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本期的政治主张,有三派:一为民主共和派,二为君主立宪派,其他则力主维持旧制——君主专制。本期的教育主张有二派:君主立宪派提倡国民教育主义,君主专制派仍持人才教育主义。至民主共和派,在政论方面虽为最急进,可是在教育方面的表现很少,所有言论亦无关于教育,所以本期只得从略。主张人才教育主义的,有张百熙、张之洞、吴汝纶一班人,我们以张之洞为代表。提倡国民教育主义的,有康有为、梁启超、汤觉顿一班人,我们以梁启超为代表。
中国历来的学者全是提倡贤人政治,把国家政权交给少数贤明的士大夫,使无知无识的愚民安居乐业,就可以致天下于太平,所以那时的教育只注意少数优秀分子。张氏虽以提倡新学自命,但以所受旧式教育过深,仍未丝毫脱离封建时代的头脑;且业已身居高位,为本身利害计,也不得不讲贤人政治,不得不力持人才教育主义。梁氏的政论虽不及民主共和派的急进,但他所受的旧教育比较尚浅;生在海滨,又尝亡命海外,受了新潮流的影响不少;且以一介书生,在现时政府之下亦没有取得相当的政治地位,自然容易接受潮流,提倡国民教育主义。张氏因主张人才教育主义,所以力主干涉,反对女学,取缔报馆。梁氏因提倡国民教育主义,可以力尚自由,力倡女学,主张广开报馆,多设学会。张氏因主张人才教育主义,所以对于高等教育的设施,特别重视。梁氏因提倡国民教育主义,所以对于初等教育的教法,特别重视。至若对于当时“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教育思潮,张、梁二氏的态度,差不多是完全一致的。
第二节 张之洞(1837—1909)
一 略传
张氏字香涛,生于清道光十七年,是直隶南皮县的人。十六岁颁乡荐,二十七岁成进士。这个时候,正当清代考证学鼎盛以后,今文学新起的时期,而张氏所学不与他们尽同。张氏富于强记能力,好为博览,喜为词章,所学兼采汉、宋,对于宋、明理学特别提倡,而所最不同意的则为公羊学。这个时候,正当清廷势力陵夷,列强相继压迫的时期,张氏为人有大略,为学以通经致用为主,对于当时政治及国际情形尤喜留心研究。在他成进士的第五年,被派充浙江乡试的副考官,接手授湖北学政。同治十六年,又被派充四川乡试的主考官,接手授四川学政。由光绪元年至七年,在京任司业侍讲及阁学等职务。自光绪七年以后,他的地位陡增,专任封疆大吏了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中,计任山西巡抚三年,两广总督六年,两江总督前后二年,其余皆在湖广总督任内。他调任湖广总督,始于光绪十五年、终于三十三年,除中间临时两调两江外,前后约计十七年,为清代总督中在一地方任期最久的一个人。张氏好功名,喜作为,对于提倡教育,培埴人才尤具热心。每到一处,必有所建设,所建设的关于教育事业尤多;当时居高位而讲新学者咸推张氏为第一人,而张氏亦以通新学自命。自光绪三十三年以后,被召入京,供职中枢,兼管学部,此时所谓位极人臣,而张氏年已七十一岁了。三年之后死于京师任所,享有七十三岁的高寿。晚年自号抱冰老人,湖北人士在武昌蛇山下为他筑抱冰堂一所,至今尚有纪念的。
张之洞像
二 教育生活
张氏虽不是一个纯粹教育家,而对于教育方面的建设却较多于其他事业。综计他自成了进士以后的生活,可以分着四期:第一期为学政时代,第二期为司业侍讲时代,第三期为总督时代,第四期为学部尚书时代。除了第三期,其余三期所任的全是教育职务;第三期虽非教育职务,而对于教育方面的设施,却比较其他各期的成绩为大,所以我们说他全在教育里面过生活亦不为过。
在学政时代,为三十二岁至三十八岁,共计两任。第一次任湖北学政,开经心书院于武昌;第二次任四川学政,开尊经书院于成都。是时四川的士习很坏,专尚浮谫,不知讲求实学,平日只以时文帖括猎取科名为事。张氏到任,即以教育的力量竭力矫正。他的工作除开书院以直接教育优秀人才外,还有三点:(1)建尊经阁,广置书籍;(2)开印刷局,刊行经史诸书;(3)他自己又著有《輶轩语》及《书目答问》,指示学者以读书的门径。四川的士习由他矫正了不少,颇有昔日文翁治蜀的遗风。
两湖书院旧址
在总督时代,为四十五岁至七十岁,共计三次。第一次在广东约计六年。关于文化教育,设有广雅书院;关于军事教育,创有水陆师学堂。第二次在湖北,前后约计十七年。此十七年中建设特多,也可以分着两期:自光绪十五年至二十二年为前期,自光绪二十四年至三十三年为后期。在前期所建设的,多无系统,如两湖书院、自强学堂及武备学堂等类。到了后期,则进步多了,所开设的各项学堂皆是有系统的:直系方面,有小学、中学及高等学堂;旁系方面,有两级师范学堂及两种实业学堂。此外对于改革教育的建议也很多,如发表教育思想的《劝学篇》,是在此时——光绪二十四年——出版的;有名的《变法三疏》,是在此时——光绪二十七年——与刘坤一会奏的;开新教育完备制度之祖师的《钦定学堂章程》,是在此时——光绪二十九年——与张百熙等人编订的;含着复古运动的存古学堂,也是在此时之末——光绪三十三年——创立的。第三次在江苏,前后约计二年,也开设有武备、农、工、商、铁路、方言及军医等学堂。当是时,虽变法兴学的空气腾播于朝野上下,但各省多未举行,所举行的也不完备。张氏在湖北十余年,不惜财力,竭力经营,所有教育设施皆开各省风气之先,各省讲求新教育的莫不来湖北取法。湖北不仅省内教育较各省为发达,即留学教育也超过各省数倍。当时留洋学生以往日本为最多,据光绪三十二年的统计,留日学生全国各省共计五千四百余名,湖北所派学生即有一千三百六十余名,占了四分之一。所以湖北在当时有先进省之称。张氏不仅举办教育事业,且能亲身讲学,对于培埴人才、奖掖后进,尤具热忱,以硕学而居高位,在职又久,所以当时湖北知识分子莫不受着他的熏陶。湖北新教育较各省发达之早,由于张氏;湖北人士存古思想之深,亦由于张氏,张氏在湖北近代教育史上总算是最有关系的一个人物。
张之洞书法斗方
在司业侍讲时代,为三十九岁至四十五岁,以无实权,故对于教育没有成绩。在学部尚书时代,为七十岁以后。此时总揽中央教育大权,除颁发命令督责各省推行新教育外,关于教育官制,所制定的也很多。最有关系的,如颁布教育宗旨,及正式规定女子教育的地位,也是这个时代的美举。但张氏此时以年老气衰,遇事多有敷衍,其积极的精神已大不如前了。
三 教育思想
张氏虽以提倡新学自命,我们解剖他的头脑,却是旧时代的人物。此处所谓旧时代即指封建时代说的。封建时代的特点在有很深的阶级思想;此项思想所包含的,不外三纲五常之说。所谓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们可以归纳为君权、男权两类。所谓五常,即仁、义、礼、智、信,在人类社会中相处的一般道德。合三纲五常之说叫做“礼教”——即儒家的伦理主义。张氏既是旧时代的人物,所以对于礼教绝对拥护。在拥护礼教的原则之下,于是有三种主张:提高君权,而抑制民权;重视男权,而轻视女权;特尊儒经,而攻击异说。
张氏提高君权、重视男权,在《劝学篇》里有一段话:
《劝学篇》书影
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议;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故知君臣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诚以天秩民彝,中外大同,人君非此不能立国,人师非此不能立教。乃贵洋贱华之徒,于泰西政治、学术风俗之善者,懵然不知,知亦不学;犹援其稗政弊俗,欲尽弃吾教吾政以从之,饮食、服玩、闺门、习尚,无一不摹仿西人,西人每讥笑之。甚至中土文学聚会之事,亦以七日礼拜之期为节目。近日微闻海滨洋界,有公然创废三纲之议者,其意欲举世放恣黩乱而后快,怵心骇耳,无过于斯。中无此政,西无此教,所谓非驴非马,吾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也。(《内篇·明纲第三》)
张氏特尊儒经,也在《劝学篇》里有一段话:
盖圣人之道,大而能博,因材因时,言非一端,而要归于中正;故九流之精皆圣学之所有也,九流之病皆圣学之所黜也。……大抵诸家纰缪易见,学者或爱其文采,或节取一义,苟非天资乖险,鲜有事事则效,实见施行者。独老子见道颇深,功用较博,而开后世君臣苟安误国之风,致陋儒空疏废学之弊,启猾吏巧士挟诈营私软媚无耻之习,其害亦为最巨。……故学老子者病痿痹,学余子者病发狂。董子曰:“正朝夕者视北辰,正嫌疑者视圣人。”若不折中于圣经,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坠入于泥,亦必死矣。(《内篇·宗经第五》)
因为要提高君权,自然抑制民权,于是在教育方面演成专制主义。所以当他编定学堂章程时,一方规定“京外大小文武各学堂,均应钦遵谕旨,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宗旨”(《学务纲要》),及“教习学生一律遵奉《圣谕广训》”(《各学堂管理通则》)。一方又规定“各学堂学生不准干预国家政治,及本学堂事务,妄上条陈”(《各学堂管理通则》),及“私设学堂,不准讲习政治法律专科,以防空谈妄论之流弊”(《学务纲要》)。因为要重视男权,自然要轻视女权,于是在教育方面演成偏重主义。所以当他编定学堂章程时,不规定女子有教育的地位。并且说:“中西礼俗不同,不便设立女学。”(《学务纲要》)到后来,虽勉应社会的需要,设立女子小学及女子师范学堂,而对于女子的行动却严定种种限制——不准男女同校,不准女子排队游行及登台演说,不准男教员充当女学堂教习。因为特尊儒教,所以在学堂章程里特别规定各级学堂以很多读经的钟点。并且说:
外国学堂有宗教一门。中国之经书,即是中国之宗教。若学堂不读经书,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为三纲五常者尽行废绝,中国必不能立国矣。学失其本则无学,政失其本则无政;其本既失,则爱国爱类之心亦随之改易矣,安有富强之望乎。故无论学生将来所执何业,在学堂时经书必宜诵读讲解。(《学务纲要》)
张之洞故居
光绪时代,是旧思想将见崩溃,新思想已经萌芽的一个时代。在这种潮流之下,若是对于旧思想仍然绝对的拥护,而对于新思想一概置之不理,必不适合于潮流;于是当时社会上产生了一种流行的口号——“中学为主,西学为辅”。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氏本以维新人物自命,虽头脑顽固,也不能不迎合潮流。他说:
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治世变;不必尽索之于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如其心圣人之心,行圣人之行,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虽朝运汽机,夕驰铁路,无害为圣人之徒也。如其昏愦无志,空言无用,孤陋不通,傲狠不改,坐使国家颠,圣教灭绝,则虽帝佗其冠,神禫其辞,手注疏而口性理。天下万世皆将怨之,言之曰,此尧、舜、孔、孟之罪人而已矣。(《劝学外篇·会通》)
以忠孝为敷教之本,以礼义为训俗之方,以练习艺能为致用治生之具。(《学务纲要》)
大指皆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免迂陋无用之讥,亦杜离经畔道之弊。(《奏议》四十七《两湖经心两书院改照学堂办法片》)
以上三段话,皆是张氏“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主张。所谓中学,包含三纲五常之说;所谓西学,指着法制技艺而言。以中学治身心,而以西学应世变,谓之中西会通;虽中西会通,仍以中学为教民化俗的主体,为吾人思想的中心,是有轻重先后的。若中西平列,或西重于中,则失了“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意义,也是张氏所反对的。所以他又说:
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今日学者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考史以识我中国历代之治乱、九州之风土;涉猎子集,以通我中国之学术文章;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其利而无其害。(《劝学篇·循序》)
至于立学宗旨,无论何等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俾学生心术壹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沦其知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材,各适实用,以仰副国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重订学堂章程折》)
时代的思潮是一天一天的向前进,而张氏的头脑早已固定。到了光绪末年,张氏年纪已老,已有不克与时代相追逐的气力了,于是昔日迎合潮流者此时渐与潮流发生冲突;武昌蛇山下之存古学堂,就是张氏与时代潮流翻脸的确实表现。在他创立存古学堂的奏折上有一段表示其愤忾的话:
伏读历年屡次兴学谕旨,惟以端正趋向为教育之源。一则曰敦崇正学,造就通才;再则曰庠序学校,皆以明伦。圣训煌煌,无非以崇正黜邪为宗,以喜新忘本为戒。夫明伦以忠孝为归,正学以圣经贤传为本,崇正学,明人伦,舍此奚由。乃近来学堂新进之士,蔑先正而喜新奇,谋功利而忘道谊,种种怪风恶俗,令人不忍睹闻。至有议请废罢四书、五经者,有中、小学堂并无读经讲经功课者,甚至有师范学堂改订章程声明不列读经专科者。人心如是,习尚如是,循是以往,各项学堂经学一科虽列其目,亦止视为具文,有名无实。至于论说文章,寻常简牍,类皆捐弃雅致,专用新词。驯致宋、明以来之传记词章皆不能解,何论三代。此如籍谈自忘其祖,司城自贱其宗。正学既衰、人伦亦废,为国家计则必有乱臣贼子之祸,为世道计则不啻有洪水猛兽之忧,此微臣区区保存国粹之苦心,或于世教不无裨益。
张氏的思想既是这样,他的教育主张自然是“人才主义”的教育,与旧时代无异,所以在《学务纲要》里开宗明义第一句,就规定“京外大小文武各学堂,均应钦遵谕旨,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宗旨”。所谓“通才”有二种意义:一是培养经国济民的人才;二是培养中西兼通的人才。此项人才平日应受的教育有二:一要新旧兼学,二要政艺兼学。如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之类,谓之旧学;西政、西艺、西史谓之新学。如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谓之西政;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谓之西艺。新旧各学不可偏废,政艺两途随个性而为区别。学成之后,为国家的领袖人才,足以经国济民,方为有用的教育。这就是张氏的教育宗旨。
第三节 梁启超(1873—1928)
一 略传
梁启超像
梁氏字卓如,自号任公,学者称任公先生。生于清同治十二年,死于民国十七年,只活了五十六岁。他是广东新会人,十余岁游康有为之门,曾与康氏作今文学运动。是时康氏以公羊学号召生徒,提倡所谓孔子的大同主义,对于伦理思想及政治制度,很想别有所创造,门人受他这种学说的鼓动不在少数。他的高足弟子,则梁启超与陈千秋齐名,陈氏所学尤精,可惜不幸早死,后来帮助康氏维新运动的,所以独有梁氏了。在戊戌政变之前,梁氏曾与康氏在上海组织强学会,开办《时务报》。这个时候,梁氏年仅二十三岁,善于文词。其所作文,另出一种体式,浅近流畅,气充辞沛,而议论又极新颖,具有煽动人心之极大魔力,凡当时青年思想莫不受其影响,论文字鼓吹之力,当时要以梁氏为首功。维新运动失败以后,梁氏出亡日本,益作文字的宣传,先创办《清议报》及《新民丛报》,唤醒民众发表政见较前尤力。直到辛亥革命,梁氏方始回国,袁世凯往北京组织政府时,他曾做了一任财政总长。民国五年参与过讨袁之役,在政治方面颇具功绩。民国八年,出游欧洲,参观战迹及大战后世界之趋势。返国以后,思想又为之一变。自此以后,梁氏乃抛开政治生活,专门从事于著述与讲学者七八年。长期讲授的地方,为南开与清华两大学,其余则为公开讲演,无有定期。每到一处,听众满座至不能容,可以想见其魔力。梁氏的学问博而杂,不限一家,凡政治、经济、历史、哲学无不窥阅,晚年尤喜研究历史与佛学。平日尝以提倡东方文化自任,晚年此志益坚,钻研益力,仅活了五十六岁而死,是他所未及料的。他的思想随时变迁,故没有一贯的主张,但无论如何变迁,其为旧时代的学者,是无法否认的。他的思想在民国以前与在民国时代歧异很大,本期是在民国以前的一期,故本章只叙他在民国以前的思想;他之对于教育的贡献,其影响于教育思想的亦以本期为最大。
《新民丛报》书影
二 国民教育主义
本期是科举与学校两种制度的交替时期,梁氏在上海开办《时务报》时,极力反对科举制度,提倡学校教育。在他所作《变法通议》一文里,对于整个教育,并提出一个很有系统的意见。内中分政、教、艺三纲,分学堂、科举、师范、专门、幼学、女学、藏书、纂书、译书、文字、藏器、报馆、学会、教会、游历、义塾、训废疾、训罪人十八目。教育业务虽分有十八目,而一切皆归本于学校教育,所谓“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于学校”,——此梁氏提倡学校教育之理由。他的学校教育主张,除女学外,大致与张氏所论相同,但他的教育主义则与张氏完全两样。张氏是提倡人才教育主义的,梁氏则为国民教育主义者;中国人之注意到国民教育,且极力提倡者,要以梁氏为最早的一人。
梁氏的国民教育之意义有二:一是要使全国之民皆受教育,二是训练全国之民皆有国家思想。中国历来多是贤人政治,在此种政治之下的教育。全是人才主义的教育。只要造就些优秀人才帮助皇帝以抚治人民,就行了,至于一般民众有知识与否可以不必过问。梁氏以为现在世界进步,与昔日绝对不同,列强已发达到了民族帝国主义的阶段,着着向我进逼。非全国上下群策群力不足以谋抵抗。要使全国上下共谋抵抗,须人人有抵抗的知识与技能方能办到,所以现在教育方针应当改变,改昔日人才主义的教育为国民教育主义,由国家力量使教育普及到所有民众。
中国现在之所以积弱屡受列强压迫的,不仅教育之不普及,更由于中国人没有国家思想。中国人所以没有国家思想,一方由于地理环境之养成,一方也由于历来教育之错误。他说:
昔者吾中国有部民而无国民;非不能为国民也,势使然也。吾国夙巍然屹立于大东,环列皆小蛮夷,与他方大国,未一交通,故我民常视其国为天下。耳目所接触,脑筋所濡染,圣哲所训示,祖宗所遗传,皆使之有可以为一个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家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乡一族人之资格,有可以为天下人之资格,而独无可以为一国国民之资格。(《饮冰室文集·新民说》)
数千年来的教育,只是遗传的、文雅的、利禄的,不仅没有国家思想,且没有确定的宗旨。即近今创办新教育已三十年,其课程虽政艺兼设,而思想之不进步如故,问办教育者以宗旨,亦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教育宗旨既未改变,纵使教育普及,所授与的智能仍是升官发财的智能,所培养出来的人才仍是部民的人才,这种教育再办三五十年亦无救于今日之中国。要救今日之中国,务须改变教育宗旨,培养一班新国民——所谓“新民”。新民是对旧式时代的人民而言,他们的精神是进取的,他们的思想是自由的,他们的行动是独立的,他们的团体生活是有组织的,他们的道德是公德重于私德的,他们是极富于国家观念,爱国家重于爱家族的,且对于世界民族而能表现一种特别性质的。以此标准规定国家教育宗旨,以此宗旨对于全国人民施行一致的教育,使全国之民成一特色而富有国家观念的民族,此梁氏之所谓新民,此梁氏之所谓国民教育。[1]施行国民教育的模范国家,在古代有雅典与斯巴达,在近代有英吉利。梁氏以为中国今日之教育宜采取英国式的,因为英国是兼雅典、斯巴达两国的优点而全有的。[2]
三 儿童教育
梁氏在光绪二十二三年之间,所发表关于儿童教育的意见,在当时可算很有价值的文字。内中首先举出西人教儿童方法的良善,以反证中国学究误人子弟的罪恶。他说:
西人之为教也,先识字、次辨训、次造句、次成文、不躐等也。识字之始,必从眼前名物指点,不好难也。必教以天文地理浅识,如演戏法,童子所乐知也。必教以古今杂事,如说鼓词,童子所乐闻也。必教以数国语言,童子舌本未强,易于学也。必教以算法,百业所必用也。多为歌谣,易于上口也。多为俗语,易于索解也。必习音乐,使无厌苦,且和其血气也。必习体操,强其筋骨,且使人人可为兵也。日授学不过三时,使无太劳致畏难也。不妄施扑教,使无伤脑,且养其廉耻也。(《时务报·论学校五》)
这种适合儿童心理的教法,何等活泼,所以造就的国民,皆为活泼进取的国民。我们反观中国蒙童教师——学究——所施行的教法怎样?
今之教者毁齿执业,鞭笞觵挞,或破头颅,或溃血流,饥不得食,寒不得息。国家立法,七年曰悼,罪且减等。何物小子,受此苦刑!是故中国之人,有二大危:男女罹毒,俱在髫年,女者缠足,毁其肢体;男者扑头,伤其脑气。导之不以道,抚之不以术。地非理室,日闻榜掠。教匪宗风,但凭棒喝。遂使视黉舍如豚笠之苦,对师长若狱吏之尊。
这种教法,再不彻的改革,不仅足以亡国,且足以亡种族。若要救亡,若要保国强种,“非尽取天下之学究而再教之不可,非尽取天下蒙学之书而再编之不可”。于是梁氏提出一个意见:一、为规定儿童应读的书籍,二、为规定教授儿童应取的方法。关于儿童应读的书籍凡分七类:(1)识字书,(2)文法书,(3)歌诀书,(4)问答书,(5)说部书,(6)门径书,(7)名物书。每类皆附论以各种教法,而以一二两类所论为最善。例如教授儿童识字,先调查社会所通行的文字,约计二千多字;然后分为形、声、意三类,以此为标准分别授与初识字的儿童。如第一类字以声为主者,必先令学字母而后拼音;第二类字以形为主者,必先令学独体而后合体。以此施教,不出一月,凡应用的二千多字皆能使他们认识。例如教授缀法,由教者先口授俚语,令儿童以文言答出,有辞不达意的,即为削改。所授的内容,先取粗切的事物,渐进于浅近的议论。所授的字数,初授一句,渐至三四句以至十句;两月之后乃至三十句以上,即可成为小篇文章了。梁氏并拟了一张教学功课表,凡儿童初入学时,即教以识字,俟中西有用之字皆认识了,然后按照此表施行。此表专为八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儿童读书用的,若能照此教学,到了十二岁以上,则可升中学、大学了。这张功课表我们不妨抄录于下,也可以知道他所论教法的一个大概。
梁启超书法对联
(1)每日八下钟上学,师徒合诵赞扬孔教歌一遍,然后肄业。
(2)八下钟受歌诀书,日尽一课,每课以诵二十遍为率。
(3)九下钟受问答书,日尽一课,不必成诵,师为解其义,明日按所问而使学童答之,答竟则授以下课。
(4)十下钟,刚日受算学,柔日受图学。
(5)十一下钟受文法,师以俚语述意,令学童以文言答之,每日五句渐加至十句。
(6)十二下钟散学。
(7)一下钟复集,习体操,略依幼学操身之法,或一月或两月尽一课,由师指导,操毕听其玩耍不禁。
(8)二下钟受西文,依西人教学童之书,日尽一课。
(9)三下钟受书法,中文、西文各半下钟,每日各二十字,渐加至各百字。
(10)四下钟受说部书,师为解说,不限多少。
(11)五下钟散学,师徒合诵爱国歌一遍,然后各归。
(12)每十一休沐。
四 女子教育
《饮冰室全集》书影
在光绪二十九年,张之洞改定学堂章程,谓中西礼俗不同,未便设立女学以前,梁氏在上海早已鼓吹女子应受教育。他所持的理由有四:(1)中国四万万人,女子居其半。女子没有知识,不能自立,全须待养于男子,男子终岁勤劳,所有收入尚不足以赡养他的妻子,以致男女皆困。人人因累于妻子而受困苦,此中国所以无人不忧贫。此就生产方面说,女子应受教育。(2)中国之大,人数万万,户数千万,寻求良好和睦的家庭,万不得一,其不和不睦的原因,多起于姑嫜姒娣之间。这一班女子,并非生性低劣,实由她们尽日牢守在极小的家庭圈限中,既不受教育,而耳目从未与社会接触,所以养成一种狭隘的器度。此就改良家庭方面说,女子应受教育。(3)女子性情温柔,与儿童相近,且善体儿童的心理,善会他们的意趣,而儿童之爱母亦较甚于爱父,故西人小学教育多由女子担任。中国儿童,在家庭既无母教,入学校又无女教师,所以多不如西方儿童的幸福。此就家庭教育与儿童幸福方面说,女子应受教育。(4)女子受了教育,不仅使她们善教儿童,并要使她们善育儿童——育养健强的儿童。西人讲求种族学者必以胎教为第一义,中国古人也有主张胎教的。现今前识之士,莫不以“保国保种保教”三者相呼号,求达此目的,非提倡女学、讲求胎教不可。此就强国保种方面说,女子也应受教育。且女子智力并不劣于男子,假能使她们从事于学,必有“男子所不能穷之理,而妇人穷之;男子所不能创之法,而妇人创之”。我们要提倡女子教育,务必广兴女学;要广兴女学,务必破除“女子不出外”的信条。倘此信条不破除,则女学必不发达,纵令给女子以相当的教育,其见闻仍不出闺阁之外,虽有异质,亦属无用。但同时他所草拟女学堂章程,对于男女的界限、内外的分别,限制极严,虽适应环境,亦可以推见梁氏当时的思想之程度了。
本章参考书举要
(1)《张文襄公全集》
(2)《饮冰室文集》
(3)《劝学篇》
(4)《时务报》
(5)《新民业报》
* * *
[1] 《饮冰室文集·学术类下·论教育当定宗旨》:“教育之意义,在养成一种特色之国民,使结团体以自立竞存于列国之间,不徒为一人之才与智云也。”
[2] 同上书:“盎格鲁撒逊种者,今日地球上最荣誉之民族也。其教育之宗旨在养成活泼进步之国民,故贵自由,重独立,熏陶高尚之德性,锻炼强武之体魄,盖兼雅典、斯巴达之长而有之焉。”
第六编 初期资本主义时代的教育 第三期 自民国建元至欧战告终(1912—1918)