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明代开师门讲学的风气,始于正、嘉之际,成、弘以上虽有讲学,各皆谨守绳墨,未尝以此相号召。自正、嘉至于隆、万,百年之间,士论庞杂,学风大变,虽然良莠不齐,而明代学术界的光彩确在这一个时期足足放射出来。这一个时期,我们称之为中明。在中明时期,我们选择陈白沙、湛甘泉、王阳明、罗整庵、吕泾野五人,及王门弟子数人。除王门弟子外,此五人中,约分着三派:(1)白沙与甘泉为一派,(2)阳明为一派,(3)整庵与泾野又为一派。此三派中,以阳明学派的势力最大,所揭“致良知”之旨,直捷简易,一扫宋儒以来程、朱之繁重,使社会耳目一新,于是风靡了全社会,而全社会读书分子差不多被此说所鼓动。第一派议论在朱、王之间,势力也非同小可,而王学之产生,亦由第一派有以开其先河。以上两派,皆是朱学末流的一种反动。但在王、湛两家风靡天下之际,居然有罗、吕二氏出来拥护程、朱,与炙手可热的敌党抗争,可谓疾风中的劲草;不过他们所讲的已非程、朱之旧了。在这五人中,除白沙外,对于心性二字皆有论列;阳明谓心即理,整庵与泾野均谓性即理,甘泉则谓心性同为一体——阳明与甘泉属于唯心论者,整庵与泾野属于唯性论者。在修养方面,白沙主静,要从静中养出个端倪来;甘泉以敬为主,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工夫;阳明则主省察克治。在教育理论方面,只有阳明与泾野二人注意过,所论也极有价值。阳明以“致良知”三字为教育主义,以知行合一为学习工夫;儿童教育尤在于培养其活泼的天性,养成爱动爱唱爱游戏生气盎然的儿童——此种种议论,从前教育家很少说过,与朱子的训练主义更不可以比拟。泾野关于教育理论有两点:学习重下学工夫,教授主个性发展——他最喜孔子的教法,也是朱子的呆板方式。至于王门弟子,人数虽多,喜言本体,略却工夫,对于教育方面绝少贡献。但在教育生活方面,此数人者皆不愧为一代的教育家,各人有各人的精神。
第二节 陈白沙(1427—1500)
一 生活小史
吾人叙述明代教育家已四人了,他们都是笃信程、朱,谨守绳墨,愈讲愈陈腐,内中看不出一点生气来。能在思想上表现一点生气,表现一点自我精神的,则要始于陈白沙。陈氏是儒家的精神,是禅门的工夫,是老、庄的态度,是集合各家的学说而形成他自己的人格的一个人。他的思想极其圆通与高明,不是一孔之儒所能比拟,胡氏疑他误入于禅,刘蕺山说他作弄精魂,皆属己见,而白沙不能承认的。白沙在儒家中,似周濂溪与陆子静之间的人物,天资聪慧异常,用过苦工,经过训练几二十年,所以卒能求得一贯之理,既非空疏,又不支离,当然非薛、胡诸人所能及了,但白沙所以形成这样一个伟大人物,于他所处的环境不无关系。
陈献章像
陈氏是广东新会人,名献章,字公甫,所居白沙里,故世称白沙先生。白沙距海不远,在海岸所生长的人才,天资思想较在内陆当有不同。陈氏生于宣宗宣德二年,是一个平民家庭。在他出世的前一个月,他的父亲已死去了,他的母亲抗节鞠养,所以他后来对于母亲极尽孝诚,终身不肯留京做官,一方由于性情恬淡,一方为不忍远离他的母亲。他以英宗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第二年赴京会试,结果不佳。过了数年,离京南下,往崇仁从学于吴康斋。从康斋时,陈氏年已二十七岁。康斋乃程、朱学派,性情最严毅清苦,白沙与他不合,所以不到一年,他就告辞老师回到他的故里了。回家以后,筑阳春台为书室,攻苦研究,费尽十余年的工夫,前数年谨守旧法,毫无所得,其后乃自静中自求而得之。他的一生学问,也成功于此时自得上面。后来遭遇家难,于宪宗成化二年由家来京,复游太学。当此之时,陈氏年已四十,受入学试验,以诗和杨龟山的“此日不再得”为题,大为祭酒邢让所赏识,谓“真儒复出”,由是白沙之名震动京师,京师学子纷纷及门受教,而陈氏的教育生活从此开始了。不久南归故里,专门讲学,以他思想的精到及娓娓不倦的精神,感人最深,所以四方学者来学的日多。贺钦为给事中,乃辞官还家,奉白沙肖像于别室,朝夕瞻拜,其崇拜之深可想而知。陈氏活了七十三岁,死于孝宗弘治十三年。平生不肯著作,与象山相似。著名弟子有李承箕、张东所、驾钦、湛若水诸人。
二 学习论
白沙平生不肯著述,我们要研究他的思想,只有从他所与朋友的几封信札及几篇语录里面去寻。在这些上面,最关重要的有两点:一为原理论,即描写道之性质与作用;一为方法论,即说明求道的工夫。前者属于哲学范围,此时勿庸讨论;后者可以属于教育范围,正是我们所要叙述的。白沙关于教育方面的发表,也只有一种研究的方法——求道的工夫,我们名之曰学习论。“白沙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白沙学案》)黄氏这一段话描写白沙研究的工夫可谓透彻,但还不如白沙自己所说的切实。在他答复赵提学的书信上有这一段话: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即无师友指引,惟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屡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焕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白沙文集》卷三)
由这一段话看来,白沙当初发愤为学,也是读书穷理,用过了下学的工夫。因为研穷数年没有结果,乃改变方法,从静坐体认入手。静坐是收敛精神,统一意志,去掉一切胡思乱想的念虑,迨意志统一了,心地清明了,则头脑才可以冷静,成见才可以扫除,心中才无挂碍。然后以客观的态度,从日用常行中察见人情物理。必须从日用常行中察见人情物理,是一种体认的工夫。能够从此体认,则合于人情物理的即合乎天道,懂得人情物理的即懂得天道,于是学问庶有成就,而入圣之功亦不远了。但这种体认的工夫,殊非易事,但亦不能看得太难了,只在日用间随时体认,自然有得,着意理会反不成功。这种工夫不能把捉太紧,但亦不能过于散漫,只要勿助勿忘,久之自然有得。这种工夫,不能由书本内寻求,亦不可以言语传授,只在学者各人深思而自得。在体认的过程中,必有几次怀疑的时期,——近代所谓学习高原期。有了高原期就是进步的征兆,陈氏也承认,且极赞许。他说:“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与张廷实书》)
陈献章手迹
由这样看来,白沙求学的工夫,第一步须静坐,要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端倪养出来了,才可以商量第二步的工夫。[1]这是从周濂溪“主静以立人极”而来的。[2]这里所谓端倪,即他在别处所说的“大本”或“大总脑”。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即抓住了为人的大本,学问的大总脑。他说:“学问大总脑要见,见则便自快活,更肯向前,下面节节推去,无非一个道理。”(《语录》)是要有大总脑的。又说:“文章、功业、气节果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于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书漫笔后》)是要立大本的。这种论调,与象山所提倡孟子“先立乎其大者”的一句话相同;至于由静坐入手,则又是兼采宋儒诸家的下手工夫;所以说白沙是融和诸家的一位“极高明”的学者。但他虽然教学者从静坐入手,却不是静的教育家,他是极尽活泼与自然的一位教育家。
第三节 湛甘泉(1466—1560)
一 生活小史
湛若水像
湛氏名若水字元明,是广东增城的人,学者称为甘泉先生。生于宪宗成化二年,死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先阳明六年而生,后阳明三十二年而死,完全与阳明同时,而享寿可大他三十八岁,仅差五年到一百岁。自二十七岁,中了广东弘治五年的乡试之后,即拜白沙为老师,研究心性之学,不愿作政治生活。迨后以母命勉游南京,入国子监读书,随同会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及第第二名,而先生年已四十岁。这个时候,阳明在吏部讲学,先生与吕泾野等学者互相倡和,在先生与阳明个人的讲学生活始于此时,而明代讲学之盛、门户之分也从此大开风气。迨后奉命出使安南,不久以母丧归葬,在南方住了七八年。世宗即位,宣他进京,派为侍讲,第二年升南京国子祭酒,正式担任国家教育。湛氏本无心于政治,但他的官运却也很好,后来历任在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到七十岁时才以老故谢绝政治生涯。总计湛氏自四十岁以后,五十五年间,无日不讲学,无日不授徒,不愧为“志笃而力勤”的一位教育家。我们要把他的教育生活分着数段时,当四十岁以后为第一期,在北京讲学;当五十岁以后为第二期,在家乡讲学;当六十岁以后为第三期,在南京讲学。自七十岁以后二十五年间,谢了政治生活,专门从事于私人教育;他于是周游各郡,讲学变成流动式的,因之他的及门弟子亦遍天下。湛氏为白沙的高足弟子,足迹所到,必建书院纪念白沙,对于其老师可算崇拜尽致了。他的讲学方法,颇有特别。当他在乡居丧时,筑西樵为讲舍,凡生徒来斋从学时,先令习礼,过了三天然后允许听讲。当开讲之初,还须澄心静坐片刻,把精神收敛,把注意集中,才开口讲书,这与昔日陆子在象山讲学时方法略同。湛氏与阳明交情颇深,自在北京订交后,虽彼此以讲学相倡和,而两家宗旨各异——阳明以致良知为主,甘泉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所以当时学风分王、湛二派,虽湛门之盛不及王门,亦犹昔日陆之与朱了。
二 心性说
甘泉在南京讲学时,作了一幅《心性图说》,一方面说明心之本体,一方面也含了驳倒阳明论心的意思。他说:“盖阳明与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答杨少默书》)“体万物而不遗”一句话,即甘泉说明心体的一句总语。吾心不仅在腔子内,也不是在腔子外,它是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宇宙只是浑然一气充塞流行,这种一气之浑然,就是心,没有内外,没有终始。这个心体,“洞然而虚,昭然而灵”,内中没有一物,而不遗一物,所以与天地万物同体。这个心体是具有生理的,生生不息的,此中生理谓之性,其实心性只是一物;故曰“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心性图说》)譬如谷种,其体谓之心,其所具生意谓之性。这种生意发表出来谓之情,发出而得其正,则有恻隐、辞让、羞恶、是非种种情绪,这几种情绪就是仁、义、礼、智诸德目之造端。由这看来,心即自然之浑体,藏着无限的生意,生生不息,流行不已,就谓之性;心与性实一物,故心性皆是至充至沛、至明至善的。但吾人后来为物欲所蔽,有时遂“窒然而塞,愦然而昏”了。虽然昏塞,而本体之虚灵固无不在,要回复本体,不假外求,只要吾人一朝觉悟,把物欲灭去,而本体之虚灵自见,此甘泉所论心性的大意。
三 修为论
湛氏平生讲学揭出“随处体认天理”之旨,他的修为主义亦可以“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一句话包括。什么叫天理?他说:“人心一念萌动即是初心,无有不善。如孟子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怎见处亦是初心复时也。……若识得此一点初心真心便是天理,由此平平坦坦持养将去可也。”(《语录》)又说:“古今宇宙只是一理,生生不息,故曰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见之者谓之见道。”(同上)我们由以上两段话,再参以他的其他语录,代为解释如下:吾人本心之所以充满善机,无限仁义,以有生生之理在;此生生之理即是天理。具于吾心谓之初心,充乎天地谓之元气,而它是无时或息无往不在的;所以他又说“若见得天理,则耕田凿井,百官万物,金革百万之众,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语录》)。宇宙只是天理一气之流行,草木所以能遂其生,就是涵有此天理;吾人所以求为圣贤亦在乎涵养此天理之正,但平日往往为私欲所蒙蔽,所以应当体认出来。体认的工夫要使吾人对于天理默识心通,使此心与所感触之事物,契合为一,就是天理流行。这种工夫,虽不难,亦不易;要勿忘,亦勿助,顺其自然之势而体认之。体认天理,要使心中无一事,而天理自见,不是着意想象的,想象则陷入于安排了。体认天理,不是静的工夫,空守其心,它是合动静的。体认天理不仅认识天理而已,还要能够实行,它是兼知行的。但天理是整个流行的,无微不至的,凡一草一木,莫不有天理的存在;一语一默,莫不有天理的功用,所以要“随处体认”。他说:“自意心身至家国天下,无非随处体认天理。”(《语录》)“自一念之微,至事为之著,无非用力处也。”(《语录》)“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已发未发,随动随静,皆吾心之本体,盖动静体用一原故也。”(《语录》)此即随处体认天理之意,随时随处把天理体认出来了,再加以涵养的工夫,则心广体大,修养纯全,才是圣学,才可以学为圣贤。
湛若水手迹
湛氏即揭出“体认天理”一语为求学的要旨,他的门人又给他定出三个步骤——立志、煎销习心、体认天理。但他以为这只是一事。他说:“此只是一事。天理是一大头脑,千圣千贤共此头脑,终身只是此一大事,更无别事。立志者,立乎此而已;体认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销习心以去其害此者,心只是一个。……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体认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销习心如去草以护此根,贯通只是一事。”
湛、王两家皆讲格物,但湛氏谓王氏训“格物为正念头”之意,容易陷入空虚,表示反对。他自己训“格物为体认天理”,体认兼知行,所以必须学问思辨行之功,从学问思辨行中随处体认,较从正念头切实多了。湛氏不仅“格物”二字当作体认天理解释,连“慎独”二字也当着体认天理解释,甚至一切工夫,皆以体认天理四字来解释,这种绝对的一元论,只有唯心的学者才说得出来。孙夏峰评论他“所论以自然为本体,以勿忘勿助为工夫,大抵得之师门为多”(《理学宗传·湛甘泉》),自是正论。但湛氏最反对静的工夫,他说:
古之论学未有以静为言者,以静为言者皆禅也。故孔门之教皆从事上求仁,动静着力。何者?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矣。故《论语》曰:执事敬;《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静不可见,苟求静焉,骎骎乎入于荒忽寂灭之中矣。故善学者必令动静一于敬,敬立而动静浑矣,此合内外之道也。(《答余督学书》)
白沙论修养以静为要,甘泉则以敬为主,谓敬可以包动静,单主静不仅支离,亦且不通——这是师弟不同的一点。
第四节 王阳明(1472—1528)
一 生活小史
自朱子死后二百七十二年,中国又出了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曰王阳明。王子生于明宪宗成化八年,卒于世宗嘉靖七年,是明朝中叶的人物,是十五、十六两世纪之间的人物。他的学问,近则渊源于周、程,远则脱胎于孟轲。他的思想略近于象山,但其伟大精深的成就则非象山所能企及。他平生很佩服晦翁的精神,但二人却有显然的差异:晦翁是重经验的,阳明则重直观的;晦翁是二元论者,阳明则为一元论者;晦翁所采的归纳法,阳明所用的演绎法。但论到研究的精深,门徒的众多,及影响思想界的远大,阳明可谓晦翁以后第一人。晦翁一生著作宏富,阳明不肯著作与象山同;但以学者而兼军事家,在军事方面能奏奇绩,树立伟大的勋业,则又非朱、陆二人所能及了。但阳明在明朝虽建树了非常的伟业,开辟了崭新的学说,在当时只落得谤毁满身,以伪学相目的结果,与程、朱暮年同一惨淡,道高毁来,不禁古今有同慨!
王阳明像
王子名守仁,字伯安,阳明是学者对他所称的外号。他生于浙江余姚,在当时算得一个很名贵的家庭。他的曾祖父槐里公以明经贡入太学;祖父竹轩公以处士封翰林修撰,在学术方面颇有著作。他的父亲龙山公以成化辛丑年的进士及第第一名,屡为侍讲,做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史称龙山公“气质醇厚,平生无矫言饰行,仁恕坦直,不立边幅,与人无众寡大小,待之如一”(《海日先生行状》),我们就可以知道是一个很有修养的道德君子,宽宏大量的上品公卿。王子生长在这种名贵的家庭,勿论先天的遗传,或后天的环境,都较一般儿童格外优厚,成就的机会自然较多。他的思想特殊,一生奇迹非常之多;生到六岁时,才能言语,如果他真正走入宗教界,一定会成一个圣者,是可以想象的。在他一生之中,思想屡变,行为亦屡变。当少年时代,气概不凡,有吞牛之志,很想做一个义侠,或做一个军事家。他之走入儒家里面,研究宋儒学说,实在结婚之后。平生没有一定的师傅,在十八岁时,从洪都婚后回浙,经过广信,由娄一斋的启示,知圣人可学而至,才有志于圣贤之学。阳明后来的成就,虽在当时非任何人所能范围,但一斋为吴聘君的高足弟子,思想学说近于陆象山,阳明的思想,受了他的暗示,是无可疑的。不过此时他的意志犹未安定,为学亦没有得到切实的门径,所以出入辞章、佛老,反复数次,一直到三十四岁,与湛甘泉定交于京师,对于儒家学术始有坚决的信仰,立志做圣贤的工夫了。[3]
当这个时候,武宗昏聩,国家政权,为宦官刘瑾所把持,王子以进士出身为兵部主事,因仗义执言,触犯了刘瑾,遂被贬谪到贵州的龙场驿当驿丞。龙场在万山丛棘中,苗瑶杂处,瘴疠蛊毒交侵,为人情所不能堪。阳明以士大夫之身,被窜到此,就是宦官想给他一条死路罢了。此时王子已三十七岁。在是年以前,他还是谨守朱子的循序格物之说。这个刺激,这种环境,也许时势有意造英雄,在困衡动忍之际,九死一生之中,因以大彻大悟,创造一种新的学说出来。这种新的学说即历史上有名的“良知说”,而王子以后遂成就第一个极端的唯心论者——唯心的一元论者。王子初抵龙场,为武宗正德三年春季,约计住了二年,于四年未了才离开此地,五年三月到庐陵知县任所。在庐陵仅治七个月,成绩卓著。于是年十二月又升为南京刑部主事,时年三十九岁。自此以后,官运渐佳,屡次升调,时而南京,时而北京。到四十五岁,派出为地方封疆大吏——巡抚南赣汀、漳等处,他的丰功伟绩与他的良知论从此一日煊赫一日,而他之受毁受谤、遭怨遭忧的事情也就不能使他一日安居了。由正德十二年正月前赴任所,转徙征调,合计在江西过了五年的生活。在五年之内,剿灭山洞诸贼,讨平宸濠叛藩,功业过于煊赫,为小人所妒忌,几遭陷害。
此时王子急想勇退,屡次请求回籍省亲,借得休养,到正德十六年九月始被批准。过了不久,昏聩的君王死了,继位者为世宗皇帝,比较武宗稍觉贤明,而王子业已年逾五十,成了一副衰老的身体,可是他的学问之大成及他的及门弟子之极盛,却在此时期以后。在越共计讲学六年,到五十六岁时,病体日衰,而政府偏要他带兵去征思田,不能使他安享暮年,我想是时王子的心里是很苦的。嘉靖六年九月,王子由越中出发的前夕,且与他的高足弟子证道于天泉桥上,作为临别的赠言。是年十一月到梧州,第二年二月就平定了思田。当时大病日剧,王子一面呈请告老,一面扶病北旋,行到南安,不能久留,这位教育界的明星,思想界的泰斗,乃与此世长辞了。灵柩运回原籍时,所经过的地方,士民老少莫不遮道痛哭;会葬之时,门人自远方而来的一千余人,足以想见其教育成人之深。政府方面因此对他更加妒忌,说他所讲的尽是伪学,且下诏禁止,这又与朱子当年的景况有不期然而自同了。王子享年五十七岁,平日著作不多,后世收集的《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以论学理论为多,其中以传习录为其思想的结晶。
二 教育生活
龙场,今贵阳市修文县龙场镇。王阳明曾谪贬于此。
王阳明手迹
王子自三十四岁讲学起,到老死为止,合计讲学了二十三年,但纯粹讲学时期只有从五十岁以后回乡的六年。除了六年的纯粹讲学时期,其余十七年全是从事于政治生活,于从政之余随时讲论,所以弟子亦随着老师周游以问道。王子在这十七年中,或窜夷荒,或任小官,或迁调两京,总领师干,勿论清闲与繁忙,不问忧患与安乐,而讲学的工作未尝一日停止。因为他的讲学生活是整个的,不是分裂的,我们要分做几个段落,只有按照他的思想之变迁为标准。王子是一个思想最敏锐不肯安于陈说的教育家,所以在求学时代思想凡三变,在讲学时代思想也是三变;不过每变更一次,他的思想更深进一层。我们且举他的讲学三变:(1)自龙场至滁州一变,为第一期;(2)自南京至江西又一变,为第二期;(3)自讨平宸濠至退居越中又一变,为第三期。第一期由三十七岁到四十二岁,共计五年。在此时期,发明了良知之旨,力讲知行合一之说。且体段较高,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排去一切枝叶,使学者自悟性体。第二期由四十三岁到四十九岁,共计七年。在此期中,深悔从前过高之失,力矫从前空虚之弊,所以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格物致知之功。第三期由五十岁到五十七岁,共计八年,专倡“致良知”之说,盖自平宸濠以后,所受激刺过多,王子一本天理良心勇往直前,不顾毁誉利害,卒能战胜难关,他以为这由于推行良知的效能,所以教人为学之方又一变了——这一变也可说成了他的晚年定论。[4]王子当五十岁时,才揭出致良知三字,较从前格物致知更其简易。自此省亲回乡,年事已高,造诣日精,且因在野较闲,所以游学之士四方咸集,凡余姚附近寺庙皆是王门弟子的卧铺,环坐听讲的常三百余人,一时之盛,真可与昔年考亭比隆。
阳明洞
王阳明被谪为龙场驿丞时,曾居于此洞。
王子性情极潇洒,颇有濂溪的态度,曾点的风味。常借山水名胜之区,作他的讲习之会。这种情况,在他共有两次;一在滁州,一在会稽。我们把阳明年谱里头的两段话抄来,也足以令千载下的人们景慕不置。“滁州山水佳胜,先生督马焉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众自滁始”,这是在滁州讲学的一段佳话。“中秋月明如画,先生命侍者设酒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设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这是在会稽天泉桥上的一段佳话。而天泉桥尤足为阳明学说的一大纪念地,盖先生于出征思田的前夕,率钱、王二弟子证道的地方,所谓有名的天泉证道问答。在这晚上,王子自知病体已重,恐怕一去不返,很高兴地给他们以自己平生学问的结晶,所以说这一次可为王子的临别赠言,亦可为他的临终遗嘱。
三 心即理说
从前陆子“心即理也”一句口号,自然要被绝对的唯心论者王子所采用;王子不仅采用这一句口号,并且把他的意义更扩大了。他说:“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亲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亲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君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答顾东桥书》)这是解释“心即理”一个名词的。凡万物之理皆包含于吾心之中,吾心之中即具有万物之理;外了吾心即无物理,舍了物理亦不成其为心了,所以说心与理是一件东西。不懂心与理是—件东西,凡天地万物与心皆是一件东西。他说:“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与王纯甫书》)这一段话,说得更扩大,更简当。一切东西皆是心境,皆是心之幻象,可以说“心在则有天地万物,心灭天地万物也灭了”。
王子于陆子“心即理”之外,又援用孟子的“良知”说,自己引申一句口号——“良知即天理”。即谓心即理,又说良知即天理,则“心即良知”了。心既是良知,则心无不善,而心性为一,故性无不善;于是心、性、理、良知等名词皆成了一件东西,不过所说不同,故命名各异。如果要分别这些名词,还是引王子自己的话来解释。他说:
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答学生陆澄》)
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说便谓之性。(《答学生惟乾》)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答学生欧阳崇一》)
就以上三段,我们总结起来:心是一种浑体,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浑体。但是极其灵觉,一感便通;极其昭明,无物不照;极其广大,无远不届。就此浑体之本身说谓之性;就其能够作吾人的精神主宰说谓之心;就其昭明灵觉处说谓之知;就其纯粹至善说谓之良知;就其动静咸宜、自然恰当之点说,谓之天理——其实只是一个心。
大学上所载“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几个字,王子与朱子所解释亦不尽同。朱子以前两种属于外感方面,后两种属于内心方面;王子则把它们全属于内心方面来说。他答程朱学派罗整庵的书上说: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疑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疑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文集》卷三)
答他的学生徐爱说: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传习录》中)
把“心、意、知、物”全属于内心方面,当着精神作用,自宋、元以来只有王子这样讲过,到后来刘蕺山更说得微妙了。总之,吾人的精神作用,以心这主宰,心即天理之本体;这个本体只要不为私欲所蒙蔽,由它所发出来的无不恰当,无不合于天理。我们要求事事物物皆合于天理,也只有在吾人本心上求,这个本心如同规矩尺度,一切皆以它为准则,应用没有穷尽。[5]良知既为一切的准则,应用无穷;所以发而为事父则为孝,发而为事君则为忠,发而为万事则无往而不当。
四 致良知主义的教育论
王子讲学第一期多讲格物、致知,第二期多讲省察、克治的实功,第三期则专请“致良知”三个字——立论虽前后不同,主张却是一贯的。不过他的学力与年俱进,所以愈讲愈精进、愈直接;我们就可以把这“致良知”三字包括他一生讲学的宗旨,也可当着他的教育主义。王子尝说,心之昭明灵觉处便是“知”;因为昭明灵觉,所以能知是非、辨善恶。此昭明灵觉之点即天理之本体,由这一点所发出来的,无不合于天理,故曰“良知”。这个良知,以其本体说,就是天理;以其状态说,就是未发之中。[6]它的性质,非动非静,常呈一种定性;无内无外,只是一点极其活泼的元气;它含着无限的生意,具有纯全的美德。这个良知,自圣人以至愚夫愚妇莫不相同,凡婴儿初生时此心只有一片天理流行,更无别物,所以没有一个不知爱他的父母。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良心常在,天理纯全,一切行动无一不由其良心上发出,而所发出来的无一不合于天理。至于一般人,或为习俗所染,或为私欲所惑,此心失了昭明灵觉,所以就不良了,所以做出许多不善的行为来。教育的目的在学为圣人,即在恢复各人固有的良知推行于人伦日用上,所以教育宗旨,就在致良知。[7]致良知即把各人固有的良知设法扩充,便可以至于圣人。但出世以后,除圣人以外,多少有些私欲渗杂在里面,良知常为所蔽而不明,在扩充之前还须加以洗刷之功。所以致良知的“致”字,实包含消极、积极两方面:消极方面是去人欲,积极方面是存天理。换一句话,致良知即是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怎样去人欲?怎样存天理?他说:
阳明书院正门
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摘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传习录》上)
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求速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所谓时时去集义者,只是致良知。(《答聂文蔚》)
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答方叔贤》)
所引前一段,是去人欲的工夫,后二段是存天理的工夫。前者如捕盗贼,务必求其廓清,不留丝毫余地;后者即是集义,时时刻刻存一“必有事焉”,无间于动静。这种工夫虽分两层,其实是一贯的,革尽人欲而天理自然存在,复得天理而人欲也就退听了。利根之人,只要时刻存个天理在心中,日日长养,而人欲自消;钝根之人,去人欲尤先于存天理,非先下一番克治的实功不能培养良知。所以他说:
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传习录》上)
他又指责他的学生孟源好名之病说:
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嘉谷,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佳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同上)
王子自致良知,是从心体入微处用工夫,是有根本的学问。学问在根本上用力,积日累月,逐渐扩充,自然应用无穷;也只有在根本上用力才有效果。在根本上用力就是下学工夫,下学工夫做到了,自然上达。上达用不着做工夫,也不能做工夫,且做出来亦没有用处。关于所谓下学工夫——根本的学问,王子有两段话说得最有价值。
《王阳明全集》书影
立志用工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能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传习录》上)
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拥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耳矣。(《紫阳书院集序》)
教育只从心上栽培灌溉,待得良知纯全了,扩充起来,自然晬面盎背,自然笃实光辉,自然事父而能孝、事君而能忠,自然不计利害一本良心行事,这与孟子的培养主义同一功用。所以他极反对世儒义外之学,他以为他们教人只在事事物物去寻讨,没有根本的学问,虽暂时外面修饰得好看,必归于萎谢。⑥王子这种工夫不是静的、死板的、空虚的,它是极其活泼实在的,且必从日用伦常方面着力才能验其效果。王子一生的学问就是从他的功业上体验出来的。我们再引一段话来结束这个题目:
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其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传习录》上《答某属官》)
五 知行合一论
在实践派的意见,所谓学习,并不是读书,是学做为人,怎样做一个道德纯全的圣贤——尤其王子是这样主张。王子虽不反对读书,他绝不以读书为学问,读书不过是收敛心思,在学习过程中占很小一点地位。学习既是学做为人,总不离于躬行实践,所以他提倡“知行合一”的口号出来。这一个口号,在普通有两种解释:一是知与行同时并进,一是知与行是一件事情。第一种解释,知行虽说并进,犹是两件东西,所以一元论的王子是主张第二种解释的。他说:
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事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写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算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答友人问》)
这是说知而不行谓之妄想,行而不知谓之冥行,所以知行合一起来,才是学习的实功。他又与学生徐爱有一段问答关于知行合一的解释:
爱问:“今人只有知事父当孝、事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人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传习录》上)
以恶恶臭、好好色来解释知行合一,较前更切实。知如刺激,行如反应,一感便应,知行成了一个极迅速的感应弧。所以他又说“知是行的主义,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同上)。王子提倡这个口号,一方固在教人免蹈妄想冥行的毛病,他方便注意于行为的动机。他对黄直说:
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事,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即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
行为论者,以为虽有恶念,只要未曾去做,不得谓之病。王子是动机论者,他以为一念之差虽未曾见于行为,也算是大病了,因为罪大恶极之人,均是起于一念之差。所以动机就是行为,行为即寓于动机里面,吾人如不肯为恶,就要不许有丝毫恶念存在;能够彻根彻底把私欲完全克治去了,良知复明,天理纯全,自然不会为恶了。
因知以圣其行,从行以实其知,合知行的全部谓之学习,这是王子有名的发明。但此不过是他的学习原则,关于学习方法也有几点可取的地方:(1)学习要有头脑,即立定一个中心去学习,学习有了中心,如衣之有领,一举便张,以免支离之弊;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以免猖狂之失。这个中心就是致良知,吾人处世为人,处处以致良知为主,则无往不宜。(2)学习要鞭辟近骨,切己用力实干。吾人做一件事,须把全副精神放在那件事情上面左敲右击,前攻后打,如猫之捕鼠,不获不止。王子最注意这一点,平日屡屡对他的弟子极力地提醒过:“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有功。若茫茫荡荡,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终恐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传习录》上)这样沉痛醒人的话,陆子也尝讲过。(3)学习要各随分限所及,逐步渐进,不可躐等以求速效。他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见扩充到的;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的。如此方是精一工夫。”(《传习录》下)知一步行一步,随知随行,仍是知行合一的原则。
《传习录》书影
六 教授法
王子一生不忘格物致知,所以他平日所讲不出大学的范围。但亦按照学生的程度分为两级。凡初入门听讲的,授以《大学问》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他们知道为学的路径。到了从游日久、有了相当程度时,则随时指点,或提举最简当的口号,使他们自家揣摩。对于程度最高的学生,只加一番点化之功,给一种暗示,使其自己了悟,甚至于点化都不用。他说:“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传习录》下)即或有时授给,也要随人能力所及,使他们容易了解;若不察其能力,授以过当的知识,不能消化,反是害了。他说:“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量要倾。便浸坏他了。”(同上)
王阳明墓
位于浙江绍兴。
七 儿童教育论
王子提倡培养主义,不仅对高等教育,即对于儿童教育也是一样;不过在前者从学理方面讲培养,在后者以兴趣方法讲培养。他是要养成一班爱动爱唱爱游戏,天机活泼,生气盎然的儿童,这样的儿童才是有用的人才,培养成这样的儿童,才是有价值的教育。他说,从前教育儿童,本来是根据儿童心理,发展他们的个性极其活泼有兴趣的。譬如儿童爱唱,教他们以歌诗;儿童爱动,教他们以舞蹈;儿童爱游戏,教他们以习礼。这样,儿童视学校如乐园,视师长如父母,莫不乐于来学、乐于受教,日日在欢欣鼓舞里面过生活,身心不期然而自发育,如草木萌动之初,日日在春风雨露之中,不知不觉潜滋暗长起来。到后来教育日坏,教者全不顾及儿童的心理与个性,只知督责课诵,严加管束,见有不守法的儿童,则鞭挞绳缚,如待拘囚。这样一来,儿童视学校如牢狱,视师长如寇仇,视读书如畏途了。这种教育,把纯全活泼的儿童,不是养成死板的样子,就是养成偷惰或欺诈的习惯。要矫正这种毛病,一方须采取古代教育的优点,一方面还须适合时代的情况,所以王子对于儿童教育有一个系统的计划。
(一)训练标准。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目。
(二)教材大纲。诗歌、习礼、读书三类。诗歌之意:可以表现意志,陶冶性情,舒畅郁气。习礼之意:可以训练秩序,活动血脉,锻炼筋骨。读书之意:可以开发知识,收敛心思。
(三)日课。每日功课分为五节:一考德,二背书诵书,三习礼或作课艺,四复诵书讲书,五歌诗。考德一节以谈话式举行,犹现今小学课前谈话之意。歌诗分班每日举行一次,习礼分班每二日举行一次。
第五节 罗整庵(1465—1542)与吕泾野(1479—1547)
一 绪 言
程、朱之学,自明代中叶以来,已成为强弩之末了。当是时,阳明以“致良知”为提倡,甘以“随处体认天理”相号召,议论新出,功夫简单,适足以救程、朱支离之弊;于是二家学说风靡了全国,全国知识分子不归于王则归于湛。其能笃守程、朱之说不为时代所转移且敢与王、湛抗衡的只有罗整庵与吕泾野二人。[8]吕氏之学出于薛门,以“穷理实践”为主,态度平易,无所不容。罗氏所讲格物致知之学,乃由自己苦研得来,博洽精深,笔锋又极尖锐,时常驳倒王学,诚为当时王学一大劲敌。
二 罗整庵
罗钦顺像
罗氏名钦顺,字允升,号整庵,是山西吉县的人。生于宪宗成化元年,死于世宗嘉靖二十六年,是八十三岁的高寿。二十八岁中壬子乡试第一,二十九岁就举了进士第一甲。第二年派为南京国子司业。当时祭酒为张枫山,张氏亦讲学之士,二人相互提倡,所以太学一时称极盛,而罗氏讲学时期即从这个时候开始。研究学问的人对于政治生活常觉淡薄,不久罗氏请求辞职还乡养亲,反触了宦官刘瑾的怒气,把他的一切官职都夺了。世宗即位,刘瑾被诛,罗氏以原官起任,不久迁为南京吏、礼二部尚书,此时他已五十八岁了。在部不过二年,因父死归葬,以后遂不肯再出做官。此后二十余年间,一方研究,一方讲学,完全老于家乡。罗氏性情严整,行为端正,而生活亦极简素,所以在当时有“如精金美玉,无得致疵”之赞扬。在三十岁以前,他曾用心研究过佛学,自三十岁以后,始由佛转入于儒,又苦心研究数十年,直到六十岁而始自信有成。所以他的学问,不但擅长儒术,且精于佛学,在儒家中对于佛学研究最深而攻击中肯的,要以整庵为第一。但罗氏虽为儒家中的程、朱学派。他的思想亦不与朱子尽同,平生所笃信的最是程伯子,除程伯子以外,凡宋、元以来的各大家无一不受他的批评,而批评象山尤多,所以对于当时阳明之学指摘不遗余力。他的学问最精粹的为理气论,其次则为心性说,两者均属于哲学范围,而后者于教育较有关系,所以我们不得不略叙一下。
罗氏说:“心性至为难明,是以多误。谓之两物又非两物,谓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却心即无性,除却性即无心。惟就一物中剖分得两物出来,方可谓之知性。”(《困学记》)由此一段话看来,罗氏对于心性两个字颇费了研究的工夫。在他的解释,心性二字是同一件东西而各有分际。性如《易》所谓“至精”之处,心如《易》所谓“至神”之处。因为至精,所以“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因为至神,所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其实是一体。罗氏又说:“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真也。”(《困知记》)心性为同一体,此体之虚灵明觉处谓之心,此体之精微纯一处谓之性。譬如视觉器官为目,目是一个体。此体未视时,即无所感时,则寂然不动。一有所感,即有所视。目之所以视,由于目体之虚灵明觉,目之所以能视,由于目体之精微纯一。所以同一目体,自其虚灵明觉处说谓之心,自其精微纯一处说谓之性。换一句话说:就其司视说谓之心;就其能视说谓之性,其实只是一个物体,不过在一体上有两个分际,故有两种说法,但这种分际不能以体用二字来区分。所以他说:“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为一也。”(《困知记》)一般人所以别体用,是以动静状态说,当静止状态时谓之体,当活动状态时谓之用。罗氏亦尝说体用,说动静,不过他是以情意欲为动的,心性为静的,所谓用当指情意欲等名词说,而心与性还是一体。
罗氏论性,是主张程、朱的“性即理”说,以它反对陆子的“心即理”说,又反对王子的“良知即天理”说。他以陆子的“心即理”是不知性为何物,王子的“良知即天理”是误解了良知。孟子所谓良知是不学而知的一种知觉,即近世本能之知,非良善之知,若谓良知是良善的知觉即天理,那就错了。且孟子所谓“爱亲敬长”的“爱敬”二字即天理,“知爱其亲,知敬其长”的两“知”字是不虑而知的良知。天理是体,良知是用,以良知即天理,是以用为体,实在是大错。[9]况知只有一种,知恻隐羞恶与知视听言动同是心的妙用,若以前者为天理之良知,后者为知觉,别知为二,更是错误。[10]他以为陆、王所讲的都是心学,即虚灵明觉的一点,他们只求到虚灵明觉而止,以为明心可以见性,不必别用工夫。这种顿悟的直觉的学问,当然是程、朱学者所反对的,所以罗氏为学,费尽思考之功,平日教人亦重思考一方面。他以为一切学问知识由直觉而得的很少,由思考而得的特多,除了圣人生知安行以外,没有不经过困知勉行而能够成功的。所以他说:“夫不思而得,乃圣人分上事。所谓生而知之者,事者之所及哉?苟学而不思,此理终无由而得。凡其当如此自如此者,虽或有出于灵觉之妙,而轻重长短类皆无所取中,非过焉斯不及矣。”(《困知记》)又说:“良心发现乃感应自然之机,所谓天下之至神者固无侍于思也。然欲其一一中节,非思不可,研几工夫,正在此处。”(《答允恕弟》)
《罗整庵先生续稿》书影
三 吕泾野
吕氏是陕西高陵人,名柟,字仲木,学者称为泾野先生。生于宪宗成化十五年,死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完全与罗整庵同时,而寿命差不多短他二十岁。吕氏在儿童时当过县学生,即有志圣贤的学问。二十三岁中弘治辛酉年的乡试,第二年会试落第补入太学,当过几年太学生;到正德三年再应科举,乃取得进士第一名,授官修撰。吕氏为人廉正,学问道德且传播于国外。做官三十余年,安守清贫如故。从政之暇,即以讲学为事,所以他的教育生活也是三十余年。综计吕氏一生讲学可以分做四个段落:一在家乡高陵,二在解州贬所,三在南京官所,四在北京国子监。在高陵讲学,年约四十二三岁,是得罪宦官刘瑾,辞职还乡的一个时期。在此时期,先筑东郭别墅以会四方学者;后来学生发达,别墅容不了,添筑东林书屋一所,可以想见其学生之盛了。在解州讲学,由四十六岁到四十八岁,是以议大礼得罪了世宗的一个时期。在此时期,他是被谪贬为解州判,兼管州事,于从政之余,一方面施行社会教育,一方面从事书院教育。在解州三年,“民俗士习,翕然改观”。三年之后,调入南京,解州士民哭泣相送,人格感化的成绩到处可见。因为有这样的成绩,才有升迁的机会,自此以后吕氏的政治生活渐渐顺适。在南京九载,“与湛甘泉、邹东廓共主讲席,东南学者尽出其门”(《学案》)。迨后调入北京,为国子祭酒,掌管国家最高教育机关,此时吕氏年已五十多岁了。以正心修身、忠君孝亲为宗旨,四书五经及《仪礼》等书为教材,爱学生如子弟,而管束极严,为明代有数的祭酒。
吕氏为渭南薛思庵的门人,思庵为薛敬轩的学侣,所以他的学问是接敬轩之传的。吕氏态度平和,虽然笃守程、朱学说,而对于别派并不攻击。他说:“不同乃所以讲学,既同矣,又安用讲耶?”这是与罗整庵不同的地方。他平日所讲的也是格物致知,对于性理方面很少发表,即以格物为穷理一点也是老生常谈,毫无新的贡献,他之所以吸引学子及其成就,就实在是他的人格感化的一点。但我们要取他关于教育方面的言论稍足叙述的约有两点:一为学习法,二为教授法。关于学习,他是主张下学工夫的,不尚空谈,不务高远,要从切身近处做起,要从语默作止处验来。[11]求学即是做事,做事即是求学,能于做事中去求学才见得学问真实,方为有用的学问。且一切学问或修养要从动处磨炼,才能成功,而世人分求学与做事为二,那就错了。[12]关于教授方面,他是提倡个性教育的,所谓因材施教。他说:“人之资质有高下,工夫有生熟,学问有浅深,不可概以此语之。是以圣人教人,或因人病处说,或因人不足取说,或因人学术有偏处说,未尝执定一言。”(《答学生问阳明良知教人》)若不随学生资质学力所到斟酌诱进,而规规于一方,刻数字以必人之从,纵不失败也太偏了。所以吕氏最佩服孔子教人的方法,对于阳明单一以“良知”教人表示反对,即对于朱子老是以“诚意正心”四个字教导皇帝的办法也认为大错特错。下面一段话,他说得最好:
或问朱子以“诚意正心”告君,如何?曰:虽是正道,亦未尽善。人君生长深宫,一下手就教他做这样工夫,他如何做得,我言能如何入得。须是或从他偏处一说,或从他明处一说,或从他好处一说,然后以此告之,则其言可入。若一次聘来也执定此言,二次、三次聘来也执定此言,如何教此言能入得。告君要有一个活法,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好货便是。(《语录》)
吕氏关于教育学理的两点,尤以第二点为有价值,其余则无可述了。
第六节 王门弟子
一 绪言
阳明为唯心派的一元论者,一生讲学虽只二十余年,但在程、朱学派衰微之后,以单刀直入法警醒天下人心,而天下人心卒被他的学说所鼓动,于是门徒之盛远驾程、朱。黄太冲著《明儒学案》,罗辑王门弟子之著者按照地域,别为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及粤闽六处,合计不下七十多人,而止修、泰州两处尚别立为学案。在《浙中学案》里,以徐横山、王龙溪、钱绪山等人为选;在《江右学案》里,以邹东廓、罗念庵、欧阳尚野、聂双江、刘两峰等人为选;在《南中学案》里,以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为选;其余各处皆有选首。阳明平生讲学凡三变,最后归本于“致良知”三个字,意在修明本心,讲求根本之学,以救程、朱末流支离的毛病。哪知弟子众多,品汇不齐,多喜专言本体,忽却工夫,甚至放诞无归,如同野狐禅一流,王学到了末流遂为天下所诟病;只有江右一派,笃守师说,传授王学不失师门的正宗。
《明儒学案》书影
王门弟子中,年龄最长的,有董萝石,入门最先的有徐横山,性行最特异的有王心斋。董氏名沄,字复宗,号萝石,是浙江海盐人,其年龄且长于老师数岁。晚年,听了阳明良知之说,恍然大悟,叹为不虚此生。在几尽雨雪之时,离开了家庭,从阳明讲学至七十七日而死于书舍,这也算是师门中的一个异人。徐氏名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之马堰人。生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死于武宗正德十二年,活了三十一岁。他享年虽短而资性聪慧,学力已到解悟的程度,为王门中的颜子,对于王学之宣传颇有功绩。自他死后,阳明常想念不置,师弟的情感亦如当年孔门之颜渊。王氏名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幼年贫困,尝从他的父亲经商;在经商时,怀着《孝经》、《论语》、《大学》刻苦发奋,逢人质疑,日久若有所领悟。在三十八岁时,因友人的介绍,始往江西拜见阳明。当请谒之初,气势岸然,登上座与阳明相抗辩,经两次折服,才下拜称弟子,王氏可为孔门中之子路了。其后拱卫师门学说,行为奇特,也与子路相似。王氏对于教育学理虽没有贡献,但倡出淮南格物论,以安身安心为要旨,矩吾身而规天下国家,持论超出师门的范围,发前人所未发,自属一种创论。
二 钱绪山
钱氏名德洪,字洪甫,浙之余姚人。生于孝宗弘治九年,死于神宗万历二年,享年七十九岁。当阳明平濠归越时,钱氏年正二十六岁,约了同邑弟子数十人,会阳明于中天阁,同请学为弟子。王门中自徐横山死后,以钱氏与王龙溪二人为最高足,此二人师事阳明历时最久,于师门关系亦最深。当是时,凡四方好学之士,远来王门求学的,皆先由钱氏与龙溪“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于文成,一时称为教授师”。当阳明出征思田时,留他们二人居守越中书院,迭主讲席。第二年,阳明死于道路,钱氏服心丧三年之后,才赴廷对,取得进士,派出为苏州教授,后求召进京来,补国子监丞,寻升刑部主事,稍迁员外郎。其后以得罪权贵过了一次的监狱生活,在监狱中仍不忘讲学。出狱以后,不复仕进,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凡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他的讲舍。七十岁以后,以年老气衰,始不出外远游。
徐爱、钱德洪等著作书影
有名的天泉证道问答,话于阳明出征思田之前夕。当是时,师门教法每提如下四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龙溪学案》)
绪山以为定本不可稍易,龙溪以为这是权法,他说:
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亦是无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无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无善无恶之物。
前者谓之四有论,后者谓之四无论。二人相论不决,因乘阳明将要启行之便,相与踵门请求解答。阳明喜他们求意之佳,谓二者皆有至理,前者为由殿下的人说法,后者为上根人说法,宜互取为用。由两论看来,亦可以推知钱、王二氏的性格与学力,所以黄氏谓“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炼,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绪山学案》)。由是王学分两派,亦以钱、王二氏为代表。
钱氏切实不蹈空虚,但平日所论仍是多既本体,少说工夫,对于教育方面的理论则绝少。所言本体,在发挥“良知”说,所言工夫在说明“致”之工。他以心之本体乃纯粹至善的东西,良知为至善之著察,故良知亦至善。至善之体,即虚灵之体,不可以恶名,亦不可以善名,故曰“无善无恶”。此体自然流行不息,通昼夜之道。“良知不假于见闻,故致知之功,从不睹不闻而入,但才说不睹不闻,即著不睹不闻之见矣。今只念念在良知上精察,便是是非非无容毫发欺蔽。”(《会语》)但这一类的话全属哲学范围,可勿庸多述。
三 王龙溪
王氏是浙江山阴人,名畿,字汝止,号龙溪。少于绪山二岁,自孝宗弘治十一年至神宗万历十六年,享有八十六岁的高龄。龙溪与绪山师事阳明同时,出处进退亦常相共,同为师门中的助教者,同为师门中的传道者。但两人的性情各不相同,若以绪山为狷者,则龙溪好似狂者。龙溪自阳明心丧期满之后,与绪山同赴廷对,取得进士,官至郎中。但仕途淡漠,在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会,绪山同为天下学者所宗仰。
王阳明及其弟子
阳明说:“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工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者须用为善去恶工夫,以渐复其本体也。”(《龙溪学案》)龙溪近于上根之人,所以他平日持论趋归于四无。四无之说,凡意、知、物皆归于心,工夫即在心之本体,从心上立根即先天之学。心即良知,由心而发,无往不善。所以他说:
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不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简省力。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工夫转觉烦难。颜子先天之学也,原宪后天之学也。(《语录》)
修养从心体上立根,教育也是从心体上培养。他又说:
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种种培甕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是养根之法。(《语录》)
但这一番话,仍是师门的旧说,并非由他自己创论。王门弟子虽盛,除王心斋淮南格物略有创获外,其余皆是推衍师说,或超出范围;对于教育理论太觉隔阂,所以我们不多举了。
本章参考书举要
(1)《明史》的各家本传
(2)《明儒学案》的各家本案
(3)《陈白沙集》
(4)《湛甘泉集》
(5)《王阳明全集》
(6)《传习录》
(7)《罗整庵文集》
(8)《困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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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沙文集》卷三《与贺克恭书》:“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方可商量处。”
[2] 《白沙文集》卷三《与罗一峰书》:“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不至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之药。”
[3] 湛若水《阳明墓志铭》:“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
《理学宗传·王子》:“冬归越,过广信,谒娄一斋谅。谅故于吴康斋门者,为语圣人必可学而至,深契焉。……乙丑在京师,乃专志讲学。与湛甘泉定交。尝谓初至此,学几仆而兴,既得友甘泉而后吾志益坚,毅然不可遏。”
[4] 《阳明年谱》:“先生曰,吾年来欲逞末流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讲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克察克治之功。”
《阳明学案》:“自龙场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暇坐,心不待澄,不习而虑,出之自有天则。”
《阳明年谱》:“先生五十始揭致良知之教。”
[5] 《传习录》中:“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节目时变不可胜用矣。”
[6] 《传习录》中:“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
[7] 《文集》卷三《答欧阳崇一》:“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8] 《明史·儒林·吕柟传》:“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犹守程、朱不变者,惟柟与罗钦顺云。”
[9] 《罗文庄文集·答欧阳少司成》:“夫谓良知即天理,则天性明觉只是一事,区区之见要不免于二之,盖天性之真乃其本体,明觉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于受命之初,明觉发于既生之后,有体必有用,而用不可以为体也。”
[10] 《文集·答黄筠溪》:“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为良知,知视、知听、知言、知动为知觉,是果有二知乎?”
[11] 《河东学案》下:“先生谓诸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讲学甚高远。某与诸生相约,从下学做起,要随处见道理,事父母这道理,待兄弟妻子这道理,待奴仆这道理,可以质鬼神,可以对日月,可以开来学,皆自切实处做来。”
[12] 《泾河语录》:“章诏云:近日多人事,恐或废学。先生曰:这便可就人事上学。今人把事做事、学做学,分做两样看了。须是即事即学,即学即事,方见心事合一、体用原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