第三节 薛敬轩(1389—1464)

一 生活小史

薛瑄

薛瑄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县的人,是河东学派的领袖,也是明代北方首屈一指的教育家。薛氏生于太祖洪武二十二年,死于英宗天顺八年,享年七十六岁,较南宋朱子多活五年。他的家庭,可以说是一个教育家庭,因他的祖父以教授为生,他的父亲也是以教育为生——前者所从事的私人教育,后者所从事的地方政府教育。薛氏初出母怀时,格外奇特,幼年又极聪明,所读书史一过目即能背诵。当十二岁时,从他的父亲薛贞到荥阳官所,受业于魏希文、范汝舟二儒,得读濂溪诸书,于是慨然有志于圣贤之道,以教育为己任,不肯从事于科举之学,其为程、朱之学,即从此时开始。后来以遵从父亲的意思,勉应乡试,中了永乐庚子第一名;明年入京会试,又得了进士第,此时薛氏年已三十三岁了。薛氏一生服官凡五次——在湖南一次,在山东一次,在南京一次,在北京两次。初次为监察御史,出监湖广银场,对于宋、元理学,攻苦研究,日夜风雪不辍。在山东任提学佥事,即管理学校事务,很合他的志愿。到任开始,即以朱子的《白鹿洞学规》开示学者。每训育诸生,则先力行而后文艺,因材施教,优秀的乐其宽,低劣的惮其严。在职并不久,而诸生受其人格的感化,至呼为“薛夫子”。在京师两次,一忤宦官王振,已处死刑,因厨丁营救,遂放还乡里;一忤权奸曹石辈,乃自动请老致仕,故他的乡居生活也是二次。乡居生活,即是他的私人讲学生活,第一次居乡讲学六年,第二次居乡讲学八年。每次讲学,弟子自远方而来学的总是上百余人,洛阳的阎禹锡、咸宁的张鼎,尤为薛门中之著者。

薛氏性情刚毅,守正不阿,一生以继持世道人心为己任,与朱晦庵很相类似,所以他对于朱子极端崇拜。他说:“使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张、子之道昭然明于万世,而异端邪说莫能杂者,朱子之功也。韩子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余亦谓朱子之功不在孟子下。”(《读书录》)可谓推崇备至了。其实他较朱子更觉细谨,不仅视听言动不肯轻忽,即坐立的方向及器用的位置稍有不正,他的心中就感觉不安似的。[1]道学到了此时,业已模型化了,真不愧为薛夫子!薛氏常说:“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明史·儒林列传》)所以一生没有什么著作,只有札记式的《读书录》二十卷。

《薛文清公读书录》书影

薛瑄的这部语录体著作亦称《读书录》。

二 性论

薛氏论性完全本于程伊川的“性即理也”一句话。在宋代以前,讲论“性”之一字的,异说纷然,各各不同,自程伊川提出“性即理”一句口号出来,又经朱晦庵加以切实的宣传,千载以来成了定论,即反程、朱的陆、王派也没有显然的异议,而薛敬轩拥护尤力。他说:“宋道学诸君子有功于天下万世者,不可胜言。如性之一字,自孔子以后,荀、扬以来,或以为恶,或以为善恶混,议论纷然不决,天下学者莫知所从。至于程子‘性即理也’之言出,然后知性本善而无恶;张子气质之论明,然后知性有不善者乃气质之性,非本然之性也。由是性之一字大明于世,而无复异议者,其功大矣。”(《读书录》)他不仅这样的拥护,且把性的意义极力扩充。先儒只说性具于心,薛氏则谓性在天下。性即是理,凡物有理,即凡物有性,这个性不仅具于心中,凡耳、目、口、鼻、手、足之类,皆具有此性,凡天地万事万物亦皆具有此性,譬如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为物,而其人伦之理即为性。譬如耳、目、手、足之类为物,而其动静之理即为性。总括一句说:“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理是什么?他说:“只是合当如是便是理”,凡事物之当然、动静之咸宜即是理。此理原出于天,故曰“天理”。不过在天曰命,在人曰性,所以呼天、呼命、呼理或呼性,不过是一物的异名。理无不善,故性无不善,也可以说“善即性也”。不仅性与理为一,即性与气亦不可分着两样,性与气也是一致的。他说:“盖理气虽不相杂,亦不相离。天下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气外无性,性外无气,是不可二之也。若分而二,是有无气之性、无性之气矣。”(《读书录》)薛氏把性的意义扩充到这样广泛,简直跑到了自然界的形而上学里面,与人类的天性之说毫不相干了。

三 修为论

薛氏对于修为方面也提出了两个字的口号——“知止”。知止并不是止足的意思,他解释得很广泛。

知止所包者广。就身言之,知心之止德,目之止明,耳之止听,手之止恭,足之止重之类,皆是。就物言之,如子之止孝,父之止慈,君之止仁,臣之止敬,兄之止友,弟之止恭之类,皆是。盖止者止于事物当然之则,则即至善之所在,知止则静安虑得,相次而见矣。不能知止,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犹迷方之人,摇摇而莫知所之也。知止则动静各当乎理。(《读书录》)

止既谓止于事物当然之则,即凡吾人所应做的事情,尽心竭力去做,就谓之止。换一句话:止即注意集中于合理的事情上之义,某事为我所当做,即注全力在某事上面;此时应做什么事,即注全力在什么事上面;某一部分应当如何动作,即务必如何动作,做其所应当做的谓之“止”,做其所不应当做的就非止了。做其所应当做,且尽心竭力去做,毫不务及以外,谓之“知止”;虽做其所应当做,而杂念丛生,精神不能贯注,就非知止了。所以他所谓“知止”的意义很广泛,很活动;即随时随地注意你所应当注意的事情,毫不要务乎其外。能够做到这一地步,则中心有一定的主宰,态度自然安详,一举一动无不恰当——修养的工夫可以既是成熟了。要达到知止的地步,则要一个“敬”字。他说:“人不持敬,则心无安顿处。人不主敬,则此心一息之间,驰骛出入,莫知所止也。”又说:“只主于敬才有卓立,不然东倒西歪,卒无可立之地。”(均同上书)敬即收敛此心不使散漫,把捉此心不使驰骛,而使心有所树立,有所安顿。心有所树立与安顿,则知所止了;所以居敬又是知止的工夫。

别的儒者把居敬穷理分为二事,薛氏则认为一事。他说:“初学时,见居敬、穷理为二事。为学之久则见得居敬时敬以存此理,穷理时敬以察此理,虽若二事,而实则一也。居敬有力,则穷理愈精;穷理愈得,则居敬愈固。”(《读书录》)由此看来,居敬又是穷理的工夫,穷理借居敬而愈切实,虽有时分而为二,也须交相为用。所以他说:“程夫子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者,正欲居敬穷理交互用力,以进于道也。”(《答李贤司封事》)

四 教育论

观薛氏教子一书,则知他是以“伦理”二字为教育宗旨。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伦理而已。何谓伦?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者之伦序是也。何谓理?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之天理是也。于伦理明而且尽,始得称为人之名。苟伦理一失,虽具人之形,其实与禽兽何异哉!……圣贤忧人之陷于禽兽也,如此;其得位者,则修道立教,使天下后世之人,皆尽此伦理;其不得位者,则著书垂训,亦欲天下后世之人皆尽此伦理。”(《薛敬轩集·戒子书》)这种常谈之常谈,本无叙述的价值,不过中国学者的教育主张,自周代以至明朝,二千年来,毫无改变,可以推知中国历史之不进步。但他的教育宗旨虽然陈腐,而他的求学方法却极切实。他是一个实践主义者,所以不尚空虚,力求实学。所谓实学,不是谓能多记些知识,多读些圣贤经传,是要能够本着圣贤所垂训的道理切实去行的。这些道理虽然载在圣贤经传上,但所载的不过一种名,而道理之实则具于天地万物之中。所以要求实学,必从日常生活上切实体验出来,时时体验即时时实行,处处体验即处处实行。他说:“工夫切要在夙夜饮食、男女衣服、动静语默、应事接物之间,于此事皆合于天则,则道不外是矣。”又说:“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陋至鄙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工夫紧贴在身心做,不可斯须外离。”(俱见《读书录》)我们由这两段话看来,可以想见薛氏做工夫的切实。如果以此为教育,则教育即生活,是很有价值;不过他的生活,全为文雅的生活,又近于修道式的生活。他最反对以书本为知识,以作文为学问,而全无修养的科举之士。“学举业者读诸般经书,只安排作时文材料用,于己全无干涉。故其一时所资以进身者皆古人之糟粕,终身所得以行事者,皆生来之气习,诚所谓书自书,我自我,与不学者何以异。”(《读书录》)这一段痛切语却可以发人深省。

本节参考书举要

(1)《明儒学案》的《河东学案》

(2)《理学宗传》的《薛子》

(3)《明史》的《儒林列传》

(4)《读书录》

(5)《薛敬轩集》

第四节 吴康斋(1391—1469)

一 生活小史

康斋名与弼,字子傅,江西崇仁县的人,是国子司业康溥的儿子。他生于洪武二十四年,八九岁为儿童时,在乡塾读书,已经表现不凡。年近十九岁,承父命来京师,从学于文定杨溥。杨氏授以《伊洛渊源录》,遂慨然有志于圣贤之道;及读到程伯淳“见猎心喜”一句,而志气益壮。他以为圣贤也是一个人,只要立志,哪有学不到的,乃废弃举子业,专门从事于圣贤的工夫。这个时候,谢绝一切人事,独居小楼上,日夜展开四书五经及诸儒语录,玩索而善读,体贴于身心,足不下楼达二年之久,可谓专一而勤了。当二十一岁时,还家结婚,往来都是粗衣敝履,没有一点骄泰气,别人也不认识他是司业的儿子。

《伊洛渊源录》书影

吴氏自结婚以后,学业稍有成就,乃从事于教育生活。他的教育生活是从田园中过来的,即一边耕田,一边教书。他不肯徒托空言,亦不肯寄食他人,所以一生与学生躬耕于农亩,以自食其力。勿论饮食的粗细,衣服的好坏,莫不与弟子相共。耕田就是读书,读书就是耕田,教育简直是与生活一致的。有时天气不好,他披着簑衣,戴着斗笠,负着耒耜,与诸生在雨中并耕,畅谈乾坤,并谓乾坤八卦等象,即可于所耕的末耜上看出。耕罢以后,即解犁归来,又与诸生饭粝共食。当这个时候,贫贱也忘了,劳苦也忘了。甚至一切世事都忘了,不仅教育生活化,且有孔门风雩咏归的气象,吴氏可谓写实的教育家了。但吴氏的教育并非艺术化的,乃是刻苦化的,他之躬耕及与弟子并耕,正所以表示他们刻苦自励的精神。陈白沙是他的出色弟子。当陈氏在他门下读书时,康斋必教他早起,必教他做些家庭琐事。[2]有一天早晨,刚能辨日光,康斋即手自簸谷,而陈氏尚未起床。康斋乃大声诃斥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康斋为学的精神,及对于弟子训练之严谨,由此可以推见一般。不仅教陈氏如此,凡在吴氏门下的人们,必要躬亲细事,从工作里头求知识,非在书本上求知识的。[3]

吴氏过这种的教育生活——田园的教育生活,将近五十年。在他六十八岁时,年纪老了,朝中有一班当道交相推荐,皇帝也想请他辅教太子,他以时机不宜,入京不久,仍然款段回乡,从事于旧日生活。不过从前很贫,长年典借度日,自此稍受国家的廪禄,较以前稍稍宽裕一点。到宪宗成化五年,以寿终,一共活了七十九岁。

二 修为论

吴氏是张横渠、李延平一流的人,少时性情刚忿,气象豪迈,到中年以后则恍然一团和气,如光风云月了。他的性格所以有这样剧变的原因,全靠他自己修为的工夫。他一生在修为方面用过很大的苦功,差不多一生就在修为方面苦做工夫。黄宗羲说:“先生之学,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及夫得之而有以自乐,则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盖七十年如一日,愤乐相生,可谓独得圣贤之心精者。”(《明儒学案·师说》)我们再看他所作的日记,真可以想见他的修为工夫之苦了。他的修为工夫,即颜渊的克己复礼工夫。他说:“圣贤所言,无非存天理,去人欲。圣贤所行亦然。学圣贤者,舍是何以哉?”则知他的克己复礼工夫,即以“存天理,去人欲”为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刻苦奋励不能有成;非一心于道,勿动于外物,随时随地痛下工夫,不许有毫厘间断,不能有成;非经过几次困难,受过几次挫折,使志气益加磨炼,不能有成。所以他的修为工夫,要专一,要诚笃,要安贫吃苦,要心平气和,且要不使有毫厘的间断,且要从困苦忧患中益发养成。这简直带了一种苦行味。“一事少含容,盖一事差,则当痛加克己复礼之功,务使此心湛然虚明,则应事可以无失,静时存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也。苟本心为事物所挠,无澄清之功,则心愈乱,气愈浊,梏之反复,失愈远矣。”他一段日记,已把他自己的修为工夫,完全写出。简单些说,即是静时存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的工夫。吴氏思想一禀宋人成说,绝无新的表现,厌恶笺注浩繁,有害无益,所以不轻于著述,即著述也不过敷衍陈说而已。所以他是一个实行的教育家,更可以说是一个苦行的教育家。想到哪里即做到哪里,做到哪里即教到哪里,他平日所做的即其所教的。作为圣贤即教以圣贤,这个圣贤是从身体力验、刻苦奋励得来,不是凭口说凭书本得来。这个圣贤是要做一辈子,毫无间断地得来,不是一曝十寒或始勤终怠得来。所谓“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则又是朱子的下学工夫。

本节参考书举要

(1)《明史》的《儒林列传》

(2)《明儒学案》的《崇仁学案》

(3)《理学宗传》的《吴康斋》

第五节 胡敬斋(1434—1486)

一 生活小史

吴康斋讲学崇仁,弟子很多,而以陈白沙、胡敬斋、娄一斋三人最著。白沙多带禅门语气,已另成一派;一斋亦稍近于陆子;至善体康斋学说而得其真传的,只有敬斋一人。敬斋名居仁,字叔心,是江西余干县的人,因他平日讲学的工夫以居敬为主,所以学者称他为“敬斋先生”。他是生长于农业家庭,家计贫寒较康斋更甚,所以他的严毅清苦的性格,安贫乐道的精神,较康斋尤为自然。他每日必立课程,详书一日生活之得失;行动必中绳矩,虽器物之微亦必区别精审——他是这样谨严的一个学者。在他弱冠的时候,即厌弃科举,有志于圣贤之学,闻康斋讲学于崇仁,所以住游其门。学业稍有成就,乃回乡在梅溪山中盖一所房子,自己也讲学起来。他在山中除讲学事亲之外,不干外事,四方学子闻其名来从他学的也多了。他的讲友,有娄谅、罗伦、张元祯等辈,常与他们以研究的精神,相会于弋阳的龟峰,余干的应天寺。当时提学李龄、钟域相继请他主讲白鹿书院,诸生又请他到贵溪讲学桐源书院。淮王欣慕他的名声,特别馆他到府中请讲《易经》;他皆谢绝。所以他一生教育事业,完全在私人讲学中过去,暗修自守以布衣终其身,绝不涉及官厅的意味,这与他的老师康斋“以学名于世,受知朝廷”者又有不同。胡氏生于宣宗宣德九年,卒于宪宗成化二十年,享年仅五十一岁。著有《居业录》一书,议论纯正,设使天假以长寿,其造诣当更未可量。

胡居仁

二 修为论

康斋一生学问在“涵养省察”四个字,敬斋一生学问在“居敬穷理”四个字。居敬属于修为方面的工夫,穷理属于研究方面的工夫。胡氏把敬的工夫看得极重要,所以对于敬字一义讲得很清楚。吾人所以修养,其目的在存天理于此心之中,使心与理合而为一。能够使心与理一,则动静语默自然恰当。要使心与理一,必要收敛此心使在腔子内,则精神才专一,态度才安详,而无昏乱狂荡之病。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居敬的工夫。敬即“主一无适”的意思,即约束此心,收敛此心,使内中有一个主宰的意思。内中有主宰,则不致于虚寂;主一无适,则外物不得动摇。这种工夫,是与生命同流的,不能有一时一刻间断的,所以他说“敬为存养之道,贯彻始终”。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是未知之前,先须存养此心,方能致知。又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则致知之后又要存养,方能不失。“盖致知之功有时,存养之功不息”。(《居业录》)因敬与生命同流,所以他是该动静、兼内外的。静时须敬,动时也须敬;在内要敬,在外也要敬。所谓“敬该动静:静坐端肃,敬也;随事检点致谨,亦敬也。敬兼内外:容貌庄正,敬也;心地湛然纯一,亦敬也。”(同上)至于“端庄整肃,严威严恪,是敬之入头处;提撕唤醒,是敬之接续处;主一无适,湛然纯一,是敬之无间断处;惺惺不昧,精明不乱,是敬之效验处。”一段话,则又形容敬之步骤。

《居业录》书影

胡氏于主敬之外,兼反对佛、老之说,尤其于儒、释之辨再三致意。他说,“学一差便入异教”,即把存心的工夫讲错了。释氏讲存心要使此心空无一物,以至于绝思绝虑。这种状态如同死物,不是儒家的气象。儒家之所谓存心,既不是放荡于外,又不要空寂于内。中有主宰而非空寂,行为一循天理而不放荡,这才是儒家的气象。这种气象完全由主敬得来,胡氏本人确也达到了这一地步。他对于儒、释之辨再三致意,颇含有一番卫道的精神,他是一个热心的卫道主义者。他说:“高者入于空虚,卑者流于功利,此二句说尽天下古今之病,自古害世教只有此两般人,正学不明,名教无主,学者才要心上用功便入空虚,才有志事业便流入功利,盖见道不明,以近似者为真故也。”(同上)这该是多么沉痛的刺人语,由此可以推知其他的教育主张了。

三 求学方法

胡氏虽为康斋学说的真传,但他的性格颇近于程伊川,他的修为工夫,亦本于伊川的“涵养须用敬”一句得来,不过他最钦佩的还是程明道。至于他的求学方法,则又本着朱晦庵的“穷理以致其知”的工夫。他说:“凡事必有理,初则一事一理,穷理多则会于一。一则所操愈约,制事之时必能挈其总领,而理其条目,中其机会而无悔吝。”(《居业录》)求学在穷理,须从万事万物一件一件地去穷究,待穷得多了,自然能够融会贯通,登现一个共通的道理出来。穷理是下学工夫,必要下学才能上达。穷理又是归纳的研究法,必要从万殊上一一去研究,才能会而为一本。若不用此笨拙的方法,谬想一步登天,非学问难成,便要流入异端,所以他说:“学者须从万殊上一一穷究,然后会于一本。若不于万殊上体察,而欲直探一本,未有不入异端者。”(同上)穷理既是从万殊上一一去研究。所谓万殊,当是指着生活的环境中各种实在事物,从这事物方面实地去研究一般的道理,并非在悬空寻得一个道理来。所以读书是穷理,讲论也是穷理,思虑是穷理,得事也是穷理,不过各自所得的程度不同罢了。

①《居业录》:“穷理非一端,所得非一处,或在读书上得之,或在讲论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精,行事得之最实。”

本节参考书举要

(1)《明史》的《儒林列传》

(2)《明儒学案》的《崇仁学案二》

(3)《居业录》

(4)《理学宗传》的《胡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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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读书录》:“言要缓行,行要徐,手要恭,立要端,以至作事有节,皆不暴其气之事。怒至于过,喜至于流,皆暴其气也。余于坐立方向、器用安顿之类,稍有不正即不乐,必正而后已,非作意为之,亦其性然。”

[2] 《理学宗传·吴康斋》:“白沙来受学,公绝无讲说,使白沙斲地、植蔬、编篱,公作字使白沙研墨,或客至则令接茶。如是者数月而归。”

[3] 《明儒学案·娄一斋》:“一斋闻康斋在临川,乃往从之。康齐一见寿喜,云老夫聪明性紧。一日康斋治地,召先生往视,云学者须亲细务。先生素豪迈,由此折节,虽扫除之事必躬自为之,不责僮仆,遂为康斋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