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乾隆戎装像
本章所举教育家五人,除陆稼书一人完全为清代学者外,其余都没有臣服过清廷,可以说是明末的遗民。但他们皆是性理学派,他们的学说影响于清初的力量较大,又皆及见清廷第二代帝王康熙大帝而后死,所以我们叙述清代的教育家,以他们五人为首。此五人中,又可分着两派:孙夏峰与李二曲二人,是折中于朱、王两家之间的,他们的学说含着明末思想的成分很丰富,所以排在最先;张杨园、陆桴亭及陆稼书三人是反对阳明,崇拜程、朱的,到了稼书反王尊朱的旗帜尤为鲜明,已经在攻击明学以回复宋学之旧了,所以排在次首。至于这班人的教育主张之特点:(1)一律提倡实学,要从人伦日用上切实做工夫,不尚空谈,不主浮夸。(2)多半注意到儿童教育,以儿童教育为成人教育的基础,要成就一个良好人才,及培养良好风俗,务必自教育儿童始。(3)对于教法及读书法,也有相当的注意。(4)尤其是桴亭对于小学教育与大学教育的理论,及读书的主张,处处有价值,足以打破历来学者抄袭陈旧的烦闷,令吾人读了耳目一新——足为本章的特色。其余关于教育宗旨及性论等项,所论不多,亦极平常,不过因袭前人的说话而已。
第二节 孙夏峰(1584—1675)
一 生活小史
孙氏生于明万历十二年,死于清康熙十四年,享有九十二岁的高龄。假使他在六十一岁时便死,那完全为明朝的人物,乃鼎革以后又活了三十一岁。他的思想是融和考亭与姚江为一的,且近于甘泉一派,恰恰是明末思想界的产品。不过他的教育生活影响于清朝初年很大,凡清初的北方学者,差不多大半受其洗礼,我们援江汉之例,所以列入清初教育家第一人。
孙奇逢像
孙氏名奇逢,字启泰,号钟元,是河北容城县人。燕、赵地势高亢,往往产生慷慨悲歌之士。先生少年尚节义,喜任侠,或亦北方之强者。他的祖父两代皆取得科名,列入士族阶级;他有昆仲四人,两兄一弟皆为邑庠生,己则于十七岁时领得乡荐。他们虽不很阔绰,总算是容城里较大的士绅家族,因此得与鹿伯顺论交,得与左、魏诸公为友,无形中受了他们忠义之气的感化,所以能够成就他这一副急公仗义的身手。当熹宗天启五六年间,魏阉乱政,先生年已四十一岁,乃冒大危险,举幡击鼓,以营救左、魏诸公,义声震于海内。哪知后来折节为理学,气质一变而为极和气、极平易的教育家了。其实先生自二十八岁以后,就开始研究理学,而气质的变易则在四五十岁以后。初年笃守程、朱学说,迨后才倾向阳明学,这个倾向也是受了鹿伯顺的影响,因为鹿氏是信仰阳明的。先生自四十岁以后,名声早已鹊起,明廷屡次请他出山任事,他总不肯出;到了清朝,也是屡请不出,综计前后共征十一次,而他终守清贫,做一个自甘淡泊的教育家,所以时人皆称他为“征君”。
先生讲学生活,自二十九岁起,到老死为止,综计六十余年。在京师讲学二次:一自二十九岁至三十二岁,约五年;一自三十八岁至三十九岁,约二年。在易州、双峰及百楼间,往来讲学,共六年,自五十五岁至六十岁。到了晚年,六十七岁时,慕苏门百泉的胜景,又迁到夏峰,隐居讲学了二十五年。除此以外,或在故里,或在江村,往来讲学,约计二十余年。双峰地势可以避盗贼,先生因明末盗贼蜂起,来此避乱,一方守御,一方讲习,自此门人反日益多了。[1]夏峰在河南辉县有田庐数顷,是卫河使马玉笋赠与的。先生晚年得此机遇,遂为终老之计,率子弟躬耕,而自己则讲诵不倦。有亲友来从游时,他亦给田他们耕耘,不数年此地遂成一小小村镇。清初理学家而兼名臣的汤潜庵,就是在此时从学于先生的,夏峰先生的称号也是此故。“其持身务自刻砥,与人无町畦。有同学者,随其高下浅深,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立于庸行。上自公卿大夫,及野人牧竖,工商隶圉,武夫悍卒,壹以诚意接之;因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山中花放,邻村争置酒相邀,咸知爱敬。”这是江元度编先生事略所称先生的一段话,我们由此可以想见此老之为人,及晚年的生活一斑。至其求学的精神,到老不倦,且随年龄而加进。尝自述:“七十岁工夫较六十而密,八十工夫较七十而密,九十工夫较八十而密”(本传),气魄之壮确是超人一等。
《孝友堂家规》书影
二 教育要旨
夏峰《教子家训》有这样一句话:“古人读书取科第,犹第二事,全为明道理做好人。”“明道理做好人”六个字,恐怕就是他的教育宗旨。好人是什么样的人?自低一层说,做到忠厚和平循循规矩的士绅阶级,便是好人。我们只读他的《孝友堂家规》及《教子家训》两篇言论,即可以看得出来。自高一层说,好人就是圣人,请看他在四书近指序上开首的一段话:
或问“学何为也哉?”曰:“学为圣人而已。”曰:“圣人可学而能乎?”曰:“可。孟子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曰:“仲尼日月也,犹天不可阶而升也,乌能学?”曰:“日在天之上,心在人之中,天与日月不可学,亦学吾之心而已。心以天地万物为体,欲在日用饮食之间,故曰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尽心知性以知天,而圣人之能事毕矣。”
孙夏峰先生年谱
人心即天地之心,愚民与圣人莫不相同。不过圣人天理常存,能尽此心;愚民多半被物欲充塞,不能尽此心。假令吾人能够明得道理,就可以尽心知性;能够尽心知性,就可以知天,就可以与天通,就可以学到圣人。“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者,圣贤之事也。”(《语录》)
吾人虽渺小,而此身关系很重,“前有千古,以身为承;后有千古,以身为垂”(《语录》)。此身既然有这样重的关系,所以教育为必要。受了教育才能扩大吾人之身,在空间能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在时间能与上下古今联为一气,做到第一等人,才不愧天地父母生我一场。且退一步说,要扶持名教,有益于社会,也须教育造就一班好人。再一退步说,要回复个人的善性,矫正不好的习气,也须借教育的力量。其实三种功用只是一种,把他在九十一岁时答门人的一段话来证明:“学问原是全体大用、一了百当之道,学者只从事于此一事,更无不尽。所谓一事者,复性而已。”(《年谱》)但教育虽为必要,而儿童教育尤关重要,因为吾人一生之为好为坏,全在儿童时期所受的教育如何。且儿童初生,原来本好,因得不着好的教育,所以学坏了。他教诲他的孙子说:
孩提知爱,稍长知敬,此性生之良也。知识开而习操其权,性失初矣。古人重蒙养,正以慎所习,使不漓其性耳。今日孺子转盼便皆长成。此日蒙养不端,待习惯成性,始思补救,难矣。(《家训》)
尔等未离孩提稍长之时,正在知爱知敬之日。为兄者宜爱其弟,为弟者尔爱其兄,大家和睦,敬听师言,行走语笑,各循规矩。程明道谓洒扫应对皆精义入神之事,莫谓此等为细事也。圣功全在蒙养,从来大儒都于童稚时定终身之品,尔等勉之!(《家训》)
关于教人的方法,孙氏采取两种——诱掖与磨炼。对于初学的人,施行诱掖法,“但据现在一念,多方接引,绝不苛求,如孔子成就互乡童子,孟子引齐宣王”之类。对于学力较深的人,则施行磨炼法,“通照其平时细加简点,毫不假借,如孔子成就及门诸弟子,孟子谓乐正子徒哺啜之类”(《语录》)。
三 修为论
修为论就是讨论做人的工夫,也可以说是求学的工夫。夏峰对于这个工夫讲论的很多,约之不外“随时随处体认天理”八个字。这八个字的表面虽与湛甘泉所举相同,但阐发意蕴的地方,不尽相同。我们先将夏峰的原文引两段出来,再加以解释。他说:
问“学下手处”。曰:“日用食息每举一念,行一事,接一言,不可有违天理、拂人情处,便是学问。随时随处体认此心此理,人生只有这一件,所谓必有事也。”(《语录》)
学人用功,莫侈言千古,远谈当世,吃紧处只要不虚当下一日。自子而亥,时虽不多,然事物之应酬,念虑之起灭,亦至变矣。能实实省察,有不处非道富贵之心,有不去非道贫贱之心,常常不放,则自朔而晦,而春而冬,自少而老,总此日之积也。一日用力而力足一日,一日不用力而心放矣。澄心静观,自子而亥,至者几时,放者几时,此际戒惧之功,岂容他人着力。(《语录》)
由这两段看来,可谓发挥尽至了。所谓“随时”就是当下一日,“随处”就是眼前一着,“体认天理”就是切实省察自己的行为,以求无违天理与拂人情之处。在当下一日的眼前一着,打点清楚,不使有丝毫放肆,不使有丝毫不合于天理人情。但这种工夫,不是静的观察,是动的体认,是要从“日用食息”上面切实体验出来。在日用食息上随时随处用力,终身行之而不懈,这才是夏峰的修为工夫。若是离开了日用食息,或是侈言千古、远谈当世,或是悠悠忽忽、空言一贯,皆与夏峰的意旨不合。这种工夫,尚实际不尚理想,重躬行不重口说。理想虽高,口说虽巧,而未曾躬行实践过,就不是实在的学问,所成就的人才就非有用之才。“古人吃饭著衣,便是尽性至命。吾人谈天论地,总非行己立身!”(《励学文》)这两句话,便足以概括他的修为主义。
第三节 李二曲(1627—?)
一 生活小史
盩厔,今作周至。
李二曲名颙,字孚中,是明末的遗民,是清初的大儒,是学兼朱、王的一位教育家。他以明天启七年生于陕西盩厔县,十六岁就死了父亲(父名从信,以壮武从军为材官,于崇祯十五年讨贼殉难于河南襄城),家境贫寒,母子二人生活且难维持。是时二曲只粗解大义,以无力缴学费,从师数人,皆被拒绝。赖有贤母彭氏亲自教导,纵令日不举火,也不令他失学,而他因此更加发愤。家中无钱买书,乃向人借书来读,凡经、史、百家以至佛、老之书,无不观阅,其结果竟成一代大儒。他的父亲以忠君死难,他的母亲以节义自守,且日以“忠孝节义”的话勉他,因此铸成他的人格,天性至孝,感情极富,节义之概溢于面背,一生誓死不肯臣事清廷。自三十岁以后,他已从事于讲学生活,在四十岁以前,他的学行业已响鸣于天下了。当时清廷为康熙大帝,屡开特科,借以罗网一般明末遗民,二曲亦在罗网之列。承宣大吏尝以威吓利诱的手段逼他就范,但他誓死不屈,卒能保持其初衷。康熙九年,他的学生骆钟麟为扬州守,乘他在襄城掘骸之便,请来常州讲学,所以东南人士遂得仰见其风采,亲聆其讲说。每到一处,从游极众,在常州一带日夜讲演了三个月,卒以思亲心动,匆匆北返了。自此以后,足迹不大远行,常筑一垩室自居,自名“二曲垩室病夫”,所以学者称他为二曲先生。二曲死于何年,史书没有明文可考,但看他于康熙二十七年在其父亲忌日,犹率两子设馔祭过了一次的,则他至少活了六十二岁。此六十多年的老翁,纯粹是一个平民,讲学生活至少有三十年之久,康熙大帝很钦佩他的学行,亲赠以“关中大儒”四个大字,李氏可以当之而无愧。
《二曲集录要》书影
二 灵原论
第十一图 二曲本性图
李氏论性也是遵守孟子的性善说,也是折中程子的性兼气质说,毫无新的贡献,对于性与心的区别及关系,未尝谈及。不过在《学髓》里面曾拟设了一个本性图,且再三说明此图之意义。大意是:人生最有价值的只是一点“灵原”,这一点东西是绝对的浑然一体的,又是纯粹至善无一毫人欲之私的。“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时间同其长久,吾人初生即具此灵原,吾人既死而它依旧永存。当它念头未起时,极其精微,具有万理,吾人一切成觉及能力皆由此发生。当它念头初起时,又极其危险,非常活动,所有善的恶的、公的私的,莫不由此显现。念头初起,合于天理便是善的念头,起于人欲,便是恶的,但勿论念头如何,吾人本来的一点灵原未尝不善。本来既然是善的,何以能发生人欲之念而有恶的行为呢?他答复如下: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也者,禀天地之气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此性之量本与天地同其大,此性之灵本与日月合其明,本至善无恶,至粹无瑕。人多为气质所蔽,情欲所牵,习俗所囿,时势所移,知诱于物,旋失厥初,渐剥渐蚀,迁流弗觉,以致卑鄙乖谬,甘心堕落于小人之归。甚至虽具人形,而其所为有不远于禽兽者,此岂性之罪也哉。(《悔过自新说》)
吾人所以发生恶念,其原因有二:一方由于先天的气禀,一方由于后天的物诱。禀受之初,倘是气质已遍了,再加以环境的引诱,引诱不已,因之成为小人,因之近于禽兽。但结果虽然这样坏,而其本来的一点灵原,仍然完存,未尝丝毫损坏。譬之明镜,外面虽蒙些尘垢,而光体未尝不在,只要把一些尘垢洗剔干净,这个镜子依然透明可照。由此看来,李氏以吾人本性只是一点灵原,纯粹至善的,因“气禀”与“物诱”的原故,才有种种恶的行为发生,而恶之形成不过起于最初一念,所以这一念最是吃紧,教育的工夫就当在这一点上着力。
三 悔过自新与讲学
“悔过自新”四个字,是李氏对于教育的意义之解释。吾人本性如同明镜,当其原始之初,意念未起之时,一尘不染,莹澈无瑕,而又能明照万物,所以又名灵原。倘能永远保持原状,虽有意念而所起无不善,则他的行为自然合于天理,也是一尘不染,莹澈无瑕。只是圣人才有这样程度,至于一般人多半受了物诱的引诱,环境的习染,有了尘垢,有了瑕疵,就与原状不相同了。这种尘垢或瑕疵,李氏谓之“过”。过悔而新自常,犹如垢去而明自见,所以教育的意义就是教人悔过以自新。但吾人的过失勿论大或小,全是起于一念之顷,一念不善,滋长起来,就为害无穷,可以悔过的工夫须于“起心动念处”下手。他说:
同志者苟留心此学,必须于起心初念处潜体密验:苟有一念未纯于理,即是过,即当悔而去之;苟有一念稍涉于懈,即非新,即当振而起之。若在未尝学问之人,亦必且先检身过,次检心过,悔其前非,断其后续,亦期至于无一念之不纯,无一息之稍懈而后已。(《悔过自新说》)
《孙夏峰李二曲学谱》书影
但过于善界在几微,非至精至明不能剖析,吾人一向纷纭烦扰,如何能够于动念初起处即觉察而悔改之,所以悔过的初步还须一段静坐的工夫。静久则精神自能收敛,收敛时则心自明澈,可以察觉其隐微,可以主持其动念。在此念头初起之顷,是善的,则用力存养;是恶的,则用力克去。存声养念固然是新,克去恶念而新亦自见。但悔过的初步虽须静坐,却不是空虚的,是要从日用常行中用力;不是高谈的,是要从极浅极近处用力。[2]于日用常行中极浅极近处澄心体察,切实改悔,“悔而又悔,以至于无过之可悔;新而又新,以至于日新之不已”。如此用力,继续不已,到了最后,人欲全消,所发无非天理,工夫才算成熟,教育才是成功。到了此时,可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可以优入圣人之域。
关于教育宗旨,李氏是主张培养“明体适用”的通儒的。明体而不适用,谓之腐儒;适用而不明体,谓之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谓之异端;通儒是既明体而又能适用的。怎样谓之明体适用?他说:
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用,夫是之谓明体适用。(《盩厔答问》)
换一句话,“明体”即是“穷理尽性”,“适用”就是“至于命”,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了,才是明体适用,才是有德有能的通儒,而工夫仍不外于“悔过自新”四字。关于明体所应读的书,则“先观象山、慈湖、阳明、白沙之书,阐明心性,直指本初,以洞斯道之大源,然后取二程、朱子及康斋、敬轩、泾野、整庵之书玩索,以尽践履之功”。(《先正事略》)关于适用所应读的书,则有《大学衍义》、《文献通考》、《资治通鉴纲目大全》,及农田水利等书,以为经国济民之工具,由此亦可以知二曲之不偏于一家之说了。李氏一生以昌明圣学为己任,所以对于讲学看得非常重要。“讲学”二字也可以当做“教育”解释,故他认为教育是很重要的。他说:
天下之大根本莫过于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过于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学术,此在今日为匡学第一要务。洪水猛兽,其为害也止于身;学术不明,其为害也根于其心,非大有为之君子以担当斯道,主持名教为己任,则学术何自而明,心害何自而极?天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明晦,学术之明晦由当事之好尚。(《匡时要务》)
这一番沉痛的语句,不是明明以天下治乱的责任放在教育上面吗?有了好的教育,才有好的学术;有了好的学术,才有好的人心,人心正了而天下自治。所以他又说:
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反正,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者也。(《匡时要务》)
四 反观自省的教学法
二曲既以悔过自新为工夫,这种工夫须自己体验,自己省察,方能办到,所以他的教学法采用“反观自省法”。病痛只有自己才知道,知道自己的病痛之所在了,当下施以克治工夫,则病痛自去。非他人所能代办,也无庸他人代办。且各人所受的病痛也不一样,有好声色的,有好货财的,或好名好高的,若教者施以同一药方,这等于庸医杀人,不如教以一个原则,令受病者各因病自治,比较可靠多了。关于这种教学法,他有一段说得很痛快:
问入问下手之要可得闻乎?先生曰:我这里论学本无定法,本无一定下手之要,惟要各自求入门自图下手耳。……只要各人回光返照,自觉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医某病,即此便是入门,便是下手;若立一个入门下手之程,便不对症矣。(《两庠汇语》)
教育就是治病,病去了则身心才能复原,才能健全。苟所病不除,即“终日讲究只成画饼,谈尽药方仍旧是一个病夫”,所以他有这一番慨叹,病要“自克自治,自复其元”,教者不过略施提撕唤醒的力量,不是代人为谋的,这种自发活动的教学,颇有相当的价值。
李氏在关中书院讲学很久,订有会约,分讲授规程及自修学程两部,无妨节录于下:
《二曲集》书影
(一)讲授规程:(1)每年四仲月会讲一次。(2)开讲以声鼓为号,退席以击磬为号,各击三声。(3)讲前及讲后各对孔子及先贤,举行四拜仪式。(4)座次以年龄为序。(5)开讲之初,须静坐片晌,把心志收敛了,然后申论。(6)讲后如有怀疑,或肯于研究者,可到讲者私寓问难。
(二)自修学程:(1)每日须早起。(2)每日默坐三次:早起一次,午饭后一次,夜晚就寝时一次,每次以焚香一炷为限。(3)每日读书亦分五节:早饭前读经书,早饭后读四书,午饭后读《大学衍义》及《衍义补》,申酉之交如精神疲乏时,则择诗文之痛快醒发者从容朗读,以振作精神,夜晚灯下阅《资治通鉴纲目》或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语录。(4)公置功过簿一本,逐月记载同学的言行之得失,公同评判。(5)每月初一及十五两日开会一次,相与讨论功课,及评判得失。
第四节 张杨园(1611—1674)
一 生活小史
张履祥像
张氏名履祥,字考夫,是浙江桐乡县的人。他所住的村庄名杨园村,所以学者称他为杨园先生。杨园可算明末清初的一个贫苦教育家,生于明朝万历三十九年,死于清朝康熙十三年,一共活了六十四岁,在明、清两朝差不多各有一半的生世。他在明朝仅一县学生员的资格,当明统灭亡之年,他将进三十四岁,自此以后即不复求活动,隐居江、浙间,为私人讲授生活以终老。他始终维持民族固有的人格,死守“忠臣不事二君”的信条,照他的志愿应列为明末处士一流。但他的思想是反王学而崇朱学的,即反明学而复宋学的,实开清代学术复古运动之先声,所以在哲学史或教育史方面,则当认为本期的人物无疑。
杨园幼年本是一个孤童,九岁就死了父亲,由祖父及母亲训育成人,十岁以前完全在家庭受教育,十一岁以后才出门求学,一共从师五人。从刘蕺山先生问学时,年已三十四岁,正当北京陷落、福王监国之年。但受教不过四五月,蕺山殉国,而杨园亦避乱以归隐了。他的讲学生活,始于二十三岁,以至老死,合计不下四十年,设馆差不多有十处之多,不外浙江、江苏各县近海一带。一面讲学,一面躬亲操作,是学者,是绅士,又是自耕农民,与吴康斋差不多同一行径。虽一度从刘蕺山,但他是程、朱的信徒,平生极端反对王学的。对于程子则尊守“存心致知”四字,对于朱子则尊守“居敬穷理”四字。他说:
程门四字教,曰存心,曰至知。朱门四字教,曰居敬,曰穷理。居敬所以存心也,穷理所以致知也,一也,而朱益紧切矣。学者舍是更无学法,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初学备忘》上)
《张杨园全集》书影
他平日是主张实事求是的,是提倡实学的教育家,所以力讲笃实践履,最反对广交游、盗虚声的一般虚伪学者。讲学四十年,及门之士也很多,但没有一次正式举行师弟子之仪式,他认为这是明末士大夫所常蹈的交游气习,借讲学以相号召,把讲学的真义完全失掉,所以力加矫正。张氏中年求学格外勤苦,一面讲学,一面自修,尝终夜不就枕席者十余年,所以精力早衰。平生短篇著作很多,思想总不脱离程、朱的范围,死了后由门人编辑成书,名曰《杨园全集》[3]。
二 教育论
张氏平日是“祖述孔、孟,宪章程、朱”的,①所以他的思想即是孔、孟的思想,他的方法即是程、朱的方法,对于教育并没有特殊意见。私设讲坛四十年,所以谆谆训练学生的,不外“辨心术”、“求实学”两点,前者是为人的始基,后者是为人的工夫。他说:
读书先要正其心术,心术者为木之根、谷之种。根先坏,千枝万叶总无着处,种稂莠,栽培滋养适为害耳。(《初学备忘》下)
学者起足第一步须是路途不错,此处一错,无所不错。(《愿学记》二)
“心术”即“思想”,吾人的行为随心术为转移,即受思想的支配。如果思想纯正,所闻所见皆以充实此纯正之思想,则所行所为自然纯正。如果思想不纯正,所闻所见适以助长此不纯正之思想,则所行所为尽属坏事。所以儿童开始受教时,即学者开始为人时,就当教他们辨别心术,何者为正,何者为不正,对于正与不正辨别清楚了,即从正的一点立根。从此一点立下根基,譬如走路一样,路途正,所走皆是正路;譬如种谷一样,种子良,所生必是嘉禾。哪一种心术才算正,哪一种才算邪呢?据他的意见,不外善恶义利之分。吾人存心向善为义,则谓之正的心术;吾人存心向恶为利,则谓之邪的心术。所谓向善为义,就是肯做一个有道的君子;所谓向恶为利,必然走入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路,所以这一点关系极其重要。辨心术也可以说就是“立志”,开始立一个什么志向,就可以做一个什么人,所谓“凡初为学先须立志,志大而大,志小而小,有有志而不道者矣,未有无志而有成者也”(《初学备忘》上)。心术辨正以后,即志向立定以后,务须脚踏实地做去。所谓“人既有志,正须下笃实工夫,方得称志”(《愿学记》二)。所谓“此志一定,却须坚确不移。凡平日诵读讲习,与夫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其为我志所愿,勉而求之;其为非我志所愿,决而去之,自能向上”(《初学备忘》上)。实学即切己为人之学,苦吃苦挣的精神,实下进德修业的工夫。这种工夫,不是如名士之纯盗虚声的,也不是如学究之博闻强记的,也不是如怠惰者之悠悠忽忽的,更不是如禅家学者之一几而顿悟的。这种工夫,即孔子下学而上达的工夫,即朱子居敬穷理的工夫,以不敢一刻少懈的精神,从人伦庶物上点点做去,不要浮夸,不要等待,不要间断,要绵密,要坚实,今日如此用力,明日也是如此用力,时时刻刻莫不如此用力,迨日久纯熟,自然一旦豁然贯通,即是成德的君子。这种学问,就与为人一致,这种教育就与生活一致,诚所谓无一念非学问,无一事非学问了。
以上两点,是他看为最重要,平日对学生谆谆训诲不忘的。此外还有几点:(1)关于训练方面,他尝举几个德目以开示学者。“立身四要:曰爱、曰敬、曰勤、曰俭”(《训子语》上),这是陶冶品性的标准。“教子弟只四语是纲领:入则孝、出则弟,言忠信、行笃敬”(《备忘》二),这是处世为人的标准。至于“辨心术、明义理、治性情、正容德、谨言语、慎事为”(《备忘》一)六条中,除一二两条已说明于上外,其余四条皆是关于品性陶冶的。(2)关于教材方面,不外宋儒学术,而以《小、学》及《近思录》二书为入门必读之书。“学者不从二书为门庭户牖,积渐以进,学术终是偏枯,立身必无矩法”,这是他在《初学备忘录》所指示于他的门人的话,可以知道他对于这两书的注意了。除此以外,如《颜氏家训》,如《白鹿洞规》,如《二程全书》,如宋儒各家语录,皆是必读的书。他在三十三岁时,编了一部书《名经正录》,是取朱子《训学斋规》、《白鹿洞规》,司马温公《居家杂仪》及朱子《增损吕照乡约》四种编辑而成的。在这书的凡例里面,并叙了这几句话:
《斋规》为小学之事,蒙养以正作圣之基,故居于首。《洞规》大学之事,由小学而及于大学,不躐等也。师舍是无以教,弟子舍是无以学,二者所以修身也。《杂仪》齐家之事,故次之;《乡约》御邦家之事,故以终焉。(《年谱》)
由这几句话,不仅知道他平日教授学生的程序,即训练学生的标准也可推见一斑。(3)关于师资方面,他也有两点意见:一为选择师资,“须择老成之士有品行、有学识者,方能造就得子弟”(《备忘》一)。二为教师须负全责教诲弟子,善于教导。若“子弟教不率从,必是教之不尽其道,为父兄师长者但当反求诸己,未可全责子弟也”(《备忘》一)。至于借设教以相号召,或无教导的能力者,皆不是良教师。(4)读书法。张氏谓读圣贤的书,当要以圣贤的言行作为吾人立身的规矩准绳,须时刻照着去行。以这种态度来读圣贤的书,所以第一步务必读熟,不要贪多,不要求速。第二步提取书中的要领,慢慢地涵泳其意味。涵泳之时,一方“体之于心”,一方“验于身”,务求古人的言行与日用行习贴切,务求日用行习与古人的言行一致。倘此中发现有未安的,则“静以思之,详以问之”,终必“见得圣贤所说道理无非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由此积渐以厚,则读书才有用处,方是实学”。
三 修养论
张氏为人,是主张居敬穷理的,是要检点克治的,所以他的修养也是本着这种精神——苦吃苦挣的精神,须当“夙夜匪懈”,须当“无终食之间违仁”。换一句话,一日存在须当做人一日,一息存在须当一息不敢少懈,所谓“言有教、动有则、书有为、宵有得、瞬有存、息有养”的工夫。这种工夫,他自己确实能够做到,史称他“平居虽盛暑,方巾深衣,端拱若泥塑,或舟行百步,坐不少欹”,(《先正事略·名儒篇》)我们就可以想见这位道学大家的古怪样子。但他关于修养论所说的确是透辟痛快,有精神、有血脉,足以订顽贬愚,而言词又极浅近,吾人无妨直接抄录二段于下。他尝说:
吾人自著衣至于解衣,终日之间,所言所行,须知有多少过差。自解衣至于著衣,终夜之间,所思所虑,须知有多少邪妄。有则改之,此为修身第一事。
这自然是极呆板的道学的行径,凡朱学的教育,大半有这样子,当否自当别论。
又尝说:
吾人一日之间,能随时随事提撕警觉,便不到得汩没。当睡觉之初,则念鸡鸣而起为善为利之义,平旦则念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否,日间则念旦昼之所为不至枯忘否,以至当衣则思不下带而道存之义,临食则念终食不违之义,及暮则思向晦瞑息以及夜以继日记过无憾之义。如此则庶几能勿忘乎。若其稍忘,即自责自讼不已。(均见《学案小识》)
由上两段话看来,张氏夙夜匪懈的工夫,真有如昔日颜子之无终食闻违仁及曾子之一日三省的遗风,其行为虽不免呆板,但亦不愧为笃实人格者。
第五节 陆桴亭(1611—1672)
一 略传
陆世仪像
陆桴亭是明末一个处士,与张杨园的行径相同,始终未臣服过清朝。但杨园在明朝犹取得县学生的资格,其生平事迹有年谱可考,而桴亭处境更穷,名尤不显,直到满清乾隆以后,经海内学者阐发幽光,才与陆清献并称为清初朱学正宗的二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关于他的生活史,无多事迹可述。桴亭名世仪,字道威,是江苏太仓县人。虽笃守程、朱学说,可是志气豪迈的一位学者,与杨园之迂拘古板,自有不同。在明末北京陷落时,曾上书当道,建平寇的计策。南京陷落以后,感故国沦亡之痛,遂凿一地穴,在里面建一所亭子,取名桴亭,自己隐处其中,故后世称他为桴亭先生。康熙庚子年间,他已五十岁了,曾讲学于东林书院数年,到丙午年又讲学于昆陵,后来又归而讲学于其里中。我们把他的生活分析起来,在明亡以前,其前半生尚有志于功业;在清廷建设以后,其后半生则始专力于讲学,以教育寄其怀抱。他与杨园同年生,早死二年,享寿六十有二岁。对于教育学理的贡献,极为切实合理,且有些地方格外新色可取,已开了近代教育思想之端,比较以前一般教育学者要进步多了。至于他做人为学,都是非常切实,寸步而进,终身不息的,真有昔日朱子居敬穷理的精神,亦足令人景仰。
二 本性之研究
陆氏自二十七岁始从事于本性的研究,到四十九岁方得到一个定论。在此二十二年中,对于本性的认识,经过了四次转变,即达到了四层的进步,可算为用心之勤了。在二十七岁以前,他只跟随当时教师的谈说,承认性有两种,“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并喜欢同禅家及别家讨论人生以上,或未生以前的性体。自二十七岁以后,开始研究程、朱学说,对于“性”之一字才想自己立定主张,探出一个究竟。此时所得力的,为“理先于气”一句话。这句话的解释,即“理居先,气居后;理为主,气为辅”,自以为理气二物,分得条理清晰,不相紊乱了。这是他对于本性的研究之第一层的进步。迨后他又觉得照这样说法,未免将理气分得太开,未能融合为一。再下工夫,才悟到“理一分殊之旨”,理与气是一贯的,不过理只一个而气有千万不同。这是第二层进步。迨后,他又怀起疑来了,既是理一而分殊,则人与万物之性有何同异,如何同异?因读朱子“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论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两句话,于是又识得“天地万物本同一体处”的道理,则人与万物之所以同,及所以异,又了然了。这是第三层的进步。到了这一步,对于性的认识,如理与气,及人与物,似有相当的明澈,但于“性善”二字仍守陈说,是就“继之者善”说的。照这样说法,则性与气质仍旧是可以分离的。到四十九岁以后,再加玩索,又有一番觉悟。性是不离气质的,一说到性便属于气质了;若离气而言性,则性无着落,亦不成其为性了。孟子所谓“性善”,是就“成之者性”说的,是就有生以后说的,是合了气质而言的。于是得到一个结论:
性为万物所同,善惟人性所独,善性之旨正不必离气质而观也。
这是他最后的进步。拿这个结论,遍与宋儒诸家的性说比较与参证,于是对于自己的主张,相信益坚,但犹不敢发表。到了五十六岁以后,人已渐渐老了,在康熙丙午年间,讲学于昆陵时,才以二三十年所研究的结果公布于社会,并将他的思想之变迁的经过也一一说明。这种研究的精神及有系统的叙述,是从来论性的人所未曾有的(见《学案小识》)。
第十二图 桴亭性命图解
凡宇宙万象莫非一气之流行,流行之所以然谓之理。此“理与气在天为天之命,在人为人之性”。性与命是一体,都是包摄理气的。吾人禀受天命而为“性”,既有是性则由性生“情”,由情生“意”,意之坚决处谓之“志”,志之浩然盛大处谓之“气”,合情、意、志、气等要素,再加以扩充了谓之“才”。此六种不是并立的,是递生的,演成的,其原始则谓“性”,其集成则谓“心”;所以心是统性、情、意、志、气、才六种而言的,是合神与形而名的(见《答友人问》)。如果我们以图表示,则有右图。
三 小学教育
陆氏的教育理论,以关于小学为最进步。他定小学教育为十年,以五岁至十五岁的儿童为受小学教育时期。在此时期的儿童,生机活泼,一片天籁,且富于可塑性,最易被人引诱。教者应当顺着他们的天性与兴趣,依照正常的轨道,因势利导,将来才可以成就一个“人”。古代“人心质朴,风俗淳厚”,儿童至七八岁时知识尚未大开,所以定八岁为入学始期。近代人心风俗皆较以前复杂,儿童的知识发达亦较早些,若仍迟至八岁始入小学,与儿童发达不相合,施教必感困难,所以应定以五六岁为入学始期。
关于儿童的训练,宜主宽不宜主严,盖这个时候正是他们身心发达时期,过于严了,阻丧了他们的意志,有碍发育,不如持以宽和的态度,逐渐诱导,较有效力。他又以朱子的“去其外诱,全其真纯”八个字为训练的纲领。外诱如“樗蒲、博弈及看搬演故事之类”,皆为不正当的事情,而最易引诱儿童。儿童一被引诱,即放荡而不习正业了,所以应当杜绝;外诱杜绝了,真纯自然可全。但要杜绝儿童的外诱,首先就要为父兄师长的自己没有外诱,能够以身作则,而且无亲外诱的机会,他们自然易就正轨,以全其真纯。
清代私塾
关于儿童的教材,陆氏似若分为两期:在十岁以下为第一期,在十岁以上为第二期。第一期的教材,有读物、歌舞及写字三项;第二期,有读本及礼乐二项。从前小学教师多以朱子所辑《小学》一书为初学儿童读物,他认为很不适宜。他的理由是:该书内容属高深学理,不是儿童所能懂的;内中所引礼节多为古礼,与时代不合,不能应用;且开卷难字太多,尤不便初学。若以此书为初学儿童读物,只是令他们茫然不晓,徒足以耗费时光而已。在陆氏的意见:当五六岁的儿童初入学时,语音尚未清朗,不能诵读长句,应编一种字句很短的韵语,作为儿童读物。该读物的内容,须选择适合于儿童兴趣,及不与时代相背的材料,以韵语的格式、浅近的文字,编成三字一句或五字一句,取名《节韵幼仪》。照这样办,儿童才容易通晓。年龄稍长,加课以《小学》、《四书》等书。儿童天机活泼,最喜歌舞,教师宜乘时教导,以发展其天能,以鼓舞其兴趣;且歌舞即礼乐的初步,此时习会了歌舞,将来升歌习礼更有底。儿童习字,宜仿宋人教小儿习字法,先令儿童影写赵子昂大字《千字文》。年龄稍长,再合习智永《千字文》。字数由少而多,初为影写,后乃临写,每日如此,练习久了自然运笔如飞,不至走样。且写字时不仅教他们写得好,也可以多识生字,而收记诵之功。儿童到了十岁以后,所读的内容更丰富了,不仅四书、五经在所必读,即天文、地理、史学、算学之类也宜选择较有价值的编成韵语了,令他们诵读。陆氏以儿童在十五岁以前,记忆力最强,此时是他们诵读的时期,也是记忆的时期,宜选择人生必需的教材,令他们多读熟记,不可错过。至于礼乐一项的教材,也须重编,宜参酌古今之制,把冠、昏、祭及乡饮、乡射诸礼的内容编辑成一部礼书,又把文庙乐舞及宴饮、升歌诸仪编成一部乐书,与读本同时学习,遇了令节,或重典,或闲暇的日子,特别演习。升歌习礼的价值,不仅是模仿古人,且可以“涵养气质,熏陶德性”,无形中增加训育的效能最大。
智永真草千字文
关于小学教法,陆氏主张“即读即教法”,即是“知行并进法”,尤其对十岁以下的儿童必须采用。他说:
如头容直,即教之以端正头项;手容恭,即教之以整齐手足;合下便教他知行并进,似于造就人才之法更为容易。
这种教法我们可名为“知行并进,训教一致”的办法,颇合于教育原理。关于礼乐的教法,他主张“由粗以及精,因年而进”之法,亦有价值。
除以上各条外,陆氏对于小学教育还有两点意见:一为家庭教育,二为女子教育。他认家庭教育是辅助学校教育的,不仅居在辅助的地位,且居在并行的地位。当儿童未入学以前,或出学门以后,均在家庭生活,倘家庭没有相当的教育,随他们做恶习非,甚至于家人“戏教以打人、骂人,及玩以声色玩好之具”,气习先已教坏了,再入学校,想图矫正,殊不容易,所以家庭教育至关重要。如洒扫、应对、进退等事,亦家庭所应当教的。至于女子教育,他也看得很重要,女子也必须受教,但他对于女子教育的观念则不同男子。他说:
教女子只可使之识字,不可使之知书义,盖识字则可理家政、治货财,代夫之劳,若书义则无所用之。
又说:“‘无非无仪,惟酒食是仪’一语,真教女子良法。”原来他主张女子教育是只令识些文字了,可以料理家务,做一个无才便是德的贤妻良母罢了。至于书义勿庸多读多懂,因为没有用处,不仅没有用处,且恐坏事哩。法人卢梭著《爱弥儿》(Emile)一书,提倡自然主义教育,处处表现不朽的价值,而对于女子教育则轻视极了,其主张很与陆氏相似。由此,你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未曾脱离封建时代思想的人物,勿论他的教育理论如何进步,而对于女子教育总是畸视的。(均见《思辨录·小学类》)
四 大学教育
陆氏说:“予以为古人之意,小学之设是使人由之;大学之教,乃使人知之。”(《思辨录·小学类》)这是他对于小学与大学两段教育的解释。儿童在十五岁以前,智力尚未发达,小学教育不过指导他们如何动作,如何读书,如何生活。到了十五以后,进了大学,才教以学理的研究,及研究一切之所以然。教育宗旨,在教学生怎样做“人”,换一句话,即教他们做一个圣贤。但这个宗旨,在小学时代不能讲明,因为他们不能听懂,所以课《幼仪》、授《小学》,用知行并进的法子,不过矫正他们的行动与习惯,引导他们向着圣贤路上走就是了。到了大学时代,一方面教以怎样为圣贤,一方面教以所以为圣贤;且一方面由听讲而得,一方面更要由自己研究而得。但“人”不是容易做的,“圣贤”不是容易学的,在这时期所以进学之始便须立志。他说:
学者欲学圣贤,须是立志第一。志是入道先锋,先锋勇,后军方有进步,志气锐,学问乃有成功。(《思辨录·立志类》)
意志决定了,即着手做工夫,不要期待,不要选择,“只在这所在、这时候做去”。做人的工夫是什么?不外“居敬穷理”四个字。[4]勿论千圣千贤的道理,总不出此四字的范围,所以吾人应当依此四字做去。但此四字中,居敬是工夫的主宰,穷理是工夫的进步,以居敬的态度来穷理,在穷理的进程中不忘居敬。照这样做去,思想才纯一,工夫才切实,这才是实学,这才是程、朱的教法,这才可以为圣贤。
大学校址宜择一国中胜地,风景佳美,远离城市,才宜于研究学问。学校之旁还须多建房屋,为学生寄宿,一则可以朝夕听讲,二则可以互相观摩。大学的课程宜仿湖州学的办法,分科教授。如经义一系,则又分为《易》、《诗》、《书》、《礼》、《春秋》等科;治事一系,则又分为天文、地理、河渠、兵法诸科。每科设一科长,聘请专门名家充当;另设学长一人,以总其成。如此办法,则大学才有成绩,人才可从此养成。否则学生散处四方,教师不过滥竽充数,如明末学校的情形,学校徒有其名,怎样望其有成功?
五 读书法
他的《思辨录·格物编》里,关于读书方法,讲论颇详,很有些可取的地方。我们无妨分条叙述于后:
(一)读书分年。陆氏把吾人读书生活分作三节,每节十年,共计一生可读三十年的书。第一节自五岁至十五岁,这十年谓之诵读时期。第二节,自十五岁至二十五岁,这十年谓之讲贯时期。第三节,自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这十年谓之涉猎时期。十年诵读之书,为《小学》、《四书》、《五经》、《周礼》、《太极》、《通书》、《西铭》、《纲目》、古文、古诗及各家歌诀。十年讲贯之书,为《四书》、《五经》、《周礼》、《性理》、《纲目》、本朝事实、本朝典礼、本朝律令、《文献通考》、《大学衍义》、《衍义补》、地理书、水利农田书、兵法书及古文古诗。十年涉猎之书,为《四书》、《五经》、《周礼》、诸儒语录、《二十一史》、本朝实录及典礼律令诸书、诸家经济类书、诸家天文、诸家地理、诸家水利农田书、诸家古文、诸家诗。以上各书,力能兼的则兼习,不能兼习则涉猎诸书可以从略。
(二)读书分类。以上各书,只是分期学习,可未曾分类,而分类也要紧。分类之法,如研究史学,凡关于史学诸书列为一类;如研究经学,凡关于经学诸书,别为一类。这样分类读法,“不惟有益,且兼省心目”。
(三)读书分等。书籍愈传愈多,吾人一生不能遍读,务必分别轻重,哪些书是非读不可的,哪些书可以读可以不读的。陆氏分别轻重为三等:(1)如《四书》、《五经》、《性理》、《纲目》等书,最重要,这是终身所当诵读不忘的。(2)如水利、农田、天文、兵法诸书,为次要,亦须一一寻究,得到内中的要领。(3)其余子史百家等书,性质更次,不过视其大意而已,不必一一诵读。
(四)读书须穷理。读书不在背诵文字,夸示博雅,若以此态度读书,陆氏所谓“玩物丧志”。吾人读书,须要穷理,所谓穷理,要求得书中的义理,与己身相合,又与事实相合。求与己身相合,须拿书中所说的放在自己的身心上体贴;求与事实相合,须按照书中所说的切实做去。如此读书,才能嚼得出滋味来,才觉得古圣贤所说的句句亲切,才能因读书以指导其行为,因读书以涵养其品性。
(五)读书要开辟。读书要不为书所困,能使书为我用,这非有开辟的心胸不能办到。陆氏开辟心胸的一段话,写得极好,我们可以直接抄录出来:
凡人读书用工,或考索名物,精研义理,至纷赜难通,或思路俱绝处,且放下书册,至空旷处游衍一游衍,忽地思致触发,然中解,有不期然而然者,此穷理妙法。又或发愤下帷,三冬两夏,满腹中诗书义理盈溢充足,却出来游衍一两日,真觉得水流花放,云行鸟飞,满空中是活泼地景象。此孟子所谓生矣境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也。(《思辨录·大学类》)
(六)读书要宁静。在闹市的地方读书,殊不相宜,地方越宁静越好。陆氏主张在山中读书,果能离家入山,把一切俗事抛开了,而读书才能宁静,才能专一。在这时候,计算应读何书,计算读书几年,然后分年来读,每年读一项,每项做一结束。如此读法,不仅十年,即三五年之后,亦必有相当的成绩。
第六节 陆稼书(1630—1902)
一 生活小史
前二节所述杨园、桴亭二人,尚不离为明末的处士,至稼书则完全为清初的人物了。稼书生于明崇祯三年,死于清康熙三十一年,一共活了六十三岁。当鼎革之际,他不过年方十四岁的一个少年而已。这个少年,姓陆氏名陇其,稼书是他的别号。他是浙江平湖人,屡代为官宦之家,在幼年时代曾受过很好的家庭教育。他的政治生活,亦不算怎样发达,当四十一岁时才中进士,以进士的资格补过两次知县,拜过八次御史。知县生活共有九年,一在嘉定二年,一在灵寿七年,以清廉为本,两处成绩卓著,尤以在嘉定的治绩评为天下第一。至入都拜御史时,他已六十一岁了,为期不久,不过年余之谱,便罢官归了故乡。综计陆氏一生政治生活,不过十一年,而他的教育生活则有三十一年——自二十一岁开始设帐,到老死为止,除去服官时期外,全为私人讲学时期。但在服官期内,亦未尝离开教育生活,如在灵寿当知县时,且规定讲学条例,编有松阳讲义,可说从二十一岁起到老死为止,此四十余年中无日不在讲学。不过陆氏讲学的时期虽长,而讲学的声势并不大,因为他是一位提倡实学的教育家,不肯呼朋引类、虚张声气以为号召的。
二 性格及思想
“平湖陆稼书先生,以名进士两为邑令,八拜御史。其正学清德,惠政嘉谟,浃洽于人心,流传于士口,称之为醇儒、为循吏、为直臣,至有目之为圣人者”。这是他的门人侯开国在《三鱼堂全集序》上赞扬他的几句话。陆氏“积诚励行,风清格高”,所做一事,即尽瘁一事,确不愧为本色的贤士大夫,如他的门人之所赞扬。但我们以为陆氏时代的价值还不仅此,他是以提倡实学,振饬学风,拥护朱子为宗旨的一位大教育家。
清初程、朱的忠实信徒,世人皆以二陆并称,但桴亭虽力辟王学,态度尚属和缓,而稼书则处处以尊朱黜王相号召,旗帜鲜明,词气严峻,真有非打倒王学不止之气概,真有如昔日孟子“辟杨、墨,闲先圣”之遗风。陆氏以学术关乎风教,风教关乎国家的兴亡。明朝之所以遭破亡,由于士风太坏,一般人失了正常的教化;而风教之坏由阳明及其门徒倡为放诞诡异的学说,援儒入墨,以伪乱真。王氏以有力者的地位,登高一呼,而其学又极简易,所以天下读书人莫不乐于趋从,天下读书人皆口谈王学,渐渐放弃规矩,师心自用,甚至于礼法也不遵守了。读书人为民众的领袖,而皆不讲实学,不守礼法,教化安得不坏!这种学术之败坏人心,等于清谈之祸晋,明朝安得不亡![5]要挽救人心,当然从振饬学风着手;要振饬学风,当然力尊朱子,以朱子的实学矫正王学的空疏,以朱子的绳墨矫正王学的放诞。所以他对汤潜庵说:“今之学者必尊朱子而黜阳明,然后是非明而学术一,人心可正,而风俗淳。”在他的《外集经学篇》里面,亦说:“今之论学者无他,亦宗朱子而已,宗朱子者为正学,不宗朱子者即非正学。汉儒不云乎,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然后统一可纪,而法度可明。今有不宗朱子之学者,亦当绝其道勿使并进。朱子之学尊,而孔子之道明,庶乎知所从矣。”以朱学为教育标准,以此标准来振饬学风,挽救人心,把关系说得这样重大,而提倡又尽毕生的热诚,陆氏对于朱子可谓真正的忠实信徒。至于效董子“学术一尊”主义,已含了一种学阀的风味,但总不失为一个热心于风俗教化的教育家。
陆陇其像
三 儿童教育之重要
“崇尚实学,培养淳风”,为陆氏的教育宗旨。要培养社会的淳朴风气,须社会上有一般循规蹈矩、讲求实学的读书分子为表率。要使社会上的读书分子循规蹈矩、讲求实学,须平日有这种习惯;这种习惯的养成,其关键全在童子时代,所以童子教育最关重要。陆氏推论当时风俗败坏而未已的,都是由于当时儿童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当童子时代,为父兄师友的,平日既不教以洒扫应对日用伦常之事,朱子所集《小学》一书弃而不读,即或每日课以《四书》,亦不过借此为应科举取利禄的阶梯。至于孔、孟之如何教人为人,是不管的。迨他们年龄稍长,为父兄师友的,则教以如何应科举,如何取利禄,如何立奇异,挑动他们专用机诈的心机,奖励他们崇尚浮华的趋向,至于学问之实在不实在,行为之正道不正道,是不问的。科举考试的日子来了,一旦侥儌获取,便自以为学问已成,无所不能,不复知人间尚有当读之书及当为之事。这一班人,自己既莫明其妙,以他们去领导社会、表率群伦,则风俗怎样不坏,社会怎样不乱!我们一推论其原因,则由于昔日童子时代的教育受坏了,所以当今最要紧的莫如童子教育。童子应当教些什么呢?他说:
陆陇其书法对联
陆陇其印
教之道必以小学为基址,以濂、洛、关、闽之书为根本,以先王浑醇厚朴之文为彀率。使自孩提有识,即浸灌于仁义中正之中,游衍于规矩准绳之内,如水之汪洋浩渺而不得越乎其防,则文章不期正而自正,风俗不期厚而自厚矣。(《历科小题永言集序》)
陆氏又说:
吾每教童子作文,未尝不战战兢兢,惟恐一言之病中于其心,异日将硕大蕃滋,鬯茂修达,不可救药。盖今之聪明,当扩充于范围之内,不当扩充于范围之外。(《历科小题永言集序》)
由这两段话看来,陆氏教儿童是当立一标准,要他们遵守的,定一范围要他们在里面活动,不可逾越的。他的标准就是程、朱,他的范围就是宋儒学说,凡能谨守绳墨的才是好学生,否则便是不好的学生。当儿童时代,能谨守绳墨,到了成人时代便是循规蹈矩的士君子,才是讲求实学的人才;这种人才必不放诞猖狂,犯上作乱。影响所及,风俗自然淳朴,国家自然安定,这是陆氏的教育理想。所以他平日教人“必授以《小学》及《程氏读书分年日程》,俾学者循序致功”(《先正事略》),以期达到他的理想。吾人以为陆氏的教育理想固高,但他的头脑究竟腐败,尤以不许逾越范围,未免过于束缚儿童的智力之发展,所有教育理论以与桴亭所论的比较,相差远了。
本章参考书举要
(1)《清儒学案》的各家本案
(2)《先正事略》的各家本传
(3)《夏峰全集》
(4)《李二曲先生集》
(5)《张杨园先生全集》
(6)《思辨录》
(7)《论学酬答》
(8)《陆稼书集》
(9)《三鱼堂全集》
* * *
[1] 《先正事略·孙夏峰事略》:“时畿内盗贼数骇,先生率弟子门人入易州五公山,结茅双峰,戚族相依者百家,乃饬戎器糗粮,部署守御。又以其暇赋诗习礼,弦歌声相闻,盗贼屏迹,时以方田子春之在无终山焉。”
[2] 《传心录》:“讲问自新之功当从何处着力?先生曰:最上道理只在最下修能,不必鹜高远、说精微,谈道学、论性命,只就日用常行纲常伦理极浅极近处做起,须整顿精神中常惺惺,一言一动并须体察,必使言无妄发,行无妄动,表里精神,无一或苟,如是则洁净透脱,始可言功。”
[3] 《杨园全集·训门人语》:“辛亥三月门人姚瑚同弟至语溪力行堂候先生,先生以为学当祖述孔、孟,宪章程、朱,谆谆数十语。”《学案小识》尝云:“三代以上折中于孔、孟,三代以下折中于程、朱。”
[4] 《思辨录·居敬类》:“居敬穷理四字,是学者学圣贤第一工夫。彻首彻尾,总只此四字。”“或问:居敬穷理是吾子宗旨否?予曰:仪亦不敢以此四字为宗旨,但做来做去,觉得此四字为贯串周匝,有根脚,有进步,千圣千贤道理,总不出此。”
[5] 《稼书文集·上汤庵书》:“自阳明王氏援儒入墨,以伪乱真,天下虽然响应,皆放窠规矩,而师心自用,学术坏而风俗气运随之:比之清谈之祸晋,非刻论也。”
《学术辨》上:“故愚以为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